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殿下,您中暑了?”
“没有。”
姜玺否认。但嗓子干哑得厉害,感觉要冒烟。
唐久安觉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姜玺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实没有碰触到肌肤,但脑子畅通无阻地补上了之前牵她手时的感觉,于是他飞快松开。
但脸更红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该回东宫了。”
唐久安道,“臣也该回去跟母亲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