她本想骂他,可一想到前不久自己还在沈知弈面前背刺过他,不禁有些心虚。遂忍着怒意礼貌回道:“梅林雪景不过是些文人墨客间的风花雪月罢了,山间风大雨又潮,那梅与雪之景于我更是无聊至极,倒不若那上不得台面的坊间灯会带来的欢欣实在。”
她这话一出,史嵩脸色稍霁,嘴角亦扬起了轻柔的笑。
楚子然却突然被她噎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而姜芙显然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丢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离开了。
她走后,楚子然瞟了一眼桌上装着枣泥糕的黑盒,睨向史嵩:“你可知你掌柜是何身份?”
史嵩眼睫微颤:“姜掌柜..似是维扬某富户家的千金,其余的…我不知…”
楚子然笑了,耐心解释道:“你的掌柜并不姓姜,实姓唐,乃忠渝侯嫡次女。而你此前唤的姜公子,则为已故骠骑将军的遗腹子,亦是忠渝侯府的世子。”
楚子然说完这些,本以为会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模样。
可史嵩仅是抿了抿唇角,尔后平淡道:“原来如此,也无怪乎他们兄妹二人身份高了。妹妹心胸豁达,知人善用,兄长谦逊随和,足智多谋。”
他坦言道:“我为能喜爱上如姜掌柜这般的贵女而感到自豪。”
楚子然挑眉,似被他的不自量力气笑了:“你可知她已许了人?”
史嵩仍旧不动声色,只是呼吸间有了些微的急促。
楚子然继续道:“她所许的,并非旁人,乃是地位仅次于陛下的靖王殿下。你觉得你与靖王比,如何?”
史嵩回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自是比不过六殿下的龙章凤姿。可您‘靖王殿下地位仅次于陛下‘的说法却是错的。依敝人拙见,太子殿下才是。”
青州疫情过后,太子已是声名狼藉,一年前却又无端被卷入曲大人遇害一案中,早已深陷泥淖。便是寻常的百姓都知晓,太子早晚会被废,靖王登极指日可待。
然而,只要嘉宁帝未下废诏一日,太子便永远是东宫的主人,并非常人可随意议论的对象。
楚子然暗忖:他这副谨言慎行的模样,倒是挺适合官场。
他深知自己失言,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此前是苏州乡试的解元?”
“是。”
楚子然点点头:“去岁的殿试,我并未见到你的名讳,可是会试落榜了?”
史嵩平静回道: “我并未报考。”
这倒奇了。
楚子然方欲开口,史嵩却径自回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想问的,也是大多数人所不解的,然我只做自己想做的。”
“‘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无论从官还是在野,都应由自己决定’,这也是掌柜告诉我的。”
说起姜芙,他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姜掌柜,她真是个不一般的人。”
楚子然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她已被陛下指婚,可惜你这番深情注定要错付了。”
史嵩听言,忽抬眼睛凝视着他:“一往情深却不必时时表述在言语间。能被她欣赏赞扬,而非避如蛇蝎,亦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被内涵到的楚子然脸色一沉,脱口而出:“她并非一开始就对我那样。我们二人相识于总角,一同在维扬长大,她的养母…”
“这位公子,我接下来还有客人,恕不奉陪了,您慢慢逛。”
并不想听他谈论那些无意义的过往,史嵩打断了他的絮语,转身告辞。
行至门前,他转身强调道:“我知公子不喜我,可还望公子莫将对我私人的怨气发泄到允棠阁上。毕竟这方店铺实是姜掌柜的私产与心血,而我则是姜掌柜最为忠实的雇员。”
他瞥了楚子然一眼:“若是让我察觉有人意图对允棠阁不利,我会如实将情况禀报给掌柜。”
他走后,楚子然垂下的手攥紧成拳,青筋尽显,似要将皮肉捏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太子
嘉宁十八年正月初三,姜芙进宫谢恩。
赐婚的圣旨正月初一就已经下了,她本该初二就去的,但由于初二是太子的生辰,忠渝侯便让她隔日再去。
唐瑾正巧要入宫与太子议事,便顺带捎上了她。两人甫一登车,何清棠却忽然挤了上来,欲与两人一同进宫,美其名曰“探望表妹”。
太子妃唐璎乃姜芙一母同胞的亲姊姊,自然也是何清棠的表妹。
唐璎出阁前,她与何清棠曾有过故旧。何清棠父亲故去后,她回青州守孝三年,直至唐璎出阁两人都未再见过,此番她既然回了建安,前去探望也是应当,可姜芙总觉着何清棠的目的没有那么单纯。
唐瑾亦是十分不认可,皱眉拒绝道:“老师故去前曾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宫内水深,且规矩众多,你就莫去掺合了。”
何清棠听言沉默良久,就在姜芙以为她要放弃之时,她却扒住车舆撒起了泼:“无妨,我就长在这马车上了,除非你们弃车而去,否则我定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唐瑾:…
姜芙:…
她这般模样,倒与她娘何吴氏那日在老夫人跟前躺地撒泼的姿态一模一样…
何清棠这副八爪鱼的模样委实不太雅观,姜芙有些看不下去了,对唐瑾道:“阿兄,要不还是…”
唐瑾亦沉下了脸色,朝何清棠沉声道:”你赶紧下来!”
他似有些无奈,咳嗽一声,委婉提醒道:“到了东宫,切勿乱跑,亦不可于宫墙间随意翻跃。若被禁卫发现啊,或会被当成刺客当场射杀。”
何清棠一听有戏,连连保证下来。
姜芙暗忖:莫怪那何吴氏手段低俗,这招有时候还挺管用。
嗯,学到了。
马车于承安门前停下,姜芙与唐瑾、何清棠三人一道接受检查后入了宫。
东宫比之郁嘉公主的华宜宫更显气派巍峨。屋檐皆以琉璃瓦为顶,水晶玉璧为灯,宫内也是一片雕梁画栋,古朴沉重之景。
偶有琴音淙淙,泉水泠泠之音传来,为这座庄严厚重的宫殿更添一番清雅之趣。
昨日是太子生辰,此时宫内仍有些许彩灯红绸尚未来得及撤下,放眼望去,一派赤橙暖黄,张灯结彩之景。
太子黎靖北,年方二十,乃已故皇后清格勒所出,亦是嘉宁帝的长子,于嘉宁十四年抗击北梁有功,固被封为太子。
嘉宁十五年,青州疫情爆发,嘉宁帝派太子前往治理。经过数月的苦战,青州的疫情最终还是因他的防控不力而肆意蔓延,就连避居在此的刘太傅都不幸感疫而亡。
前太傅刘泽骞乃天下文士之楷模,亦是不少读书人精神的象征。他一去世,天下文人群情激愤,太子本人亦是遭到了天下读书人的集体抵制。仕子们联名上书奏请嘉宁帝废黜太子,并以罢考科举,永不入朝为官相要挟。
至此,太子的名声一落千丈。
反观靖王,先是替太子收拾了青州疫情的烂摊子,后又因治理苏州水患有功,这几年于民间威望不断高涨,隐有取代太子之势。
不仅如此,曲尚书遇害一案更是为太子带去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凶犯方详为太子洗马,虽无直接证据证明他此番行凶乃是太子授意,但由于被害的曲兴是靖王的人,众人对太子的猜疑便从未有过停歇。
穿过层层雕甍瓦楞,姜芙终于在殿内见到了太子本人。
在她的想象中,一国太子本应是敦厚温和、肃穆端庄的长相,可眼前这人给她的感觉却相去甚远。
由于其生母清格勒为北梁人,太子的五官亦带了些浓郁深邃之感。瞳眸深棕,眼型上挑,睫毛浓郁,鼻梁高挺,是一番别具异域风情的俊美长相。细看之下,竟还能从他身上观到一丝惊心动魄的妖魅之感。
姜芙内心微有惊诧,面上却不显,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民女唐珺,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虚扶了她一把,淡然道:“不必如此多礼,唐姑娘不久后便是本宫的弟媳了,快请起吧。”
与他妖媚的长相不同,太子说话时的语调是清冷淡漠的。
那清冷,并非是唐瑾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感,而是仿若其本身就是生于天际的一抹孤高冷月,独自挂在幽寂的夜空里俯瞰尘埃,世间万物都纷扰不了他的心绪。
唐瑾今日入宫本就有事同太子商议,姜芙也不好打扰两人谈话。她与何清棠同太子行完礼后,两人便一同去了太子妃的寝殿。
一路上姜芙有些忐忑。她要嫁给靖王了,亲姊却是太子妃。以靖王同太子那般势同水火的关系,唐璎怕是多少都会对她的到来存些别扭感,更何况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然而属实是她想多了。
唐璎见到姜芙时,只略微怔愣了一会儿,询问道:“你便是阿珺?”语气虽不算热络,却也未见尴尬疏远,只是单纯的好奇。
姜芙点头行礼道: “回娘娘,正是。”
两人乃一母同胞所出,长相亦是极为相似的,姜芙见了这副熟悉的包子脸便觉亲切。只是瞅久了,她越发觉得唐璎这张清秀婉约的脸与太子那副清孤妖魅的长相十分不搭,也不知道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唐璎上前将她扶起来,关切道:“都是一家姐妹,你何必同我这般客气。自打宥宁长公主远嫁后,我便鲜少有同龄的闺友能说说话了。往后你成了靖王妃,可要多进宫来看看阿姊啊。”
见她说得真切坦率,姜芙亦笑着回道:“那是自然。只是此前我在江南时用惯了’姜芙‘这名,阿姊往后称我阿芙便是。”
她话音方落,心中却浮起一丝疑虑。
唐璎方才说‘长公主远嫁后她便再未有过同龄闺友’,可何清棠与她年岁相仿,如何就算不上同龄的闺友了呢?
待两人打完招呼,何清棠也向唐璎行礼道:“民女何清棠,见过太子妃娘娘。”
唐璎此时也瞧见了她,笑道:“原是祖母家的何姐姐,姐姐快快请起。你我一别也有三年了吧,祖母如今如何?”
何清棠敛眉回道:“回娘娘,祖母近日身体康健,精神头好得很,您无需挂心。”
从两人的一番寒暄中,姜芙能明显地感觉到唐璎对何清棠并不如对自己热络,可见两人的关系并不如何熟悉。何清棠出府前却摆出一副与唐璎乃经久未见,非要进宫探望的好友模样,也不知是何目的。
她正沉思时,一黄衣宫娥来报:“唐二姑娘,靖王殿下入宫了。“
姜芙听言,匆匆拿出早已备好的小木盒递给唐璎:“这是阿芙去岁给阿姊买的见面礼,一直未得机会送出,今日恰巧进宫,便一并带来了。”
唐璎打开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根华美的红玉步摇。玉的质地虽不算上乘,却胜在做工精巧,是宫里不曾有的款式。
她瞧着有些爱不释手,随手便簪到了发髻上,笑道:“真好看,多谢阿芙。”
唐璎拍了拍她的手,“方才我听宫人说今安已入宫,你们此番便是要去谢恩的吧。如此我便不耽误你了,快些去吧,莫让陛下和贵妃久等了。”
姜芙点点头,拜别了唐璎与何清棠二人。
她到昭阳殿时,靖王也才到不久。
他今日着了一身石青色销金云纹直裰,发黑如墨,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
“走吧。”见姜芙到了,他倾身靠近,一股温甜的安息香瞬间扑鼻而来。
二人行至殿内,一同向嘉宁帝叩谢。
嘉宁帝似是大病初愈,身子骨仍十分虚弱,重重地咳了几声后,出声道:“你便是忠渝侯家的唐珺?”
见皇帝提到自己,姜芙恭谨答道:“回陛下,正是。”
嘉宁帝似乎精神头不大好,记忆亦有些错乱,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靖北的媳妇,似也是忠渝侯家的。”
崔贵妃适时在身旁提醒道:“陛下,唐珺姑娘便是阿璎的亲妹妹,在家中行二。”末了还若有似无地添了句:“亦是已故骠骑将军的亲侄女,乃忠臣之后。”
“唐瑜…”嘉宁帝闻言又是一阵猛咳,崔贵妃连忙帮他拍背顺气。
他按下崔贵妃的手,朝姜芙哑声道:“今安的媳妇儿是何等模样?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姜芙依言抬头,四目相对间,她看清了嘉宁帝的长相。
出乎她意料的是,不同于太子和靖王的俊美,嘉宁帝的长相十分普通。若除去一身贵气的龙袍,倒与街头那贩卖柑橘的老翁一般无二。若论像,三个皇子中唯有恭王在容貌上有些许他的影子。
嘉宁帝停止了咳嗽,抬起惺忪的眼皮,将姜芙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长得倒是挺俊。”
姜芙垂首: “多谢陛下夸奖。”
不知为何,这皇帝瞧着也不过四十多岁上下,却总给她一种暮气沉沉,行将木就的感觉。
姜芙回完话后,却久久未曾听到丹陛上的回应。她微微抬头一瞧,却发现嘉宁帝不知何时竟已打起了盹儿。
看来他的精神头似乎真的不大好。
崔贵妃见状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劝道:“陛下,您昨夜咳得狠了些,一宿没睡。今安的媳妇儿您如今也见着了,不若让臣妾扶您回去歇息吧。”
嘉宁帝闻言迟钝了一阵,随即回了句“如此甚好”,两人便相携离开了。
二人走后,靖王转头对姜芙道:“本王送你回府。”
姜芙拒绝了:“多谢殿下一番美意,只是民女此前便是与兄长一同入的宫,亦约好了一道回府,是以…还容民女先行告退了。”
“凌云兄…”靖王沉吟道,“上回在承安门,本王欲送你回府也是被他拦了…他对你倒管的紧。”
姜芙知道他指的是上回唐瑾向他告别后,还未等他回话,拉了她的手便走的事。
她虽然至今也未想明白他那时为何会有如此冲动,却也不愿唐瑾在靖王跟前留了话柄,遂找补道:“民女中秋前染了风寒,承安门风大,家兄是怕民女在寒风中久立,以至于落下病根,才急匆匆将民女拉走的。”
她低下头,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家兄中秋那日的行为确实欠妥,却也是心系民女康健所致。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姜芙说完,靖王将她打量了许久,并未对她的这般说辞予以置评。
半晌,靖王望着她的瞳孔墨黑似深渊:“阿芙,你要记住,你不日便是我黎氏的王妃了。”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阿芙,在唐瑾将这个名字抖出来之前,他此前都称她“唐二姑娘”。
没由来的,姜芙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感觉,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方欲开口,靖王却先她一步道:“此番本王并非想要直接将你送回府,而是有事相求,需要你转道去趟本王的府邸。”
刺青一事她于去岁六月便完成了,此后半年再未踏足过靖王府一步。若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便只剩男子仪容方面的问题了。
既然要跑路,靖王这边必定得先稳住,万不可出什么岔子,一切皆顺着他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