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不语,丹娘却嗔了他一句:“你个傻汉子,什么都不懂。”
姜固不服气,跟丹娘犟了起来,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入了房。
第二日天还未亮,姜芙便跟着刘屿走了。
今日是抵达建安的日子,她觉着窗外天光正好,便掀起轿帘看了会儿外间的风景。
刘屿一会儿问她在看什么,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尝尝建安城时兴的糕点,委实吵闹的很。
他并非呱噪之人,姜芙知晓他现在这般也是怕自己太过悲伤,才会想着法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思及此,她不由心头一暖,遂回道:“不过是想欣赏下建安城郊外的风景罢了。熊老师跟兄长要是饿了,一会儿进城后我们便寻个馆子先用膳吧。”
刘屿点点头,转而问起了旁边的熊太医:“师父,您想吃点什么?”
熊太医已逾耳顺之年,对吃穿方面并没有那么在乎,闻言也只随意回道:“吃食方面你们年轻人做主便是,老夫一会儿还要回太医院。”
入了城后,熊太医急匆匆赶往了太医院,姜芙便跟刘屿提议去聚缘轩用膳。
聚缘轩这家小饭馆是姜芙特地挑选的。换做从前,她若要外出用膳,定不会来此处,只因来这里的都是些好事的食客。来这里的客人很少是被菜品吸引的,他们大都奔着高门大户的八卦而来。
若是能从此处探得一些侯府的消息就好了,姜芙心怀侥幸地想着。
聚缘轩最近的热门话题都和恭王府的姬妾们争宠相关。姜芙晚膳都用完了一半也未听到一星半点儿有关忠渝侯府的消息,可其中一个话题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说话的是一个马面长相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他边啃着卤鸡翅边对对面的朋友八卦道:“你知道吗?崔贵妃又要替靖王选妃了?”
姜芙听言不禁有些惊讶:都两年了,靖王竟还未成亲吗?
马面男对侧的胡须男啧了一声,摇头道:“是吗?这靖王可真是…明明身为亲王,却接连被女子逃婚,莫不是他身上有什么隐疾吧?”
马面男听言“扑哧”一笑,目光中满是鄙夷:“亲王又如何,那方面不中用怎会有娘子喜欢?此次选妃怕是又要黄了。”
胡须男听言却摇了摇头:“据我所知,积极的一直是贵妃娘娘,靖王于此并不上心,好像是因为那位去世的唐姑娘吧。”
马面男一听来了兴趣: “怎么说?”
胡须男道:“据说靖王一直十分中意那位忠渝侯家的小姐。我还听说,他后背长了许多奇丑无比的斑块,为免吓到那位唐姑娘,他还忍痛让人在后背纹了一只麒麟样的刺青,以覆盖原先丑陋的斑痕。”
马面男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光想着那画面便觉得肉疼,“后来呢?”
胡须男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唐小姐过世,他又忍着痛将后背的刺青洗了。洗完后,他却因为太过悲伤而没及时换药,以致伤口反复化脓感染,直至今日都未好全。对于他的婚事,崔贵妃也劝过他多次,他却屡次以忘不掉唐姑娘为由不肯婚娶。”
马面男听言摇了摇头,关注点却转移到了别处:“这刺青师的技艺委实太差了。”
“是啊。”
听到这里,姜芙不得不佩服起这两位的想象力。
靖王这种人,绝不会因为任何一种情感动摇。他要是不肯婚娶,肯定有别的理由,而她只不过是一张挡箭牌罢了。
况且,她为他洗刺青那日,还曾反复叮嘱过他要勤换药的,他却依旧放任伤口腐烂。
这人真狠啊。
罢了,反正她人都“死”了,他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姜芙无意知晓靖王这样做的目的,见饭馆内始终没人谈及忠渝侯府的事,便预备结账走人。
临走前,她从门口客人的闲谈中听到了一个消息:唐瑾要尚公主了,下月便是婚期。
第44章 夜探
祖母病危本就让她心烦意乱,唐瑾要成亲的消息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劈得焦头烂额的。
姜芙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涌。她匆匆结完帐后,跑到饭馆后边扶着墙开始干呕起来。
刘屿见到忙跑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背,皱眉问道:“怎么了?”
姜芙摇摇头: “无妨,许是长途奔袭所致。”
刘屿叹了口气:“姜姐姐,你就别同我说假话了。你别忘了,我可是大夫。”
姜芙定了定气息,小声道:“兄长,你莫忘了,在建安城我是刘秀。若是被人发觉我冒用了你妹妹的身份进京,整个刘家都要跟着吃苦头!”
刘屿闻言顿了顿,而后感叹道:“姜…秀姐儿,我虽然不知你堂兄要成亲你为何反应会那般大。但你在见到唐老夫人的时候,一定希望自己有个好的状态,对不对?”
她虽跟刘家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却未言明唐瑾跟她并无血缘关系,是以刘屿仍如世人那般认为唐瑾是骠骑将军唐瑜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堂兄。
姜芙不欲将唐瑾的身份随意告知,是以并未纠正他的猜测。她接过刘屿递过来的茶水,清了清口,答道:“你说的对,我该振作起来。祖母若见着我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要担心死。”
刘屿见她如此,稍稍放心了些,提议道:“一会儿我去成衣铺找套男子服饰,你换上后便与我跟我一道入府吧,师父一会儿就到。”
姜芙却摇摇头:“乔装打扮没用的。我在侯府生活已有一年之久,府中下人早已见惯了我的模样,是以我并不能随你光明正大地入府。你若有心,便在夜深人静时替我策应一二吧。”
刘屿点点头,表示尊重她的想法,在客栈替她赁了一间房,提上医药箱便赶去了侯府。
两个时辰后,刘屿回来了,他看起来面色如常,面颊上隐隐有些汗。姜芙有些忐忑,倒了盏茶给他,“祖母如何了?”
刘屿听言一顿,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未饮一口便搁到了桌上,神色变得犹疑起来。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可在看到他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姜芙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颤,面上却是不显:“不必顾及我,你直说便是。”
刘屿缓了缓脸色,对她如实道:“她仍是头痛不止...风涎之症又是绝症,且发作的急。”
“唐老夫人…恐怕就在这两月了。”
听刘屿说完,姜芙感到一股无力感爬遍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会呢?她离开时,祖母分明还康健得很。虽偶有头疾发作,可每每唤她“阿芙”时都神采奕奕,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操办她的及笄礼。
才短短两年过去,怎么会…
刘屿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一阵心疼,安慰道,“姜…秀姐儿,你也别太伤心了。人固有一死,何况唐老夫人已年逾花甲,她此番离开也称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姜芙明白刘屿是在试图安慰她,可寿终正寝分明是无痛无灾的自然老死。祖母的头疾却折磨了她数十载,如今更是快要因此丧了命,这如何称得上寿终正寝?
刘屿见她不为所动,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姜姐姐,蜀地旱灾时,所有农户都颗粒无收,那时若非你捐银相助,我们全村人早就饿死了,我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都没齿难忘!”
说到此处,他的眼睛有些红,“我虽然还算不得什么正经大夫,这些年却在百草堂亦积累了不少经验。你放心,即便这风涎之疾再顽固,我也会想办法治好它!”
姜芙明白,刘屿这般说不过是想让自己宽心。连他师父熊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疾病,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徒如何会有办法。
“如此,便有劳你了,”姜芙不愿打击他的信心,迅速调整好情绪,转移了话题:“今夜子时,我欲翻墙入府,需要你的协助。”
刘屿见她状态好了些,也松了一口气,点头答应道:“没问题,交给我。”
老夫人如今的状态是需要医士长期守着的。刘屿的师父,也就是太医院的熊太医,自然得先紧着宫里的贵人,遂派了刘屿与另一名弟子轮流守夜,今日便是刘屿守夜的日子。
姜芙跟他约定的地点为侯府的西南角,也就是上回沈之弈的属下给她送箱子的地方。
子时,月明星稀,惠风和畅,倒是个难得的好夜晚。
姜芙在西南角的墙底下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她看见六尺开外的一棵松柏摇晃得厉害,知道是刘屿给她的信号,遂直起身,蹬着墙壁便往里翻。
落地后,她并未发现任何护卫,想必是被刘屿支走了,遂轻车熟路地进了华园。
除大夫外,老夫人的房门外还有丫鬟守夜。她很庆幸,今夜值守的人是宝扇。
她跑到宝扇跟前,小声唤道:“宝扇姐姐,是我。”
姜芙的突然出现让宝扇吓了一跳,待看清她的真容后,又是一阵难言的惊喜,“二…二姑娘。”
到底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即便此刻被吓了一跳也并未闹出多大的动静。她知晓姜芙此行的目的,便也没有多言,径直将她往老夫人的屋内请:“二姑娘里边请。”
望着熟悉的陈设,姜芙内心涌过一阵酸涩,问宝扇:“祖母近日如何?”
饶是刘屿已经告诉她答案了,她还是想再次得到宝扇的证实。
宝扇闻言沉默了一阵,低声道:“这几日是不大好,不过大夫开了些药,说是过阵子精神头就会恢复了。”
姜芙知晓她是在宽慰自己,倒也不做声,只当信了她的话。
床榻上的老人似已熟睡,宝扇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老夫人,二姑娘来看您了。”
甫一被人弄醒,老夫人还有些精神恍惚,在听到“二姑娘”这几个字后,神智立马清明了,只是声音仍是十分虚弱:“你是说,我的阿…阿芙来了?”
姜芙听言,立马冲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颤声道:“是呀,祖母,阿芙来看您了。”
转头去看她时,老夫人感到有些眼花,定了许久的神才将眼前女子的容貌打量清楚。
眼前的女子仍是印象中的包子脸,可该有的轮廓也长出来了。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她,笑道:“阿芙彻底长大了。”
听到祖母这般说,姜芙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股股地往下掉:“祖母,是阿芙不孝,阿芙本该…”
老夫人怜爱地替她擦眼泪,打断了她的忏悔:“好孩子,这不怪你。是祖母无能,没能早点察觉到你的心。若是你不愿嫁与靖王,祖母是有办法的,何至于让你做出那样大的牺牲。”
老夫人的自责让姜芙心里很不是滋味,伸手抱了抱她,嗫嚅道:“这不怪祖母,毕竟是天家的旨意,即便是祖母也无法违背。阿芙也怕一走了之会对侯府不利,才想到了死遁之法。”
当年死遁一事她以为猜到的只有唐瑾,未料到祖母也是这般聪慧。
那夜,老夫人突然出现在华园替她赶走修云时,她便明白祖母应当已经窥晓了自己的计划。
老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此法虽保全了侯府的安危,于你所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小。你往后便再也不能以‘唐珺’的名讳在建安抛头露面了。你现在这般夜潜而来,也是极其危险的。”
姜芙低下头。这些事情她在遁走之前都考虑过的,只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为了不拖累侯府,她只能假死了。
“况且…”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当夜若不是棠姐儿给我通风报信,我便不能及时赶往华园。你箱子里的东西若是被修云发现了,我都替你辩解不清。”
何清棠??
姜芙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出她是如何同这件事扯上关联的。
唐瑾知晓便也罢了,毕竟相处时的交谈多少能让他猜到一些。可在她离开的那段时日分明与何清棠没有多少交集,她是如何知晓并且及时通知祖母的呢?
老夫人见姜芙一脸凝重、愁眉不展的模样,还以为她对何清棠有所对芥蒂,遂劝道:“棠姐儿人还是好的,即便她以前对你使过一些绊子,本性却不坏。她的小聪明也是在她父亲过世后才养出来的,不过是些自保的手段罢了。你放心吧,老身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不会差的。”
看来何清棠此前弄坏她衣裳的事祖母早就看出来了。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觉着她是个父亲亡故又寄人篱下的可怜丫头罢了。若是她真敢对自己做什么,祖母罚起来想必也不会手软。
见祖母误会了,姜芙忙解释道:“阿芙方才不过是在想事罢了,并未有怨怪表姐的意思。两年前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阿芙早就不在意了。”
老夫人听她这番话不似作伪,慈爱地点了点头。随后让她除了鞋袜到她榻上歇会儿,破晓前再让人将她送走。
姜芙依言照做了。祖孙俩这一夜谈了许多,姜芙有意避开谈及何清棠入恭王府做侧妃的事。她知道,祖母不喜欢家里的女儿给人当妾。
临别时,老夫人忽然问她:“祖母初次见面时送你的见面礼,你还留着吗?”
姜芙记得,她入府第一日,老夫人送了一对南红手镯给她,遂笑道:“这是自然,祖母送的东西,阿芙一直随身带着呢。”
她从贴身的香囊中拿出那对艳红如血的玉镯,展示给老夫人看,撇嘴道:“如何?祖母送给阿芙的礼物,还想收回去不成?”
若放在从前,她的这般娇嗔定会把老夫人逗得咯咯直笑,再好言哄她一番。可这次,她迎来的却是祖母郑重的目光:“阿芙,保管好这对玉镯。”
姜芙不解,老夫人径自解释道:“南红玉镯原有四把,也就是两对,是阿瑜过身后老身向陛下求的保婚玉镯。”
祖母告诉她,唐瑜战死,她获封一品诰命时,嘉宁帝念及她功臣遗属的身份,问过她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她便向皇帝求了这对保婚的手镯。
老夫人的夫君,亦是姜芙的祖父,与老夫人在成亲时才见的第一面,乃盲婚哑嫁。祖父年轻时声色犬马,后宅里养了许多人。因着彼此婚前没有感情基础,祖父对祖母也并不如何怜爱,让她独自承受了许多后宅女人的磋磨,是以老夫人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自己的子孙受这盲婚哑嫁的苦。
南红手镯取嫁娶自由之意,意味着手镯的持有者有不顾父母媒人、圣上赐婚,可自行决定婚嫁的权力。
古来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人作为“父母”的一方,却要为自己的子孙求这样的一份特权,委实世所罕见。嘉宁帝虽疑惑,却也未过多问,直接应了她的要求。
老夫人的两个儿子早早就成亲了。那时唐璋尚未出世,姜芙还流落在外,侯府尚未婚配的仅有唐瑾与唐璎二人,是以嘉宁帝特意赐了两对。
姜芙听言吃了一惊,她未想过这手镯竟如此宝贵,赶紧还给了老夫人,“手镯为两对。依照陛下当年的意思,想必是要赐予兄长和长姐的,我却不好这样夺了他人的东西。”
“你收下吧,陛下当日并未言明手镯是给谁的,只说是侯府的子孙。”
老夫人按住她递过来的手镯,劝道:“何况璎姐儿早已出阁。我也问过她,可她当年并未拒绝这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