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对此并没有很吃惊。
她一早就看出他与丹娘二人眉眼间的相似处,加之她回维扬那次丹娘对唐瑾避而不答的态度,以及后来唐瑾告诉她二人并无血缘关系的事实,使得她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他继续叙说道:“我是丹娘和某个畜生结合的产物。那畜生强了她,丹娘便有了我。她那时身子骨不太好,若是强行将胎儿打掉,或会有丧命的风险。因此,她虽恶心我的存在,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将我生了下来…”
唐瑾不紧不慢地叙说着,语气十分平淡:“我出生后,丹娘膈应我,不愿见到我,而我那畜生生父亦早已有了家室,更是不好把一瘦马之子往家里带。两难之下,他便将我托付给了远在华州的挚友唐将军。断奶后,我便跟着唐将军一同在华州生活了五年……直到南蛮入侵,唐将军要去番州支援,他念及我年岁尚小,不好一同带入军中,便转道去了维扬,让你生母将我接到了侯府,以大公子嫡子的身份寄居在此。”
他说这些的时候,眉眼平和,神情不见喜怒,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去维扬的那一年我五岁,那是我第一回见到自己的生母,也就是丹娘。她见到我时,对我很温柔……但我依旧能从她闪躲的眼神中看出惶惑与嫌恶。或许她不是厌恶我,只是恐惧于那夜的经历……于是我便想方设法来哄她开心,她每回也都亲切地回复了我的热情。但我知道…她从未真正地接纳过我。”
听到此处,姜芙的心里有些抽抽的疼。她不怨丹娘,理解她的委屈,可是唐瑾又做错了什么。
刹那间,姜芙似乎想到了什么,取出一年前离家时丹娘塞给她的黄玉,对唐瑾柔声道:“阿兄,此玉可能与你有关。”
黄玉的表面微有瑕疵,质地却十分通透,看得出来被人保管得很好。
她养在丹娘膝下多年也从未见她拿出来过,搞不好这玉就是她偷偷为唐瑾存下的。只是后来她离家太过匆忙,且归期未定,丹娘怕她途中遭遇不测,才临时决定将这唯一值钱的东西留给了她,让她路上应急用。
她佯妒道:“我在维扬待了十五年,还从未见过家里有这么好的东西呢,此玉说不定就是阿娘买来想要偷偷送给你的,我都没有,她可真偏心。”
唐瑾接过黄玉亦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道:“非也,这玉是我赠予丹娘的。”
姜芙震惊无比: “啊?“
“我五岁那年,恰巧得了个华州的童试第一,唐将军十分高兴,大手一挥便直接给了我五十两银,那些银两我一分未花,都被我攒了下来。后来我跟着唐将军去了维扬,得知即将见到生母的消息时,兴奋之下我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这枚黄玉作为给她的见面礼。”
他轻轻地笑了:“她此番让你将这枚黄玉带来建安,想必也是希望我能念在往昔的情谊上对你多加照拂吧。”
姜芙内心一阵翻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原先还以为丹娘自作主张给侯府报信是想用她将她侯府的亲生儿子换回来……如今她才明白丹娘对她有多爱。
而唐瑾,才是那个被舍弃的人。
她越听越难受,心中仿佛被利刃划过。
如他兄长这般天之骄子,本该享受众星捧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而事实上,他却被生父抛弃,生母嫌恶,就连唯一对他好的唐将军也很快离他而去了……唐将军走后,他又被忠渝侯利用世子的身份彻底捆束在了这座府邸,被迫担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忽然,姜芙起身饶过案几,给了唐瑾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的胸怀很结实,衣料间是清新的的皂香,姜芙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其间,轻喃出声:“阿兄,我不是同情你哦…我只是……很想抱抱你……”
甫一被她拥住,唐瑾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了她。两颈相交间,他瞥见了她浓黑秀丽的发间簪了一把通透白净的象牙梳。那是他去岁送她的及笄礼。
他低低地笑了笑,柔声回应道:“嗯,我知道。”
两人默默地抱了许久,无声地享受着此刻的安逸与亲密。
子时就快到了,姜芙松开他,故作平静道:“阿兄,我走了。”
唐瑾依言松开她,待她走出月照堂时,对着她的背影喊了句:“一定会的。”
无头无尾的一句,两人却都无需多言。
姜芙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加大步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黄玉了,这个伏笔埋得太久,大家可能都不记得了...其实是第一章啦,丹娘在姜芙去建安前交给了她一枚黄玉。姜芙当时以为丹娘是想让自己危急关头变卖了应急用的,但其实丹娘确实如唐瑾所说,希望他能念在他五岁时两人短暂相处过的情分上,对姜芙多照顾一点。丹娘确实是很爱阿芙的...
第40章 火起
子时,明月高悬,夜风寒寂。
侯府的西南角有一道小门直通毓明园后院的南门。
老夫人向来身子骨不好,头疾发作得厉害时甚至会昏厥过去。这道小门是专为郎中所开,以便危急时他能及时入府施救。
经过一载的相处,姜芙已经摸清了老夫人的习惯。她老人家平日宿在西厢房内,只偶尔精神头好些的时候才会来后园逛逛,是以并不会在此时踏足此地。
姜芙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闩,抬头便见两名玄衣人立在门口,旁边是一口漆黑的木箱。
眼神接触到木箱时,她眼神闪了闪,随后问起那两人:“二位可是沈大人派来的?”
“正是。”其中一位高个儿点点头,哑着声音回她:“东西已送到,我等也该回去复命了。”说罢,他携着另一位胖胖的玄衣人转身欲走。
“等等!”
姜芙将二人叫住,一人给了一两银子,低声劝道:“这么大一口箱子,你们放在此处,我一介弱女子定是无法自己扛回去的。我知你们二人送到门口便算完成了任务,可东西都到这儿了,二位不若好人做到底,再多走几步,将此物抬去我厢房门口?”
她指了指珍韵阁的方向:“此处距我的厢房不过九尺的距离,以二位的脚力,顷刻便可赶回。”
两人犹豫了一阵,还是那位个儿高一些的做主答应了:“行,我们帮你送进去。”
姜芙将门敞开了一些,方便二人入内。她提着灯笼走在前方领路,两人紧跟在她后面。
三人将脚步放得很轻,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间,仿若悄无声息的鬼魅。
忽然,前方火光四射,竟有十余人举着火把朝三人走来。隔着忽明忽暗的光线,姜芙看清了领头那人的脸,是修云。
修云与修竹皆为忠渝侯的亲信,亦是起初在维扬劝她归府,被她屡次轰出去的人。
那玄衣胖子有些急了,似乎完全没料到送个东西还会有此一遭,毕竟私闯侯府的罪名可不小。高个子的神态亦有些不安,看向姜芙:“姑娘?”
修云带着的一群人步子迈得很大,径直朝她们这边走来,目标明确,显然已经发现了她们。见躲无可躲,姜芙朝后沉声道:“莫慌,你们二人一会儿别出声。”两人听言内心稍霁,猫着身子尽量隐藏着自己。
顷刻间,修云已带着一行人走到了她跟前,朝她行礼:“二姑娘。”
姜芙点点头: “夜间巡逻辛苦了。”
虽然他本不负责巡逻。
修云恭谨道: “二姑娘客气了。”尔后他瞥了眼她身后的两人以及那口漆黑的木箱,疑惑道:“这两位瞧着有些眼生,似不是侯府的人…”
侯府的下人皆有记录在册,姜芙也不好瞎说,只故作羞怯道:“前两日我去靖王府上做客时,殿下见我畏寒,便说要赏我些冬衣。因着大婚在即,为了避嫌,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往府里送,便差人半夜从小门运进来了。”
说到这里,她愁眉苦脸地娇嗔道:“殿下也真是的,一送送这么多……箱子太沉,我自己又抬不动,便只好放他们二人跟了进来。”
她爹反正就是靖王的一条狗,只要抬出靖王的名号来,什么都是”好好好”。
修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问他们:“你们是靖王府上的人?”
玄衣胖子眼见有些慌了,眼神开始闪躲,答话的是那个高个儿:“正是。”
姜芙本以为这事儿就此过了,眼神在扫过那口木箱时却瞬间后悔了。
那箱子通体漆黑,木料下乘且不说,便是连上方的漆面都未刷匀。这般破烂的材质与做工,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出自靖王府。
修云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委婉道:“二姑娘,寻常若有大物件入府,皆是要接受检查的。是以…请恕在下冒犯了。”
他话音刚落便作势要掀开那箱子。
姜芙喝道:“大胆!靖王的赏赐你也敢乱翻?!”
“二姑娘见谅。”修云的手一顿,却仍坚持道:“恕在下直言,您这几日出府过于频繁,侯爷十分担心,生怕您被奸人害了去,是以令在下在暗中加强了对您的保护。而据在下所知,您这几日并未前往过靖王府。这箱子内的东西若非靖王所赠,怕是会对您造成伤害。”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冷漠地注视着姜芙:“况且,巨物入府皆是要接受检查的,这本也是侯府的规矩,若是由此冒犯到了靖王殿下,在下主动去向殿下请罪。”
姜芙冷笑,看来她一早便被她爹给盯上了。
此前她出府,身后跟着的那四名护院每每被她支开后,因为不知她行踪,回去给忠渝侯汇报的东西必都是些毫无意义的重复内容,忠渝侯或是由此察觉出了端倪,怕她婚前乱事,才派修云前来监视她。
她就知道,若非一直被监视着,修云怎么会恰巧在这夜深人静的子时,带了一群人目标明确地上这儿来堵她。
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不行,箱子不能被他带走,她必须另想办法。
正思索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深更半夜的,是谁在此处喧哗?”
是老夫人。
姜芙有些惊讶。后园离西厢房尚有一段距离,且修云一行人也并未闹出多大的动静。按理来说,她应是听不到这处闹出的动静才是。况且往常这个点,祖母早该歇下了。
见老夫人出来了,姜芙与众人一一行礼。
老夫人今夜精神尚可,锃亮的眸光一一扫过底下众人,威严的声音中隐含怒意:“大半夜的不睡觉,都在这儿吵什么吵!究竟发生了何事?”
修云拱手道:“搅扰到老夫人休息,属下万分抱歉!事情是这样的,二姑…”
老夫人摆手打断了他的陈述,指了指姜芙:“你来说。”
姜芙上前,将靖王赠她冬衣的说辞又讲给了老夫人听。
她深知祖母的精明之处,也清楚自己这些拙劣的谎言在她跟前根本立不住脚。可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她觉得祖母会帮她。
老夫人听完她的叙述后,目光炯炯地将她打量了好一阵,又瞟了眼木箱,转而对修云道:“既是六殿下赏给阿芙的,老身便不好插手了……毕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修云你也莫管了。夜已深,都回去好好歇着吧。”
修云却仍旧不肯放弃,挣扎道:“老夫人,依照侯府的规矩,凡大型物件入府,必…”
“你倒是会依规办事!”老夫人打断他的话,沉声道:“修云,你一口一个侯府规矩。你既非侯府巡逻,亦非我毓明园中的护卫,却敢三更半夜带人闯我居所,扰我休息,这便是你的规矩?!”
她睥睨着他:“阿芙才是侯府的主子,你要查她的箱子,你以什么资格查?”
姜芙暗叹:不愧是深宅里历练出来的老妇人,拿捏人的本事就是一绝。
修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向老夫人道歉,正想着怎么继续坚持时,老夫人又开口了。
她先是唤来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让他们将木箱送到了珍韵阁,尔后指了指姜芙身后的玄衣人,柔声道:“二位辛苦了。此时夜已深,殿下赏阿芙的冬衣既已送到,你们也不是我府中人,老身便不再多留了,二位请回罢。”
这话听得姜芙如蒙大赦。她倒不怕箱子被打开,反正钥匙在她手里,修云也不可能大半夜的闹出打砸这么大的动静来。只要箱子不被他扣押,一切都好说。
让他头疼的,反倒是沈知弈那两个下属。虽然他们二人或许就是个送货的,对她与沈知弈之间的交易并不知情,却难保忠渝侯不会起疑心,若是以盗贼的身份将他们抓起来送官,届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崔贵妃那边也会起疑。
好在祖母帮他们二人坐实了靖王府下人的身份,还令他们立时离府,修云那边便也不好再将人扣下了。
她对老夫人这番毫无理由的信任很是感激,真心道:“多谢祖母替阿芙解围,深夜叨扰您休息是阿芙的不对,还望祖母见谅。”
老夫人并未正面回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尔后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留下一句“更深露重,冬夜寒凉,记得多添些衣物”后便兀自走了。
望着祖母远去的背影,姜芙鼻头一酸。
这一年以来,老夫人的病情时好时坏,也不知她这一去,下回能否还能见到这般康健的祖母……
*
今夜的风刮得格外大,饶是长贵这般习武之人,亦被冻得手脚冰凉。他紧了紧棉袍,跃下屋檐,轻手轻脚地回了珍华阁。
屋内烧着银炭,唐瑾除了外袍,一袭白色的中衣坐在书案前,墨发飘散,渊清玉絜,芝兰玉树,似一幅出尘的仙人画卷。
见长贵回来了,他抬眼问: “如何?”
长贵答道:“二姑娘似是从府外接了个箱子回来,一同随行的还有两个玄衣人,是两个陌生面孔,属下并不熟悉。”
唐瑾点点头: “她可还顺利?”
长贵顿了顿,回道:“二姑娘经过南园时被修云拦下了。修云带了许多人,强行要将二姑娘的箱子打开,二姑娘不肯。两人僵持不下时,老夫人来了,老夫人做主让二姑娘将箱子抬回珍韵阁,并将那两名玄衣人请出了府。修云虽不甘,却也不敢违背老夫人的命令,况且还是他半夜带人私闯老夫人的居所在先…”
唐瑾皱眉: “祖母为何会突然出现?”
长贵对此也是十分疑惑,他挠了挠头:“说来也奇怪,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往日一到戍时便歇下了,平日里也甚少会去后园走动。可方才都子时了,也不知她老人家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唐瑾思索了一会儿,对长贵吩咐道:“去把长安叫来吧。”
长贵还未应答,长安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面色十分难看。
未等唐瑾出声询问,他自己先开口了:“公子,不好了…珍韵阁走水了…”
长贵急道: “二姑娘如何?”
长安的声音在发抖:“火起得很突然,火势蔓延得巨快。着火点正是二姑娘的厢房,此地已是一片火海……好在咏兰发现的及时,除去尚在火海中的二姑娘外,府中未见其他伤亡。”
长贵瞪大了眼睛,想到那个明媚和善的小姑娘即将葬身火海,鼻子瞬间一酸,“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