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姜芙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睫,“楚大人承诺姨母,只要她进府,他便是孩子的生父,你出世后也会被当成楚府的公子或小姐养。只是...楚家人念着你终究并非楚大人亲生,若你为男子,必不能让你成了楚家的嫡长子,是以姨母就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入府了,对吗?”
古月搁下茶盏,面色如常地点点头,继续补充道:“你说的不错。家母嫁入楚府后,楚大人确实如他此前所承诺的那样,对家母和我都很好,我们娘俩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直到楚夫人的到来。”
或许是真的放下了,或许是她隐藏的很好,念起这段往事,古月叙述的声音并未出现丝毫动摇,“楚夫人入府后没多久,便诬告家母与外男私通,楚府内外满是流言蜚语,楚大人自是站在家母这边的。可她却在楚大人入京述职后私自做主将家母浸了猪笼,并将我卖进了教坊司。”
姜芙摇头叹气。
或许楚夫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古月并非楚国公的亲生女儿吧。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只委婉提醒道:“表姐,我知你目前在建安过的很好,可京里的事谁都说不准。若日后靖王败了,崔大人…你便随我一同回蜀地吧。丹娘,也就是我的养母,与我们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她这些年从未放弃过寻找你。她若是见了你,待你定会如同待我一般亲切。”
听罢姜芙的邀请,古月摸了摸她的头,眼波流转:“阿芙的好意姐姐心领了。然而我既然嫁给了崔郎,便做好了与他共同进退的打算。若是有朝一日他斗败了,也该是我的命。”
古月的回答姜芙并不意外,她理解她的难处。心意反正带到了,她也不能替她做选择,到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姜芙离开美人斋时已近未时,在一楼的拐角口,她再次见到了何清棠。
她有些意外,何清棠则显得有些踌躇,犹豫了半晌,还是上前对她道:“我知你此番回来是为了探望祖母,你若见了她,替我…替我向她道个歉。”
她有这样的请求姜芙并不意外。
老夫人生平最恨自己的子孙后代为妾,当初何清棠入恭王府想必是没经过老夫人同意的。
若是平常的要求她便应了,只是祖母如今久卧不起,她还是希望何清棠能去探望的,遂挑眉道:“要说你自己亲自去说。祖母我已经去看过了,下回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你也知道,侯府的守卫不好应付。”
何清棠似乎看穿了她的目的,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眼中甚至带了些恳求:“是我不孝,可我与祖母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见了。拜托了…”
姜芙心中一动。
她鲜少见到何清棠这副模样,思及她此时的身份,姜芙知她所言不虚,心一软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行吧,看在你帮我死遁的面儿上,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的。”
何清棠见她答应下来,立时松了口气,随后纠正道:“我只不过是帮祖母递了个信,并未做什么。”
“你最该感谢的是表哥,若非他连夜给大理寺少卿去了信,让替“你”验尸的仵作修改了记录,以你准靖王妃的身份,仅凭一具身形相仿的尸体恐怕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
第46章 逝去
大理寺少卿想必就是上回和唐瑾一起去燕春楼查方祥的那位董大人。
确实,若是寻常女子死亡,官府或许不会查的那么详细。可姜芙那时的身份是准靖王妃,是天家的媳妇,她的尸身势必要经过多重调查。确定具体死因后,下面的人对陛下和崔贵妃才能有个交代。
若是调查中发现那具女尸并非她,整个侯府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思及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辞别何清棠后,姜芙打算去允棠阁看看。除了想知道史嵩将店铺打理得如何外,她还有一点小私心。
这些年,唐瑾的每一个休沐日她都是数着过的,今日正好是他休沐的日子,或许能在允棠阁偶遇。
想到这里,姜芙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桐花街跟两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姜芙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允棠阁的位置。
单看外观,店面似乎扩大了一些,店内来往的客人比之从前更是络绎不绝,是史嵩这些年经营妥善的缘故。
姜芙到时,接待她的是两名脸生的伙计,她并不认识,应当是史嵩在她走后招进来的。
四喜见到她时,立马让那两名伙计退了下去,亲自替她斟了茶,脸上堆满了笑,他的喜悦肉眼可见。
“掌柜的,许久未见,您这两年可还好?”
见到故人,姜芙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多谢你挂心,这些年我过的甚好。还有,我已将店铺交给了史嵩,往后你可莫再称我掌柜了。”
四喜方想回话,姜芙奇道:“怎么不见史嵩?”
四喜挠了挠头,“近几年允棠阁发展迅猛,史掌柜便有将店面拓展到外地的打算。这不,史掌柜正在二楼面试蜀地的分掌柜呢!”
怎么又是蜀地?
唐瑾有意把店铺扩往蜀地她理解,怎么连史嵩也有此意?莫非蜀地真有什么重大商机不成?
“我兄长呢?”
姜芙状似不经意抛出了最在意的问题,岂料四喜告诉他,唐瑾已经几月未来了。
是因为忙着准备和郁嘉公主的亲事吗?饶是知道唐瑾不是这样的人,姜芙仍忍不住兀自气恼。
两个时辰后,史嵩下来了。
他今日着了一身淡青色的蜀锦袍子,头戴同色青玉冠,衬得整个人清爽又俊朗,与九回坊初见时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
姜芙揭下幂篱,笑着对他打招呼:“史掌柜,许久不见。”
待看清眼前姑娘的模样,史嵩僵了僵,似有些激动,而后朝她行礼,“掌柜的,您回来了。”
姜芙摆摆手,“我将允棠阁交与你后,早已不是什么掌柜了。我不过是回京探亲,顺路过来瞧瞧。”
她看向店门口排起的长龙,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史掌柜的经营之才远在我之上,我也就放心了。”
“哪里。”史嵩谦虚地朝她拱手,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掌柜…姜姑娘此番来建安预备待多久?”
“这几日探完亲便会走,”姜芙尴尬地笑笑,实则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陪祖母多久,或许一两年,或许就这几月...
“你也知道,在京城待得越久对我越不利,毕竟我此前的身份还是…”
“我明白,”史嵩及时打断她的话头,“往后姜姑娘便准备在蜀地常驻了吗?”
姜芙点点头,重新戴好了幂篱:“若无意外,应当是。”
说起这个,她有些好奇:“方才我听四喜说,史掌柜似乎也有将分店扩至蜀地的想法?”
她特意用了个“也”字,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史嵩的想法还是唐瑾的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史嵩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闪躲,很快却又恢复了坦然,
“是。允棠阁近些年来发展势头不错,去岁我便陆续开始在各州县开设分店试点。蜀地大旱之后,萌生了许多新的商机,租金也便宜,试点效果亦是最为显著的…”
原来去蜀地的决策不是唐瑾定下的呀,姜芙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面上却鼓励道:“还是史掌柜思虑周到。既如此,届时我就在蜀地等着史老板大驾光临了。若是我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便来给史老板的分店打下手,史老板可要给我留个好位置呀。”
“不敢当。”
史嵩低头望向她,目光灼灼:“姜姑娘若想来,我随时欢迎。”
姜芙被他滚烫的目光看得稍微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我如今的身份趁着夜色行动是最好的。此时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史掌柜了,告辞。”
史嵩理解她的难处,并未多做挽留,朝她拱手示意,目送她远去了。
姜芙走后没多久,二楼下来了一名四旬老汉,跟史嵩打过招呼后也走了。
四喜有些好奇,凑过来提醒他:“掌柜的,您方才面试的宋掌柜,世代扎根于京城,况且他自己在京城也有铺面,若要说服他去蜀地当个分掌柜,怕是难啊。”
史嵩摇摇头:“我无意聘请他去蜀地当分掌柜。我今日请他来,是想让他熟悉允棠阁的。”
四喜有些不好的预感:“那您还在楼上同他说这许多…”
“宋掌柜人品高尚,为人机敏。若无意外,他便是允棠阁未来的掌柜,”
史嵩望向远方,目光淡泊而柔和:“去蜀地的,是我。”
两载未至,建安的变化却不大,人群摩肩接踵,喧闹吵嚷声从未停歇过。
姜芙找了侯府附近的一间茶馆歇脚,预备天黑时再如昨夜一般潜入。
虽然老夫人让她不要再来了,但姜芙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建安待多久,况且她还答应了要替何清棠传话的。
祖母如今的情况已是危在旦夕,能多看一天是一天。
她在二楼的雅间小睡了一会儿,忽然被楼下的一阵骚动吵醒。她摇铃将小二唤来:“发生了何事?”
小二见她发间隐有薄汗,贴心地替她打起了扇,“回姑娘,忠渝侯府的老夫人过世,侯府正在操办后事,声音确实大了些。若是吵到了您,小的再去给您换一间厢房。”
“什么?!”
姜芙一下子睡意全没了,难过与无力的感觉瞬间爬上心头。
怎么可能?怎么能这么快?
明明昨日祖母还同她说了许久的话,怎么今天人就没了?
小二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被吓到了,忙安慰道:“姑娘莫慌,底下虽被戒严了,茶楼却是安全的。”
姜芙按下内心巨大的伤痛,恍惚间找回了一丝理智:“戒严?为何会戒严?”
小二有些摸不清她此时的情绪,只认真答道:“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三年前谋害曲大人的方祥几个时辰前突然猝死在了狱中,还未确定是否为谋杀。为防有人逃窜,兵马司下令,将全城戒严了起来。”
方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了?
若放在平时,姜芙定会细究下去,可祖母的死让她的心绪一片乱麻,实在腾不出空去思考其他了。
此刻,她很想冲去侯府看看情况,可是她不能。
无论多么煎熬,她都只能忍下去。
子时一过,戒严的守卫被撤走了一大半,姜芙在夜色的掩映下翻进了侯府。
“站住!”
入后还未走几步,姜芙便被府内的护卫给捉住了。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为何在此游荡?”
来人离她还有段距离,隔着稀疏的树枝,姜芙看清了他的脸,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面孔。
好在此人也并未看见她翻墙进来的动作,一切尚有辩驳的余地。
她方准备回答,斜方突然窜进来一个人,拱手道:“此女乃在下胞妹刘秀,许是半夜出恭迷了路,惊扰到您,小可甚是抱歉。”
不肖说,来人正是刘屿。
护卫似是认识刘屿,并未与他多言,朝姜芙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许是体谅她此时的心情,刘屿并未就她私自入府一事多说什么,将她领到了自己的厢房前,叮嘱道:“老夫人病故后,遗体已移入灵堂。今夜侯爷、世子等家眷都会彻夜值守,你怕是进不去的。姜…秀姐儿,你今夜就宿在我的厢房内吧,我去外边看着,一有消息便回来找你。”
姜芙知道此时就算是焦急也帮不上忙,遂点点头:“多谢。”
刘屿方想送姜芙进到里间,却被横里突然冲出来的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刘大夫,这位是?”问话的人是长贵。
曾经腼腆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长成了一名孔武有力的青年。
长贵是唐瑾的亲卫,若是长贵在此处出现,那么他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
姜芙有些紧张。在瞥见长贵右侧方两尺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后,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刘屿却是不清楚几人的关系,只当长贵是府里的寻常护卫,神色如常地解释道:“公子且宽心,此女是舍妹刘秀。小妹从小黏我就黏得紧,此番听闻我入京做了大夫,她便急着赶过来了。得知她入京后,我怕她一介女子在外有危险,便做主将她接进了侯府。”
对于刘屿的一番说辞,长贵并未作答,似乎在等着身后某人的反应。
刘屿见他半天未回话,提醒道:“这位公子?”
“慢着。”
长贵仍未做声,他后方却突然走出一名气质卓绝的男子。
男子的身形高大,却并未给人压迫感。月光下的他,眉若刻,鬓若裁,一行一动间都是清冷俊秀的疏离感。
此人刘屿认识,是忠渝侯府的世子唐瑾,那个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
事情似乎变得棘手起来了。若是府中寻常的侍卫倒也罢了,忠渝侯世子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对象,若他执意要计较,刘屿自认为自己还没有那样瞒天过海的本事。
思及此,他背上不由得渗出了一层薄汗。
眼见唐瑾越走越近,姜芙紧了紧幂篱,迅速拉住刘屿衣袍的一角,捏着嗓子娇声道:“阿兄,人家脸上生了痘疹,不想让人瞧见,你快带我进去嘛。”
听见女子的说话声,唐瑾顿住了脚步,未再上前,却也并未离去,只是隔着浓黑的夜色无声地打量着几步开外的女子。
良久,他淡声道: “长贵,我们走吧。”
第47章 相逢
昨夜刘屿就同她说过,祖母死于风涎之症的急性发作,去的很快,几乎没有什么痛苦。
姜芙深知,祖母既已病故,她的这趟侯府之行将毫无意义,甚至极有可能暴露自己。可她总觉得未见到祖母最后一面,便不算是真正的道别。
刘屿告诉她,祖母的灵堂彻夜都有人守着。她若是想见祖母最后一面,便只有等到忠渝侯与世子沐浴更衣的时候。
丑时方过,姜芙便等到了这个机会。
她不会轻功,无法像何清棠那般从屋顶潜入,只能继续装成刘屿的妹妹兼医女替祖母处理些身后事。
忠渝侯与世子离开后,刘屿将她引进了灵堂内。府内男子皆去沐浴了,灵堂内此时仅有唐璎与柔娘两名女眷。
柔娘安静地跪在棺椁稍远的地方,垂首不发一言。唐璎则在里棺椁稍近一些的地方诵着经。两人都未注意到她的到来。
刘屿领着姜芙低头向唐璎行完礼后,一同来到了灵堂中央。
望着灵堂里随风起舞的白幡,以及正中央停着的一个硕大棺椁,姜芙仿佛身在梦中。
棺椁内,老夫人着了一身素白的寿衣,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正安然地躺在其中,没有了鼻息。
一切来得太突然,祖母的音容笑貌犹在。老人家关心叮咛的声音明明还那么真实,一夜过去,她却永远都不会开口了。
刘屿替老夫人的尸身做完最后的处理,姜芙趁柔娘与唐璎不注意,轻轻地吻了一下祖母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