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厌——庄生公子【完结】
时间:2023-09-27 23:04:40

  浑浑噩噩熬了三日,这边突然开始物资匮缺,难民们开始食不果腹。
  重压之下,群情激愤。
  他们流离失所,甚至失去至亲,每个人都不再顾忌礼法,不再顾忌尊卑,高声咒骂着,用恶毒的语言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老天爷无眼啊!我们一家勤勤恳恳,为什么要遭此天灾啊!我的儿,我的儿都没了!”
  “什么天灾,我看就是人祸!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一定是当今陛下失德,行事不仁,这才惹怒了上苍,给我们降下了灾祸!”
  “说的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毛都没长齐呢,拿什么治理国家?老天爷一定是看不下去了!”
  一句句忤逆的话惹怒了秦瑨。
  山南西道崇山巍峨,水系繁多,内涝乃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次雨季绵长,又突降暴雨,这才引发了严重的山洪。
  天灾难控,何能加罪到君主身上?
  成何体统?!
  秦瑨刚要起身训斥,一截藕白的手臂忽然箍紧了他的脖子。
  他顺势睇望,只见姬瑶双瞳泛红,抿着嘴巴,含忧带怨地对他摇摇头。
  秦瑨一怔,讶然失声。
  若放在以往,面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贱民,姬瑶早就龙颜震怒了,拉下去乱棍打死是轻,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可今日她却不想让他出头……
  这倒让秦瑨有些意外。
  他斟酌些许,尽管心里愤愤不满,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朝廷重臣,就这样沉默的所在角落里,听着灾民们对朝廷的谩骂。
  上到皇帝,下到权臣,甚至还提到了先皇,先太子……
  姬瑶蜷缩在秦瑨怀里,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她不言不语,像是睡着了,什么事都没有。
  而秦瑨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身子在抖,呼吸也愈发凌乱。
  他什么都没说,抬起手,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一晚,姬瑶失眠了。
  篷子里太闷,她偷偷拿开秦瑨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外面月上中天,星辰密布。
  姬瑶没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了一块空地站着,背倚靠着树干,眼神掠过那些难民。
  篷里住不开,他们就躺在露天的地上,有老人,有孩子,经过多天的锉磨,很多人都瘦的皮包骨。
  白天嘈杂的声音少了很多,只有少数伤重的人在低声呜咽。
  饶是如此,场面依旧令人不适。
  姬瑶还是皇太女时,她阿耶曾告诉过她,皇家之人不必过于善良,要心狠,要手辣。所以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拥有佛性的人,但这些天耳濡目染,她竟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姿态。
  这些都是她的子民,她想救救他们,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想到这些流民的咒骂,她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恨……
  “你怎么出来了?”
  恍惚间,一道低沉的声线从姬瑶背后传出,吓得她肩膀一颤。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秦瑨就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对她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半步吗?”
  他一脸苛责,姬瑶并没有生气。
  这些天秦瑨对她的照顾,她都看在眼里。那天她撞头晕厥,若不是秦瑨救他,她恐怕已经葬身在洪水之中了。
  救命之恩,还是得给上几分薄面的……
  如是想着,姬瑶回身正对秦瑨,低头看地,足靴搓了搓地面,缓声道:“我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
  秦瑨滞了滞,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下次再出来,一定得告诉我。”
  “知道了。”姬瑶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十分乖巧。
  夜风拂过,吹的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姬瑶病气未消,秦瑨不由担心,想唤她进去休息。可看她愁容满面,他也跟着胸口发闷,不禁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姬瑶双手交握在身前,柔白的十指绞在一起,斟酌半天,缓慢道出心头困惑:“你说……真是我失德吗?才得到这些报应……”
  自从南巡路上遇到反党,她就没有顺利过,一下子从云端坠入泥中。
  她一向自信,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流民洗了脑,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秦瑨就知她在猜思这件事,叹气道:“身居高位者不能轻易被别人的言论左右,反党是人祸,洪水是天灾,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不怪你。你的病还没好,别胡思乱想。”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借此机会给她灌一些大道理,没想到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安慰了一番。
  他说不怪她。
  这让她冰冷的心变得暖起来,那么难得。
  姬瑶唇角勾起笑弧,月光映照的她那张脸蛋甚是清晰,少了往日的娇矜傲慢,显出一股小意温柔的神态。
  她小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做到这个位置上并不情愿。当初阿耶宠我,阿兄疼我,他们只希望我做全天下最恣意快活的女郎,不被任何纷争侵扰,我只需要好好享受每天的阳光雨露就好。可他们却食言了,一个个把我抛弃,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把这世上最难最累的活全都留给我了……”
  “我平日不说,但心里清楚的很,我并非统筹天下的料子,坐到这个位置上,怕是难以服众,所以阿耶才让你们几个老臣帮我处理朝政。如今在外面走了这一遭,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坐那个位置了……”
  外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歌舞升平,世家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听话。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隐藏的另一面。
  这让她真的好累,好累……
  姬瑶不再说话,眉眼间蕴着一股淡淡的哀凄。
  秦瑨曾经总是期盼她能好好反省一番,但当他真的听到她自怨自艾时,他竟开始于心不忍。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没有人生来就会掌控天下,只要能看清自己的短处,潜心研习,慢慢都会好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秦瑨只稍稍提点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深邃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小人儿。
  姬瑶还穿着那件朱红圆领衫,月华如纱雾一般洒落在她身上,给她娇小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朦胧光边,平生万众柔情,悉数堆砌在她的眼角眉梢。
  只是那道纱布太过扎眼,让秦瑨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天她血流满面的光景。
  他轻抿薄唇,抬手解开了那道纱布,仔细观察着伤口。
  “好多了。”秦瑨松口气,把纱布扔在地上,“已经结痂了,别带这个了,闷着伤口反而不好。”
  姬瑶摸了摸额头,“会留疤吗?”
  秦瑨摇头,“不会,到了陇右我会给你找最好的郎中过来,让她重新给你诊治。”
  “嗯?你不嫌我事多吗?”
  “女郎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得想办法给你治好了,要不然等回到长安你还不得夜夜骂我?”秦瑨低声揶揄,眼神携出几分揣度。
  姬瑶被他盯的不自在,闷声闷气道:“我才没那么闲呢……”
  秦瑨笑笑,“你是没那么闲,可你让你那些玩意儿骂我啊。”
  “那都是误会。”姬瑶忙不迭往外泼脏水,“都是那些贱婢媚主,听风就是雨,不关我的事……”
  秦瑨眉峰一扬,似有几分惊奇,“哦,原来你也知道那些人谄媚惑主?”
  姬瑶讪讪一笑,嗔他道:“哎呀,别提这些糟心事了,你若不喜欢,回去我把他们遣了便……”
  她话还没说完,秦瑨就拍手道好,“君无戏言。”
  姬瑶一愣,睨着他灿然的笑脸,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上套了。
  她张开嘴巴,还想在说什么。
  可秦瑨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话锋一转道:“这里条件的确艰苦,再忍忍,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穆庭之差不多也该到了。”
  “真的吗?”
  姬瑶立时将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抛之脑后,圆溜溜的眼睛里华光隐现,没多久又黯淡下来,“若是他没来呢?”
  “不用害怕,就算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你送回长安。”秦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唇畔浮着清浅笑意,“放心吧,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诚恳的保证,声音很是好听。
  姬瑶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瑨,月色下的他身影欣长,宽肩窄腰,笑起来少了几分冷峻,委实是个丰神俊逸的郎君。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站在他身边,她就感觉特别安全。
  两人的目光揉杂在一起,姬瑶的耳尖突然热起来,赶紧把脸扭向别处,“那就多谢你了……”
  两人在夜色下站了一会,很快又回到赈灾篷里休息。
  想到明天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姬瑶庆幸不已,终于睡了个好觉。
  谁知第二天醒来,差点气到七窍生烟。
  固县赈灾短缺,但好歹前两天还是米豆粥,谁曾想今日官府发放的粥里米少的可怜,大部分竟都是粟米壳!
  姬瑶拿着瓷碗,拧着眉头尝了一口,简直难以下咽,噗一口吐在地上,怒道:“这是什么?猪都不吃!”
  秦瑨神色凛然,道:“这是糠,比粮便宜多了。”
  “糠?”姬瑶愣了愣。
  这东西她听说过,据说是喂牲口用的。
  这下姬瑶更生气了。朝廷拨放的的赈灾款可都是户部按照各地户籍人数发放的,标准粮价,只多不少。
  如今粮食换成糠,那这里面的水分可就大了……
  姬瑶把碗一扔,斥道:“这是哪个狗官,竟敢偷梁换柱,贪污赈灾款!”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喉咙一痒,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瑨见状,手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稍安勿躁,待会我来——”
  他话没说,周围的灾民已经怒发冲冠了。
  “大家快看!这就是女皇掌管下的朝廷,给我们吃的竟是糟糠!”
  “简直是不把我们当人看!走,我们去找县令要个说法!”
  “走!”
  但凡是能动的,俱是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
  姬瑶见这架势,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尚还虚弱,拔腿就往外追。
  “回来!”秦瑨攥住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拽回,箍在身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你没听到他们刚才说的吗?他们说,女皇掌管下的朝廷。”姬瑶肃穆拧眉,倔强道:“这个锅我才不背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说完,她不知哪来的邪劲,一把甩开秦瑨的束缚,转身跑了出去。
第33章 骚乱
  ◎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
  姬瑶向来如此, 一旦认定某件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胡来!”
  秦瑨气的狠叱一句,连忙追了出去。
  外面艳阳当空,蔓延着越来越烈的暑热。灾民们流离失所, 这些时日一直缺吃少喝, 再加上身体上的伤痛, 累积的愤怒在吃到糠后达到了顶点。
  他们怒发冲冠,一路往北要往固县城里去。
  不远处驻守的官兵发现了异常,一个呼哨后众人抽刀而出,迅速站成一派,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两长前迈一步,眉峰紧蹙, 声如洪钟道:“尔等要去作甚!”
  灾民们被真刀实枪的官兵堵住了路,难免心生怯意,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有那么几个人挺身而出。
  “官爷, 今日官府发放的善粥竟是牲口吃的糠,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给我们吃糠?我们的赈灾粮呢!”
  “对!还请官爷放我们过去,我们要去找县令大人要个说法, 为什么要给我们吃糠水!”
  现场的情绪瞬间被这几人调动起来,灾民们一时间皆义愤填膺, 举着拳头示威,大声嚷嚷着要去求见县令大人。
  姬瑶和秦瑨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窥察着事态。
  “大胆!尔等莫要骚乱!”
  两长横眉怒斥众人, 却惹得民愤愈演愈烈。
  “给老子闪开, 老子要见县令大人!”
  “闪开!”
  灾民们骂骂咧咧, 想要强行冲卡。两长没有办法,只能以退为进,命诸人稍安勿躁,随后派手下火速赶回衙门通禀县令。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姬瑶站的脚后跟酸痛,撇着小嘴,对秦瑨低声埋怨:“这是多大的狗官,这么长时间还不来,我真要被气死了。”
  她捏着拳头,跺跺脚,倘若目光能隔空杀人,怕是早就把那位县令给刀了。
  秦瑨乜她一眼,复又将视线挪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嘲讽道:“官小架子大,你这回可是看清了吧,地方官早就该整治了。”
  “嘁!”
  姬瑶冷哼一声,自知理亏的不再说话。
  在朝时秦瑨曾多次向她上奏,主张加强地方管制,她当时不以为意,只觉得盛朝各地都是海晏河清,没想到这一路走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她的认知,芝麻大的小官都敢当土皇帝了!
  天气本来就热,姬瑶等的愈发焦躁,原本嫩白的面皮浮出一层晒红,额前碎发也全被汗粘在脸上。
  秦瑨见她实在受罪,用袖襴拭去她额前的薄汗,耐心劝谏:“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地方有蛀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差这……”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县令大人来了!”
  姬瑶和秦瑨俱是回过神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方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很快行至他们面前,赶车的马夫一挑帘,上头下来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这人生的清风竹骨,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那双吊角睛却又显得极其精明。
  秦瑨凝着他,眉峰不知不觉的拢成小山。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固县县令应该姓陈。
  少顷,县令缓慢开口,印证了秦瑨的想法:“诸位,我是固县县令陈涉,不知有何事要与本官说啊?”
  他话音很是散漫,明知故问,却还是给灾民们带来了希望。
  有人向前一步,恭敬作揖道:“陈大人,今日官府施粥给的竟是糠,不知我们的赈灾粮哪里去了?”
  “大人,我们是人,怎么能吃牲口吃的东西呢?”
  “请大人告知,朝廷分发的赈灾粮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场面再度混乱起来。
  “都闭嘴!”县令陈涉被他们吵的不耐烦,脸上没了好神色,阴沉沉道:“天灾之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成何体统?你们可知外面饿殍遍地,人都在吃什么?吃的是树皮和草!你们吃的糠可比那些好太多了,还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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