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靖王应声倒地。
这时,姜芙也看清了那两支箭的模样,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黑沉沉的箭身透着幽冷的光,箭羽上雕着一只体格较小的三青鸟,她认得这箭。
“表姐!”
她循着箭射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女子立于城门之上,正挽着弓冷冷地看着他们。
她首次看看何清棠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漠然的脸上透着恨意,决绝,甚至还带着一丝快意。
听到姜芙的呼唤,她放下弓,不带表情地看了一眼,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很快,兵马司和太医院的人相继赶到了。
何清棠不敌,很快被擒,靖王则几乎是当场身亡。
气绝前,他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对她喊了“母妃”二字。一阵猛咳过后,他彻底没了气息。
被带去问话的路上,姜芙脸色苍白,微喘着气,还在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
何清棠箭术很好,第二支箭直中心脏。靖王的胸口几乎没有血迹,是以现场其实算不上可怖。
一切发生得太快,好似一场梦。她仍然记得靖王生前最后的样子。
他握着胸口的箭矢,英俊的眉宇紧紧地蹙着,喉间发出痛苦的咕隆声。
气息渐弱时,他见她折返,惊慌失措地向他奔来,眸光却渐渐柔和了下来,痛苦的神色亦有了微微的动容。
对她说完最后两字后,他似乎终于卸下了一切,阖上了漂亮的眸子。
他的气息终止了,留下的檀香似乎还有余韵,带着清冷的尾调盘桓在她的身侧,久久不散。
嘉宁帝得知靖王的死讯时,正在和崔贵妃用午膳。初闻噩耗,当即晕死了过去,太医施了半个时辰的针后才悠悠转醒。
丹陛下跪着一名杏黄色衣着的女子和一干侍卫,旁边是哭得撕心裂肺的崔贵妃。嘉宁帝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最疼的小儿已经不在了。
随之而来的是蓬勃的怒气。
他踹了领头的侍卫一脚,暴喝道:“皇城兵马司、王府亲卫,都是一群没用的饭桶!”
两边的首领把头压得更低了,口里直呼“陛下恕罪。”
嘉宁帝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大口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蓄满了泪水。
半晌,他终于平复好了心虚,拉过崔贵妃的手安抚道:“阿芜莫哭了。朕在此向你立誓,绝不会放过杀害今安的凶手!”
即便姜芙此时心里也很难受,还是忍不住为嘉宁帝的偏心感到心寒。
死的同样是儿子,恭王却只得了他不痛不痒的几句惋惜之词。若恭王的死真的是靖王所为,他怕是还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挠。
而靖王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从嘉宁帝的反应便可看出,他有多疼惜这个幼子。
若真要查起来,三司必定是要参与进来的,说不准,所有看护不力的人都要跟着靖王陪葬,连她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凶犯何清棠已经被押入刑部的牢内,听候发落。
将拟好的折子悉数交与严敏后,嘉宁帝将目光转向姜芙。
这名女子他见过,叫唐珺,是忠渝侯的嫡次女。
他记得两年前她曾是今安的准王妃,只是后来忠渝侯府走了水,她也随着香消玉殒了。
今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被头顶的目光压迫着,姜芙感到一阵心悸。其实在面圣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说辞,只是此时崔贵妃在场,她倒有些不敢说了。
“你是唐珺?”
他果然还记得自己。
姜芙的喉咙梗了梗,“是。”
“你怎会在此处?”
很好,他没问她为何如今还活着的问题。
如此,她如实回答便是。
“靖王殿下此前同民女有过约定,若他将来…被贬谪,希望民女前去相送。”
嘉宁帝隐忍着怒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似在辨别她所述之言的真假。
半晌,他再次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说说今安遇害的经过吧。”
姜芙将靖王从离府到出建安城城门的遇害全过程都描述给了嘉宁帝,只是隐了些似是而非的谈话。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殊说明的,凶犯是谁一目了然。其他的,诸如五城兵马司、王府亲卫等,自是逃不掉看护不力的责任。
至于姜芙…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告诉朕,今安为了方便同你说话,特意让他们撤开了九尺远,以致遇害时没能及时得到救援。”
嘉宁帝俯视着她,“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以及…”
“朕若没记错,你是唐珺吧。”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姜芙舔了舔干燥的唇,后背开始沁汗。
第61章 牢狱
嘉宁帝好奇的是“唐珺”为何会忽然出现,似乎并不知道“唐琳”也是她。
姜芙正要回话,崔贵妃拉了拉他的袖子,“陛下…”
她的双眼红肿似核桃,可憔悴的面色亦掩不住风华的容颜,反倒给她添了一抹楚楚动人的风韵。
“陛下,此事今安与臣妾说过。”
她拭干眼角的泪,“两年前忠渝侯府失火,唐二姑娘死里逃生,危急时刻被家仆从卧房内背了出来,逃过了一劫。只可惜出来时不慎碰翻了烛台,导致面部被严重灼伤,毁了容。侯爷怕她这般嫁出去于皇室颜面有损,是故对外宣称了她亡故的消息。”
崔贵妃的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让人挑不出毛病。姜芙有些错愕,不懂她为何突然帮她说话。
她不懂忠渝侯是如何让崔贵妃同意娶“唐琳” 的,更不明白崔芜为何愿意在丧子的痛苦之余还能出言为她辩护。
“得知二姑娘身殒的的消息,今安极度伤心,将自己锁在了书房里,连着几天都未曾进食。从书房出来以后,他便对臣妾说,今生唯爱唐珺一人,不愿再他娶。这些年臣妾也陆续替他寻了几门亲,相看了几位姑娘,却未曾找到合他眼缘的。直至他与唐琳的婚事确定…”
“今安去侯府见未婚妻时,再次邂逅了二姑娘。此时二姑娘脸上的伤已好全,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崔贵妃有些牵强。一般人若是面肌被灼伤,很难在两年之内就完全愈合。姜芙在入宫面圣前早被强制摘下了幂篱,此时露出来的皮肤白若凝脂,无一丝灼伤痕迹。
可看着嘉宁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姜芙便知晓,他信了崔贵妃的这套说辞。
“胡闹!”
听了崔芜的解释,嘉宁帝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慨于幼子的深情,又为他的专一感到失望。
身为皇室子弟,看似天潢贵胄,实则肩负重担,饱受禁锢,极少能得自由,便是连婚娶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想当年,在得到他心爱的女子之前,他亦是被迫娶了那北梁的公主。
思及此,他看了崔贵妃一眼。
经年过去,她已经替他诞下了三个孩子。旧时的容颜虽已不在,她在他心中却依旧美丽。
他即位后,不论后宫进了多少人,见过了多少种颜色,他对她的情深,经久不衰。
即便后来崔家日渐势盛,开始对他处处牵制时,他亦不曾迁怒她半分。
见他要发怒,崔贵妃赶紧跪下,“陛下息怒,是臣妾对今安管教不严…”
她一身浅紫色宫装,伶仃地跪在地上,眼角微红,瘦削的双肩似在颤抖。
嘉宁帝心疼极了,怜惜地将她扶了起来,“今安走了,朕同你一样痛苦,又怎会怪你…”
看到这里,姜芙轻舒一口气,她应当是没事了,只是想到牢狱里的那个人,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闷胀感。
果然,嘉宁帝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陛下…”
嘉宁帝回过身,睥睨着地上的姜芙,“你还有何事?”
她明白皇帝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此时情绪极不稳定,随时有可能会迁怒于旁人,可是…
“殿下生前于民女有恩,民女无以为报…可民女也是有血有肉之人,是以民女愿在殿下故去后结草衔环,尽些绵薄之力,替殿下报仇。”
她微微提了下嗓音,刻意将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嘉宁帝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姜芙抿了抿唇,“不瞒陛下,那奸毒的刺客何清棠,乃民女祖母家的表姐,她出嫁前还曾同民女有过一段闺阁之谊,是以民女斗胆恳请陛下容许民女前去探视,协助结案,让殿下的在天之灵能早日安歇!”
何清棠射杀靖王时并未蒙面遮掩,是以她谋害亲王的行为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即便被下了狱。
只是到了牢中,她却一句话都不肯说。没有供词,三司也不好草率结案。
嘉宁帝沉吟着,似在思考她这番话的可行性。
见他微有动摇,姜芙乘胜追击,“民女的能力自是不及三司的各位大人,但民女对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何清棠此人生性固执,且不惧酷刑,三司恐怕很难从她嘴里问出动机。若由民女出面提些闺阁的话题,她应当能放松警惕。”
嘉宁帝揉了揉眉心,盛怒过后似乎有也些倦了,坐回了轮椅上,向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去吧。”
刑部的牢狱阴森幽冷,即便此时已经入夏,却因着终日不见阳光,甬道内也蔓延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
严敏亲自将她带到看守处,跟狱卒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那个狱卒背对着她,明暗交接见间,他似乎穿了一身赤色的官袍,姜芙莫名感到有些眼熟。
奇了,能穿赤袍的皆是三品或以上的大员,这些贵人们平日里都日理万机的,缘何会耗在此处?
姜芙方向探个究竟,那人恰巧也转过身来。
入目的便是一双清俊的眼,还有儒雅的五官。
的确是个老熟人。
“沈大人,好久不见。”
两人确实许久没见了,上回见还是姜芙主动去沈府找的他,让他帮忙寻一具女尸。
两年未见,沈知弈清减了许多,俊俏的脸上满是憔悴,眉宇间充满冷漠和忌惮。
沈知弈并未回应姜芙的问候,只点了点头,交代了一句“你只有两刻钟”后便离开了。
原来是来审讯的。
姜芙哑然失笑,朝何清棠所在的单间走去。
她同沈知弈打招呼时,何清棠就在一直在看她。
“你来了。”
她懒懒地倚在草席上,刺眼的粗布白衣也遮不住她玲珑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身好似随时要断掉一般。
可她知道,她那不堪一击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的坚韧。
“嗯,陛下派我来找你问话的。”
姜芙的单刀直入令何清棠感到无趣,她打了个哈欠背过身去,“靖王是我杀的,你也看到了,回去吧。”
姜芙抿了抿唇,“动机呢?”尔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全部交代清楚我不好交差。”
半晌,何清棠发出了闷闷的笑声。
她从席上站起,抖落了身上的草屑,走向姜芙,“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竟能在皇帝盛怒的情形下争取到探监的机会。”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刺杀靖王已成事实,你莫非还能替我开脱不成?”
姜芙喉头一哽,险些落泪。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控制自己,但嘶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陛下方为你父亲翻案,他治疫有功,便是看在你功臣之后的面子上,陛下也会…”
“那又如何?“
何清棠打断她的话,淡然道:“不过是死的晚些罢了。以黎颂对靖王的偏爱,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姜芙沉默了。何清棠说的对,即便顶着功臣遗女的身份,却也难逃一死。
可是…
“阿姊…”
“往昔在维扬时你救了我一命,此为一。”
“我死遁那日,你若非你及时通知祖母,此时的我怕是已经在侯爷的控制下嫁给王爷了,此为二。”
“你我于美人斋再会时,你说崔夫人虽是我表姐,但到底是崔家的媳妇,提醒我小心她一些,此为三。”
“从前我只觉得你举止古怪,老喜欢厚脸皮地黏着兄长,如今却全想通了。你从前破坏我的衣裳,想顶了我去簪花宴会,便是想通过郁嘉公主接近靖王吧。宴上我向沈知弈表白,靖王又突然赐花给我,经此一闹,你便失了机会。”
“再后来,中秋那日我应公主之约替她入宫作妆,兄长也恰要赴宴,我们便携伴入宫,你却扒着马车非要一同前往,说是许久不见太子妃,念及闺中情谊,想叙叙旧。可那日我却瞧着阿姊对你并不如何热情,便猜测你们二人或许并不熟悉,恐怕你想见的人,是太子。我从公主那里回到东宫时,恰又见兄长跟太子起了争执,很是疑惑。如今想来,怕是你与太子达成了什么协议,兄长却不赞成吧。”
姜芙握住她的手,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清棠阿姊,过去你帮了我许多,这回换阿芙帮你吧。我会想办法的。”
姜芙的眼神赤忱,何清棠却毫不领情。她嗤笑一声,甩开了她的手,“你倒是聪明。”
“不错,我那日去见的确实是太子殿下,她知我家仇难报后,提议与我一同合作。殿下让我去恭王身边挑拨他与靖王的关系。他不知道的是,恭王本就有野心,根本无需挑拨。此外,太子还承诺我,靖王这边他来想办法。后来,他也做到了。靖王被禁足后的,太子最后一次的弹劾,可谓是致命一击。”
何清棠扬起柔美的唇角,对如今的结局十分满意。即使身陷囹圄,却像是赢得了全世界。
“而表哥这边,他答应过老师会照顾我,自然不肯同意我冒此风险,可他却无法阻止我。他一旦说出来,恭王和靖王就会心生警惕,想方设法将我除掉。”
“青州大疫,家父与太子殿下夙兴夜寐,俾夜作昼,苦心竭力才将疫情勉强控制了下来。在一切即将好转时,靖王却派恭王绑了家父手下的长史郑奎的家人,令他大开城门,并隐下送往建安的奏报,事后还诬陷家父与殿下勾结,收受当地豪强贿赂,蓄意哄抬药价,私吞下放物资,以致瘟疫肆意,尸横遍野。”
家父不堪受辱,也不忍看到他治下的青州饿殍遍野,自责之下选择了自戕。父亲去后,族人来夺家产,他们人数众多,我与母亲两个弱女子无力相争,幸得老夫人收留。来建安的路上我便发了誓要报仇!”
“疫发的前几日,老师正要回京,本有机会逃出生天。可为了扩大影响效果,他们刻意堵死了老师出城的路,他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说起往事,她的眼眸里没有忧伤,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地牢幽黑凄冷,唯有两根白烛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一滴滴烛泪滑下,落到生锈的烛台上,如泣如诉。
或许是血脉相连,心有灵犀,姜芙在听完何清棠的讲述后,心里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颤抖着问她:“恭王也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