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从未谋面的亲人,即便是善意的靠近,也会让她有种手足无措,甚至想要逃避的感觉。
祖母都发话了,她便只好压住心里的不自在,扯了个僵硬的笑脸,行至榻前,放柔了嗓音问候道:“不孝子孙阿芙,见过祖母。”
“阿芙也好听,比阿珺更好听,”老夫人呵呵地笑着,对姜芙自冠的名字不甚在意,慈爱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叙叙开口道:“前几月便听阿珏提起,蕴娘的珺姐儿找回来了,现在见着了,老身心里甚是欢喜。”
“我的阿芙,长的可真美,”老夫人端详着她的面庞,感叹道:“初时听说你念着维扬那边的家,不愿回来,老婆子我虽伤心,却也理解你的想法,那毕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讲到此处,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里竟有水光闪烁,“虽不知一月前你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想必是在那边受了委屈,但你既然回来了,便就是侯府的孩子,往后谁也不能欺了你去!”
听言,姜芙的心有了一瞬间的柔软,长途的劳累和病痛在此刻也缓解了不少。
她便当即表示自己在维扬没受过任何委屈,姜家一家都待她很好,没有及早来尽孝是她的不是,以后会和家里的兄姊一同侍奉在祖母膝下,陪祖母颐养天年。
她的一番甜言蜜语将老太太逗得乐呵呵的,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起身旁的丫鬟:“宝扇,去将我的南红手镯取来。”
宝扇应声而去后,老太太拉起姜芙的手拍了拍,乐呵道:“南红可是玛瑙中的上品,那副玉镯是老婆子我年少时的陪嫁,赠予我的阿芙,还望阿芙多陪我几年,可好?”
老夫人的母家何家在没落前,乃青州一地的高门大户,也曾风光无限。
即便她不识货,也知晓那陪嫁也必定是数一数二的珍宝器物。
听完老夫人的一番话,姜芙的鼻头有点泛酸,忙劝道:“祖母不必如此,便是没有那手镯,阿芙也自当愿意…”
突然,她想起了之前置办的那些礼品,此刻还在马车上,当时因为急着见父亲便给忘了。
思及此,她吩咐家仆将礼品悉数搬进来,笑着对祖母说:“阿芙在来之前去了趟美人斋,也替大家购置了些礼品。由于财资有限,故仅仅置办了些登不得台面的小物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老夫人听言欣慰地笑道:“阿芙有心了,无论送什么我们都喜欢,老身倒是很想瞧瞧阿芙为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说罢,她忽然意识到还有两个在床侧坐了许久的人,乐呵道:“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跟阿芙打个招呼。璋哥儿,快过来问阿姐好。”
十二岁的唐璋长着一副奶娃娃的脸,却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对着姜芙就是一个长揖,“阿芙阿姊好。”
唐璋行礼时,几名家丁也将她准备的礼品依次拿了进来。
美人斋的宝物,即便价值再小,包装做得都是极为精美的。
姜芙先拿起包着折扇的小锦盒,笑着递给唐璋,“璋哥儿好,这是阿姊给璋哥儿的礼物,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阿姊,”唐璋双手接过木盒,先是道了一声谢,尔后却绷起一张严肃的小脸,对她的后半句话反驳道:“阿姊为长辈,阿璋为晚辈,长辈有礼相赠,晚辈自当珍之重之,恭谨藏之。若当着长辈的面拆之,实在有失礼数。”
唐璋板着一张肉嘟嘟的萌脸,一开口却是一副老学究的口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姜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后的老夫人更是打趣道:“老身半截身子还没入土呢,轮得到你在这儿装长辈?臭小子,一边儿去,一身老儒生的迂腐气,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对于老夫人的玩笑,唐璋却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祖母教训的是,阿璋必改之。”
看着这孩子较真古板的模样儿,老太太觉得甚是无趣,也歇了继续打趣他的心思。
姜芙另拿起一个装了玉冠的木盒,转身向另一侧的世子兄长见礼道:“阿芙拜见兄长。听闻阿兄此前已入仕,特此赠玉冠一顶,愿阿兄往后能…”
还没等吉祥的话说出口,待她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时,一下怔在了原地。
眼前这位谪仙般的男子,不正是此前在美人斋与她争那支红玉步摇的人吗?!
真是冤家路窄!
她本以为两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谁承想还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发现此人就是她那鸠占鹊巢的便宜世子哥!
绯红瞬间爬上脸颊,一想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的那出大戏,姜芙羞恼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唐瑾也惊讶于姜芙此刻的出现,愣怔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
他接过礼盒,微笑着向她道谢:“多谢阿芙妹妹的礼品,那我便承你吉言了。”
什么吉言?
她刚刚因为见到他太过震惊,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好不好!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老夫人打量着姜芙的神色,又瞧了瞧唐瑾,乐呵呵地打趣道:“都怪咱瑾哥儿长的太俊了,竟将阿芙这样好看的人儿都看呆了。瞧她这小脸红的,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俊俏的郎君吧。”
姜芙听言只觉更加羞恼,暗恨自己一羞惭就上脸的习性。
唐瑾此时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让她不禁想起了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上次是形容君子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次是形容美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合着诗经就是为他写的吧。
唐瑾微笑着,温玉般的嗓音打断了姜芙的遐想,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她的脸更红了:“阿兄的相貌能得到阿芙这般小美人儿的喜爱,实乃阿兄的荣幸。”
姜芙此刻只想让他赶紧闭嘴,于是迅速拿起其他礼物,依次分发给众人。
她的礼品分献完后,便轮到侯府众人给她的见面礼了。
忠渝侯夫人去世多年,侯爷也一直没肯续弦,而由于老夫人年迈,侯府内的中馈便一直由柔娘把持着。
如今姜芙归府,除去老夫人送的南红手镯外,柔娘也替侯爷为她准备了一身蜀锦貂裘和两双锦靴,并着各家高门大户的亲眷们送来的礼单,一并给她过目。刻板的小古董唐璋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银坠子,说是给她的见面礼。
这下,祖母,父亲、柔娘,甚至连最小的璋哥儿都拿出了礼品,似乎还差一个人。于是,众人都将目光转向唐瑾。
“我啊,”唐瑾依旧是那副微笑的表情,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打趣,“听说阿芙妹妹今日归家,我可是一大清早就去了美人斋挑选见面礼呢。”
他转头,温柔地看着姜芙,稍显失落般叹了口气:“可挨到黄昏才挑好的礼品,却被半路遇到的小骗子给骗跑了。”
姜芙:……
第4章 家书
原来那红玉步摇就是给她买的呀,真是邪了门了!
唐瑾漫不经心地解释道:“那时忽闻祖母病重,我无意与那小骗子周旋,放下礼品便往回赶,最后只得便宜了她。”
说到此处,他更是朝她弯起了好看的凤眸,状似真诚道::“阿芙妹妹,十分抱歉,为弥补你,为兄已经差人加急重打了一支了,妹妹等得起吧?”
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再提了!
姜芙僵硬地笑着:“那是自然,好物不怕等,无论如何,兄长的这份心我是领会到了。”
为防众人多问,她只得故作虚弱地扶了扶额头,又装模作样地虚晃几步,撑着面前的柱子咳嗽几声。
果然,老夫人见到她这副模样,忙关心地问:“哎哟我的好阿芙,这是怎么了?”
姜芙又咳嗽了几声,垂下眼帘,恭谨答道:“回祖母,阿芙从维扬一路赶来,不慎染了风寒。不过祖母您放心,阿芙现已大愈,必不会将病气过给了您。”
老夫人听言叹了口气,心疼道:“你这孩子,我哪能担心你那个。老身方才醒来便听长贵提起,你这一月来高烧不止,一路行来也必是车马劳累。”
说到此处,老夫人召来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咏兰,送二小姐到珍韵阁好好歇息。”
“是,”一个圆脸的丫鬟恭敬地应承道。
老夫人拉过姜芙的手拍了拍,“此后你便住在西侧的珍韵阁了,离毓明园也近。我这身子怕是没几天了,最后能多见见阿芙也是好的。”
听到老夫人这般说自己,忠渝侯唐珏立马开口道:“母亲!”
姜芙也想出言劝慰,老夫人却坦然道:“都不必说了。人固有一死,老身活了这么久,对生死早就看开了。如今能见着阿芙,余生也没什么憾事了。不要一提到生死,你们就如此紧张。”
她听得出来,老夫人言语间的豁达不似作假,便沉默下来。
咏兰领她出来时,忠渝侯和柔娘也一并离开了,只留了唐瑾和唐璋两兄弟继续陪着祖母闲话家常。
临出门时,姜芙最后扫了一眼唐瑾的背影,忽的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违和感,总觉得哪里似乎错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侯府分东西南北四方格局,最好的南边在建府之初划给了老夫人,忠渝侯并夫人住在稍次一点的东面。
侯夫人过世,柔娘进门后,忠渝侯却并未将她安排进自己东边的住所,而是让她和唐璋两人一同住进了北面的华园。
忠渝侯的嫡系子女,则都一并住在了侯府的西面。
此次姜芙被老夫人安排进的居所,便是西边最靠近毓明园的珍韵阁。
珍韵阁在整个侯府中不算大,却也比她在维扬的闺房大了足足五倍不止,除了正殿,寝房外,甚至配有独立的书房、耳房、以及被隔开的浴室。
闺房内间的陈设雅致精巧,她尤其喜欢软榻旁那块雪白的绒毯,如云朵般柔软,又似绸缎般光滑。
此外,女儿家的用品也是一应俱全,不难看出,这些是在她归家前便被精心安置好的。
她不禁为祖母的妥帖感到一阵心暖。
或许这个家,还是有一些值得期待的地方吧。
咏兰帮她将行囊一一归置完后,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姜芙疑惑地望着她,“此间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了,你且去忙吧。”
咏兰听言,却并没有往外挪步的意思,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搔了搔面颊,显得笨笨的,一开口声音却铿锵有力:“老夫人念您身旁没人伺候,特将奴婢遣来供您使唤,以后咏兰便是您的贴身丫鬟了。”
咏兰的这番话点醒了她。是了,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有随身的丫鬟嬷嬷。
丹娘便是楚夫人的贴身嬷嬷之一,因着一身卓越的手艺和低调的性子,也是最得主母信赖的那一个。
当年楚夫人出行,丫鬟仆从前仆后拥的盛大场面姜芙也见过,可轮到自己时,她只觉得头皮发麻。
咏兰毕竟是老夫人送来的一番好意,她不好拒绝,但又不习惯被人伺候,便指了指行囊里一件破损的外衣,朝咏兰道:“这衣裳是我维扬的养母所赠,在来的途中不慎损毁了。我来前便听说侯府上的丫鬟个个手巧,想必修补一件外衣该是难不倒你的。”
这件衣服确实是丹娘所赠,也确实是在来的路上不慎被她弄破的。
丹娘当年到底是维扬的一等瘦马,绣技自是一般绣娘都比不上的,且这件外衣所采用的雕绣(注1),花纹优雅繁复,绣的过程中需按着纹路裁剪孔洞,并虚实结合地依次带出实地花和镂空花,十分考验绣工。
果然,咏兰接过破损的衣裳,只看了一会儿便为难道:“奴婢是近几年才被买进来的,学的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本事,于刺绣一事,怕是…”
姜芙才不管她会不会,即使会,也未必精通。即便精通,如此繁杂的工序,一时之间怕也难以完成。
只要打发走咏兰,她便有好一阵子可以不受搅扰地过自己的日子。
思及此,姜芙佯装强硬地打断了咏兰的推辞:“祖母将你给我,你便是我的人了,我让你绣你便绣。”
说完,又怕给她的压力太大,她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过此事也不急,你慢慢绣,我身边暂且不需要人伺候,等你绣好了再过来吧。”
咏兰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些犹豫。
见她似有动摇,姜芙诱惑道:“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一件旧物而已,修补坏了也不打紧,但若是补好了,我定会为你向祖母请赏。”
她都讲到这份上了,咏兰只好拿起外衣,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埋头苦干。
将咏兰打发走,姜芙长吁了一口气,一身轻松地走进了书房。
她离开维扬已一月有余,也不知丹娘和姜固现在如何,偶尔会不会想起她。
姜固从酒楼回家后,丹娘想必已经将她离家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听到后会是何反应呢?
伤心?愤怒?又或是对她不告而别的失望?
不论想到姜固的哪一种情绪,她心里都是一阵刺痛,随即决定给姜固写封家书:
阿父亲启:
见字如晤,阿芙已抵达侯府,一切安好。阿父身体可还安康?
离家数日,甚是思念。北上途中,三十多个日夜,时常忆起和阿父相处的时光。苗苗爱吃栗子,却总嫌阿父用嘴咬脏,阿父便拿手一个个掰给苗苗,即使每根手指都剥得通红,只要苗苗还想吃,阿父便不会停下。
每每入冬,苗苗总要缠着阿父去广安寺的湖面上嬉冰。幼时顽皮,还闹腾要捉鲤鱼,却不慎将冰面弄破,掉进了冰洞里。那时阿父便是想都没想,便跃入湖中,将苗苗救了上来。后来苗苗受寒发热,也是靠您和丹娘一直衣不解带地照料才转好,您的腿却因此落下了寒疾...
还有去年上元夜,阿父买的玉兔灯,前年生辰,阿父给苗苗做的秋千….不知这些回忆,阿父是否都还记得。
突然离家实为不得已,阿父无需挂念,苗苗在侯府很好,只是有些思念在维扬的日子。
然,天地之大,光阴之久,山水总有相逢之时,苗苗盼着那一日...
愿家中一切安好,盼回信。
小女苗苗留
她在信中并没有提及丹娘将她送走一事,毕竟再怎么说,丹娘对她也有养育之恩,她不希望两人因她产生龃龉。
搁下笔,姜芙将家书封好,叫来长贵,吩咐他将信送往驿站。
侯府本身饲有专门的信鸽,但她跟姜家那边的接触,侯府这边知道的越少越好。
出了书房,姜芙便到了前厅与众人一同用晚膳。
老夫人的膳食由孙太医特别制定,并不与大家一起;而柔娘一般也在别院待着,非年节日并不会往厅堂这边来。因此,来用膳的便只有忠渝侯、唐瑾、唐璋和姜芙四人了。
她因为念着姜固,本就心绪不佳,在看到面前的三个大男人慢条斯理吃饭的样子后,她更觉无趣了。
从忠渝侯,到唐瑾,再到唐璋,三人一个比一个板正,吃饭都是细嚼慢咽的,盛饭夹菜间更是不会发出丝毫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