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抓得紧紧的不放,思来想去,还是诚心诚意道:“殿下,臣对您十分感激,所以不想占您的便宜。这个账是这样的:臣拿这些东西当了钱去还债,您花钱把东西赎了回来,又把东西还给臣,等于是您帮臣还了债,所以您就是臣的新债主。于情于理,臣都该还您钱,按照行情,也该给您算利息。”
七月半的晚风已经很凉了,但姜玺的火却越来越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只知道唐久安算得越是清楚,他的火气就越大。
再听她算下去,他怕是要气得横尸街头。
他转身就走。
一路上再没开口。
唐久安心想,果然圣心难测。太子虽然还没有继位,只能算半颗圣心,已然十分难测了。
她原以为姜玺都这么生气了,应该会打道回宫。
但姜玺没有,一路还是回了薛家酒铺。
关山曾说唐久安行事出人意表,所以打仗也常常出其不意,屡建奇功,敌人根本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唐久安对姜玺也有同感。
她也不知道姜玺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都是长腿,步子又快,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前后脚拐进了桂枝巷,浑然没有注意到巷口对面刚准备下马车的姜珏。
“……怎么那位殿下也在?”
小昭儿扶姜珏下车,看着巷内的背影,不高兴地道,“哪哪儿都有他,殿下喜欢什么,他就来抢走什么……”
“不可胡言。”姜珏低声喝止。
小昭儿撅了撅嘴。
他难道说错了吗?
东宫之位、皇帝的宠爱、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自家殿下所拥有的,全部被姜玺夺走了。
现在只剩一位唐将军,姜玺还要来抢。
姜珏怀里抱着锦匣,站在风中,良久,道:“回去吧。”
小昭儿:“殿下不是说明日中元不便登门,所以今天特来相送吗?现在回去,不见唐将军了吗?”
“明日你把此物送来就是了。”
姜珏说完,重新上了马车。
小昭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缓缓驶离。
小院内,姜玺直奔餐桌,那卷画轴还在。
他抓起画轴往唐久安面前一塞,十分仍是忿忿然:“拿着。”
“这是什么?”唐久安接过来就要打开。
“现在不许看,等以后再看。”
姜玺按住画轴,看着唐久安,“我命令你,今从往后,每日最少要看上一炷香时间,日日看,月月看,年复一年,不许或忘。”
唐久安不是很明白,但给钱的是老大,她点点头应承:“是,臣知道了。”
答得这样乖顺……
让姜玺气了一晚上的心肝陡然一阵酸软。
不可理喻的唐久安,强悍逆天的唐久安,稀里糊涂的唐久安,乖乖听话的唐久安……他就要看不见了。
北疆那么远,而他困守京城,哪里也去不了。
“我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你离京之日,我就不来送你了。”
姜玺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沙哑,“唐久安,你好好保重,我在这京中,等着你建功封侯,自立门户。”
唐久安露出一个笑容:“借殿下吉言。”
这个笑容很灿烂,很明亮,姜玺觉得,他可以将之收藏很久很久。
他离开小院。
十四的月亮将满未满,仅差一抹,但清光无限,伴着微凉晚风,让人只觉凄凉。
姜玺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巷中的情形。
算来不足两月,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变得十分遥远。
遥远到触不可及。
“殿下!”
院门在身后打开,唐久安追出来。
姜玺回头,就见唐久安已经打开了那幅画轴。
画上人面容精致,英气勃发,正是姜玺本人。
“这是谁画的?画得好像啊!”
唐久安眼睛亮晶晶,“殿下放心,有这幅画在,臣一百年也忘不了殿下!”
姜玺觉得,幸好是晚上。
脸再红,别人也瞧不见。
“唐久安。”
“哎,臣在。”
“一百年,说好了,不许变的。”
第28章
中元节当天, 小昭儿送来一只锦匣。
唐久安打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大雍山川志》。
唐久安大喜:“殿下编成了?”
“殿下说这是他手抄的一本,想来也不会付印,这便是世上唯一本, 算是给将军的饯行之礼。”
“为何不付印?”
“将军还不知道吗?人人都当我家殿下是扫把星, 谁肯挨着他半点?没有人会为他印这本书。”
小昭儿说着叹道, “您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殿下的人, 只可惜,您也要走了。”
“胡说,我怎么是唯一一个?”唐久安看着他道,“还有你啊小昭儿。”
小昭儿一愣,瞬即眼睛一亮, “是,还有奴婢。”
“好好陪着殿下吧。”唐久安收起书,“付印之事, 我来想办法。”
*
祭过祖后,第二天清早, 唐久安和陆平便准备上路。
薛小娥从早上便不肯跟她说话, 以一种拆家的架式给两人装干粮。
唐久安没敢招惹她,乖乖接过干粮就走。
薛小娥攥着干粮,不肯松手
唐久安没有抬头,也知道薛小娥一定含泪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弯腰一把把薛小娥扛了起来。
薛小娥挣扎:“你这作孽的干什么?”
唐久安直接把她扛到了马背上:“反正舍不得我,干脆多送我一阵,到了城门口您再叫辆车回来。”
薛小娥骂骂咧咧, 倒是没反对。
路上遇到了徐笃之和虞芳菲。
虞芳菲那气虚的毛病每隔一阵就要犯一阵子,这日还没有全好, 属于是强撑着过来。
唐久安没有让她下马车,钻进马车里握住虞芳菲的手。
没有了脂粉的掩盖,虞芳菲面色有些苍白,不像宫筵那日一样容光焕发,她低声道:“笃之跟我说了文夫人的事,她的药我已经停了,你自己也要长点心,若她真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你也别同她客气。”
唐久安点头:“放心,文姨不能拿我怎么样。再者文姨待我不好,未必就是待所有人都不好,虞姐姐你若是找得到别的大夫便罢,若是不能,她既然能医,你就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身体,知道么?”
虞芳菲摇头:“傻小安,你啊,就是个缺心眼。”
两人又说了一阵,虞芳菲明显有点疲惫了,唐久安收下她准备的程仪,足足三百两。
小时候虞芳菲和徐笃之就总是给她送吃的。
“好姐姐。”唐久安衷心道。
“那是,不能白让你叫这么多年是不是?”
虞芳菲微笑。
在城门口,又遇上了关氏兄妹。
兄妹俩是特意奉祖母之命等在这里的,一来有东西要托唐久安带给关山,二来,也有打探唐久安什么回来的意思。
关老夫人还想靠着唐久安撬开东宫寝殿的大门。
唐久安豪气干云:“待我剑指北狄王庭,封侯拜相之时。”
关若飞和关若棠同时鼓掌。
好嘛,这是关老夫人一辈子别想的意思呗。
两人都是被关禁闭的,今天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放风。
尤其是关若飞,欢送唐久安实乃美梦成真,唐久安无论说什么他都想抚掌赞叹。
再也不用被抓去东宫练箭了呜呜呜人生真的太美好了。
唐久安顺便把薛小娥交给兄妹俩,让他们帮忙送薛小娥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羽林卫冲出城门。
为首一人是周涛。
周涛在唐久安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面南而立:“传陛下口谕。”
在场诸人全部跪下接旨。
兵部和吏部的调令及升晋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但皇帝还是亲口传谕了遍,晋升飞焰卫统领官阶,并赐亲卫四人。
四名羽林卫向唐久安行礼。
半级官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四位亲卫就很了不得。
须知大督护的御赐亲卫也不过十人。
这……离封侯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唐久安叩首谢恩。
周涛待她行完礼,方道:“陛下待你如此,你可知你要怎么做?”
唐久安深深道:“奋力杀敌,仰报天恩。”
“不,你要赶快走。”周涛叹道,“因为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很快你就会多出许多亲朋故友,他们会抓紧时间来为你饯行。”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就疾驰而来。
车夫勒住缰绳的时候,两匹马险些口吐白沫。
能在闹市之处把刀跑成这样,唐久安也是佩服。
唐永年率先下车,唐淑婉扶着文惠娘紧随其后。
唐永年先见过周涛,再和关家兄妹打过招呼,然后向唐久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为父先去桂枝巷却扑了个空。”
文惠娘也道:“是啊久安,你父亲听闻你要回北疆,在公以你替唐家在边疆出力为傲,在私心里,却又心疼你明明是个女儿,却要去受男人的苦……唉,你父亲不擅言辞,但心里从未有一刻放得下你。”
唐久安看了看天色:“诸位,一时太阳大了不好赶路,就送到这里吧。”
“等等。”文惠娘捧出一只包袱,“这里是我为你做的衣裳,听说北疆的冬天很冷,你们沙场奔波又不便穿得太厚重,所以我全用丝棉做了贴身的小袄,又暖和,又轻便,又不妨碍你征战。小时候倒是替你做过不少,而今你的尺寸大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看一看,若是不合适,我现给你改,回头让人送去。”
包袱里露出一套丝棉小袄,确实如文惠娘所言,针脚细密,触之轻盈柔软。唐久安也相信,这一定很合她的尺寸,因为文惠娘一旦动手做了,就绝不会出问题。
唐永年道:“久安,拿着,这是你文姨一片心意。你母亲粗枝大叶,顾不来这些,还好有你文姨在,疼惜你冷暖。”
“老爷千万莫要这样说,姐姐要操心家计,自然没有功夫做这些小活计。”文惠娘道,“无论是我做的还是姐姐做的,总归是孩子穿在身上暖和,都是一样的。”
唐久安轻轻笑了。
她以前一直觉得文惠娘对她挺好的。
虽然她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罚被骂,但好像都不是文惠娘的缘故。
相反,文惠娘一直是站在她这边护着她的那一个。
比如现在。
文惠娘不单为她做衣裳,还为薛小娥说话。
“文姨,我以前不太知道怎么才算待人好,但现在我知道了,待人好就是一心一意想让那个人高兴。”
比如姜玺,他知道她想捞首饰,就把御池放干了让她捞。
她当掉了东西,他明明气得不行,还去赎回来再送给她。
哪怕他脾气大,总生气,但唐久安知道了,他待她好。
但文惠娘不是。
“文姨,你明知道我娘不擅针线,却总是能让父亲注意到这一点。你觉得我收下这身衣裳,我娘会高兴吗?我娘不高兴,我也高兴不了,文姨你也一把年纪了,不会连这事也想不到吧?想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文惠娘双目含泪,无措地看了看唐永年,再望向唐久安:“久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只想你吃得好,穿得暖,我哪里会想那么多?”真想我高兴,就别做让我娘不高兴的事。”
唐久安叹了口气,虞芳菲说文惠娘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她还不信。
这个时候一对比,还真是如此。
她点点头:“不是蠢,那便是故意的了。可别提对我好,你对一个孩子好,就是把她的娘赶走,抢走她的爹?多谢了,这种好我承受不起。”
“久安。”唐永年低喝一声,碍于有周涛等人在场,没有发作,只低声道,“听话,莫要让人看笑话。”
唐久安看着他一笑:“父亲,您不知道吧?咱们家早就是京城的笑话了。”
她和薛小娥道:“娘,我走啦。”
她最后望了城门一眼。
果然如周涛所言,有不少人正从城内出来,远远就向她挥手致意。
没有姜玺。
她有些失笑,姜玺已经说了不会来的。
但她还是有点想见他。
想要说一声谢谢。
明明她才是老师,但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谁待她好。
“少督护,替我转告殿下一声,我答应他,我会一直记着他的。”
她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山高水走,江湖路远,唐久安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