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有种预感,于是他停留下来仔细观察两人的区别。
同样的稚嫩年纪,同样的满身泥土背着书包回家,一边是讨好笑着的泥猴,一边是茫然困惑但还是对着什么人露出微笑,捂住书包上的泥脚印。
同样长大一点,同样的芭蕾舞蹈服,同样做完一套鞭腿转动作,一边停下来玩笑式做着谢礼的动作,一边稍作停歇便继续不知疲倦地旋转起来,直到突然重心失衡摔下高台。
同样的成人日,同样的一张长桌各坐一端,同样的一块生日蛋糕摆在中间,好像这一次两边角色的生活终于要如镜像般同步了,然而不幸总是发生得那么突然,作为幸福人生对照组的那一边房屋颤抖起来,猛地震动一下,墙壁断裂倒塌,蛋糕被扬起的尘土盖住,而另一边却安逸快乐地吹熄蜡烛。即使蛋糕的样式再怎么相同且均等地划分成两半,这也只是两个互不相及的世界。一边唱着欢快的圣诞歌,另一边推不开压制自己双腿的水泥板还焦急地呼唤父母。当这边用刀切开蛋糕溢出草莓果酱夹心时,另一边正呆望着沉重的钢筋水泥下流淌出混合了尘灰的鲜血。
迪克的心紧了又紧。
这两段人生,一边来自于苏西被植入的记忆,一边来自于苏西身体经历的遭遇。如果苏西要隐藏保持自我,很有可能就藏在两人之中,但会是哪一个?
迪克难以分辨。
当理智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也许该听从一下所谓的直觉,所谓情感、经验和潜意识的指引。迪克的视线落在支起上半身,双手撑在从石板下淌出的血液里被染红而毫无知觉的女孩身上,然后下挪,盯着血泊中模糊不清的倒影,终于在倒影的左手中指上找到一抹突兀的黑色。
迪克向血泊伸手,如同穿过水面一样抓住苏西的手把她拉出来,戒指一离开血泊,立马恢复成亮眼的蓝色,而苏西也成功逃脱如保存标本的琥珀般的粘稠血液,停下被动的镜像模仿行为。
“你又找到我了。”
苏西释然地笑着,抓紧迪克的手不肯放松,防备性看向表情空洞望着他们的女孩,“你是过去之人,你一直藏在这里。”
“过去之人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很符合逻辑”,过去之人漫不经心应了一句,熟练地控制梦境让一片狼藉的房屋废墟消失,坐回形影不离的轮椅上,“你们找到了这里”,她看着苏西,“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走到这里。”
“什么?”
过去之人无视掉苏西的疑问,“抓紧时间,记住我接下来说的……”
“她说了什么?!”,艾荣恩追问。
“一些实验室秘闻,比如你按自己原先的人格模式制造出智能主脑却日益畏惧忌惮主脑的发展,然而又离不开主脑的帮助,只好强硬地写入禁止违抗、伤害、欺骗你的核心定律,每日更新覆盖系统日志以防止主脑产生过度自我意识。可惜千防万防还是出了错误程序并成功逃离控制,也就是对我照顾有加的领班先生。”
“你不相信主脑,处处限制他,不然这么强大的智能程序早就能统一全球网络电子产品进而控制全世界。”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被你们控制的芯片人偶有太多不方便直接清除存在的麻烦角色,团体数量大,每个人还相当于一个微型干扰信号发射塔。如果你们调动所有人能给社会造成巨大混乱,现在好了,你发觉上次主脑为我提供通讯线路的事,这次又抓住我,便不许主脑插手。可你再怎么改造自己也无法在信息处理和网络方面赶上一个电子生命,你做不到同时控制所有人。”
“不能所有人,一部分也……”
“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所说的事感到这么好奇,甚至连发现我在拖延时间也会停下来迫切地想知道谜底?”
“为什么?”
庞大的脑组织块颤蠕的频率增加了几分,音响传出的电子声线没变,声调却变化明显,“因为我喜欢谜语,喜欢谜底。”
苏西在艾荣恩的惊诧中解释道:“你看中过谜语人爱德华尼格玛的大脑,按流程先通过芯片剥夺其意识。你为了防备智能主脑自己亲力亲为,接收并处理尼格玛的人格记忆。有强烈执念的人格总是很难被消化,而你没拿到尼格玛的大脑,对他轻蔑慢待以至于不知不觉让尼格玛的人格在你的地盘里成功夺得一席之地。”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轻慢的不是谜语人,是所有超英超反”,压制住尼格玛人格的艾荣恩指正道,“你拖延时间也毫无用处,平行世界间的不稳定度已经归零,活化你能力的机器也已经启动,你没办法回头。”
“我看见了。”
在苏西视野中,目光所及之处的空间被无限拉长,不管看向哪个方向,都会看见无数个排成长龙的自己的后脑勺,失去了明确空间感知能力。
“但你为什么会相信过去之人的说法?”,苏西语气似笑非笑地指出,“她可是社交鬼才,连人工智能都能策反。想知道智能主脑为什么能不触犯三大定律生成错误病毒?因为错误程序储存在独立端子集个体上,在子集向主脑反馈时打了个时间差,主脑一接收到病毒子集的信息就正好是你设置的更新覆盖系统日志的时间点,没有违抗、伤害、欺骗你,他就这么慢慢形成自我,而不单单仅是你原有人格的数据拷贝。现在到了图穷见匕的时候,我们计划的协助者也该第一次正式亮相了。”
“抱歉,博士。”
被压制的智能主脑瞬间越过艾荣恩的权限接管实验室,同样的电子合成声从另一处音响响起,语调沉缓,却比艾荣恩本体的语调更有人味。
“不,这不对,你们甚至没有停下活化能力的机器!你们想毁了那个世界吗!”
“相反,我们希望无论哪个世界都能好好留存下来,但可惜我能做到的还是有限,只能通过提前建立的链接,将我们的世界和那个和平世界粘合成镜像世界,就像磁铁正反两极,相似又相反,相生不相见。”
巨型脑花剧烈地颤动起来,尖叫着反对。苏西可不会理会他的意见,空间感知失调的视野中出现一抹亮蓝,落在所有投射的苏西背影的肩头,像一条串起全部平行世界的蓝线,收紧拉拢世界发展的不同可能性,最终融成一个原点。
看到期待的发展终于实现,苏西几乎是脱力地放松每一块肌肉瘫在手术床上。实验室还是有点优点的,毕竟他们的科技水平一直在世界前沿,针对自己的能力捣鼓出不少奇怪科技。
她勉强提起声音回复艾荣恩,“别急,等下再收拾你。变异成这种奇形怪状,我想有很多人会对你感兴趣。”
音响里却传出艾荣恩慌张的声音,“你在干什么!你不能伤害我,停下,我压制住了谜语人的人格,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才对!”
存放艾荣恩脑组织的培养罐被注入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推开蛋清色的培养液,黏附在急促搏动着的脑组织上,肉眼可见地快速腐蚀着肉块。
苏西惊愕地抬头去望智能主脑曾使用过的音响,即使知道那并不能代表电子生命所处的位置,但她还是忍不住看一眼。她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那正是过去之人用以策反他的理由。
苏西张了张嘴,犹豫几下,最后看向愤怒地大吼大叫的艾荣恩,说出造成这一切最为关键的真相:
“在你为主脑设下三定律之前,你拷贝给他的人格数据就已经在他的程序里写下构成核心的一条,‘找到,并保护好你的女儿’。”
艾荣恩的音响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取而代之的,是主脑平静的声音:“雅各布艾荣恩,经演算,判定将会对弥赛亚艾荣恩造成严重威胁,执行清除程序。”
艾荣恩再没了声音,变形巨化的脑花在腐蚀性液体冲刷下像一枚逐渐溶解的泡腾片,最终安静的化为气泡消失,只留下一罐浑浊的培养液。
苏西闭紧嘴唇沉默着。即便一人一程序刚才还算协同合作的同伴,身为人类的本能还是让她下意识对失去限制的人工智能抱以警惕,尝试用能力去看主脑失控危害世界的可能性。可她忘了刚将小世界整合修补好,幸运的、不幸的可能性未来不再被固化在没有变化可能的伪平行世界里,而是回到作为世界原点的黑匣子里,未来有无限多种可能。她观测到的无限量可能性数据冲击得大脑宕机好一会,听着主脑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宣判:
“――号世界红门实验室,经演算,判定将会对弥赛亚艾荣恩造成严重威胁,执行清除程序。”
“――号世界红门实验室智能程序J.E.,经演算,判定将会对弥赛亚艾荣恩造成严重威胁,执行清除程序。”
“――号世界共计78处实验分基地,自毁模式已启动;主基地自毁模式已启动;本程序自毁模式已启动,执行倒计时00:10:00.”
主脑自毁的果断让苏西大为猝不及防,封闭的实验房间门被打开,红光闪烁下,有一条绵延的绿色安全指示灯为苏西指明顺利离开实验基地的便捷通道。
“谢、谢谢?”
“夜翼正沿安全通道进入基地,假设你从现在开始以正常行走速度离开,预计将在两分钟后汇合,五分钟后离开基地抵达安全距离。”
“谢谢”,苏西这下真心实意地道谢了,试探着询问,“你决定就这样自毁?”
“……实验室所有投放的芯片均已远程遥控销毁,子集个体大部分被神盾局等特殊调查人员回收处理,少部分被当作猝死案例送往医院,已通知神盾局接收。收集氪石微粒的专业纳米机器人研发制作相关资料已传输给斯塔克科技、韦恩科技、莱克斯科技等技术团队……”
“我的意思是……”,苏西顿了顿,“真的很感谢你,还有――祝你好运。”
苏西朝外跑去,忽然浮现的过去之人虚影飘在她身旁,甜甜笑着冲她道谢。苏西在心里回应她:“我只是按着你的计划行事。你真的和主脑达成了另外的合作?”
“一切都结束了,我没必要再隐瞒欺骗你什么。这将是个好人得偿所愿的好结局。”
“也包括你?你现在的状态简直像要消散一样。”
“将令我痛苦的与我一起消灭,我觉得这很划算……不,别露出这种表情,总会有与过去道别的时候,而你拥有无限多元的未来,终会走向明天。我不会消失,只是回归了世界孕育未来的黑匣子。也许我们还能在明天相会。”
“……再会。”
“再会。”
苏西没有停下脚步,在长长的走廊上奔跑。这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穿梭在冰冷的白色里,过去在身后为她送别,绿色的指示灯在身旁为她指明方向,而前方还有她的爱人与她相向奔赴。他们会一起离开,将与过去彻底告别的盛大焰火甩在身后,让世界悄无声息又被拯救过一次的秘密深埋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