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瑨亦停下步子,踅身面对他,不假思索道:“国公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有事,无法前去共饮,还请见谅。”
说完,他对着安国公作了一揖,阔步赶往中书衙门。
世家众多,安国公算是其中的好人,为人正直,善良忠肯,但他那府上,横竖都不能再去。
刚回朝的时候,秦瑨和安国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经常到府中小聚,直到他收到国公府三娘的红笺,便吓得再没去过。
后来,安国公私下找秦瑨问过亲事。
安国公爱女心切,不介意秦瑨出身寒门,愿意招之为婿。
可秦瑨不愿意,之后除了上朝,见到安国公都是绕道走,避之不及。
至于国公府的三娘,听说到现在都没嫁出去。
如此,秦瑨更不敢去了……
拐进衙门,见安国公没追上来,秦瑨这才放心。
然而一天下来,他满心都是那张笺条,办事都无法集中精力。
放衙后,秦瑨坐着马车回到府中,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心里的躁郁达到了极点。
朝暮桥就在曲江东畔,人多眼杂,天家相约在那,他横竖都不能去。
若被人看到君臣私会,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文章。
理智占领了高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酉时临近,感性竟开始疯狂叫嚣。
姬瑶约见他。
到底有什么事?
明知好奇心害死猫,可他却难以抑制,身体如被万千蚂蚁啃食,坐立难安。
一盏茶的功夫后,所有的克制功亏一篑。
秦瑨脱下官袍,从金鱼带里取出那张黄色符咒,扔在地上,用脚碾的稀烂。
他真是脑袋进水了,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东西!
秦瑨叉腰喝道:“去取常服来!”
为了掩人耳目,起初他试了件皂色窄袖袍,望着铜镜,心觉不妥,这又不是去搞刺杀。
换来换去,他最终选了件琥珀色圆领襴袍,腰系蹀躞带,外罩同色大袖氅衣。
出门时,沈三端详着秦瑨,神色惊奇。
他这位主子很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遂好奇问道:“侯爷要去哪?”
秦瑨冷声道:“去朝暮桥。”
“是,属下这就去传马车。”
沈三离开后,秦瑨立在廊下斟酌一会儿,回到屋内拿出一条玄色风帛,这才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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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私会
◎浓烈的酒意登时在口中化开。◎
酉时, 姬瑶准点到达朝暮桥。
低调的黑绸的马车远远停在十丈外,她披着件金丝线绣宝相纹的披风,头戴幕篱,遮面的纱罗白色半透, 一直垂到她的脚踝。
冬日的夜悄然降临, 天色黑沉。
这段曲江四周清寂, 河面晃着星星点点的船灯,恍如幽冥。
朝暮桥上立着一个奇怪的人,穿着挺括的襴袍,头上缠着黑色风帛,似乎只漏出一双眼睛,幽幽望着河面。
姬瑶有些害怕, 没敢上桥,留在桥下驻足。
不时有人走过, 但都不是她要等的。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姬瑶等的脚都酸了, 秦瑨还是没来。
这家伙, 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不来,也要派人通禀一声吧?
姬瑶耐心尽失,气不打一处来。
当她准备走时, 余光一晃,又被桥上的人吸引。
她心生好奇, 踅身盯住他,越看越觉得那魁梧的身影有些熟悉。
恰逢朔风掠过,桥上的人转了个身, 正正对上姬瑶的视线。
两人皆有一瞬的惊诧。
少顷, 姬瑶鼓足勇气, 噔噔噔跑上桥,站在那人面前,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眸子。
除了秦瑨,还能是谁?
夜幕之下,姬瑶撩开纱罗,露出一张愠怒的小脸,瞪他道:“不是,你一大男人,包这么严实干吗?害我在下面等了半天!”
秦瑨酉时不到就来了,没多久就见到一位小娘子走过来,可她没有上桥,全身上下都被幕篱遮住,看不出身段,他便没敢上去搭讪,谁曾想两人竟闹了一出相见不相识的笑话。
秦瑨沉声道:“我包严实是为你好,这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看到怎样?跟我出来很丢人吗?”
姬瑶等累了,脾气自然不好,生气的垂下手,任由纱罗遮住自己的面靥。
饶是如此,秦瑨还是感受到了她愤恨的目光,想一头凶狠的小狼。
他出来不跟她吵架的。
反复思量后,他扯掉头上的风帛,随手扔进河里。
“这样行了吧?”
秦瑨那张脸露出来,端正俊逸,染着疏朗的月色,神情娴雅。
姬瑶美目睨着他,心头的火气渐渐熄灭,冷冷哼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闹下去,这让秦瑨长吁一口气,连忙问:“贵人找我有何事?”
姬瑶滞了滞,开口时嗓音轻柔许多:“快到我生辰了,你准备送我什么贺礼?”
秦瑨如实道:“还没准备,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金钗。”
“金钗?”
秦瑨眼瞳微怔。
在盛朝,发簪是有心男女之间才能赠送的东西,代表倾慕和定情。
先前在外面时,因为姬瑶没有头面,配裙襴不太好看,他这才给她买了一支牡丹花簪。
现在回到长安,她一堆头面,戴都戴不过来,再送发簪于理不合。
斟酌万千,秦瑨说道:“换个贺礼吧。”
他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波澜,听进姬瑶耳中,却是寡淡如冰。
他贵为朝廷一等侯,一支金钗而已,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可他现在却不愿意给。
枉费她特意约他出来……
姬瑶失望极了,半句话没有多说,踅身走下朝暮桥。
秦瑨脸色一沉,顾不得往来行人,急忙追下去,拉住姬瑶的手,“你要去哪?”
“要你管!”
姬瑶甩开他的禁锢,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这小脾气上来,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秦瑨狠哧一声,疾步追到姬瑶身畔,声音满是焦急:“你别乱跑,你的人在哪?”
姬瑶压根不理他,脚步越来越快。
前面人流攒动,秦瑨绝不可能放姬瑶独自游荡,索性一狠心,紧紧扣住她的腕子,生拉硬扯,把她拽进漆黑的巷子内。
在外面经历那么多,回来还是这副模样,一点不顺心就像只炸毛的猫。
秦瑨亦跟着生气,不顾僭越,摘掉了姬瑶的幕篱,正欲呵斥她胡闹,目光却停滞在她含泪的眼眸上。
姬瑶脊背贴着冰凉的墙面,仰头凝着秦瑨。
昏暗的光线下,她面皮皓白,画着精致的红妆,远山黛眉下的眼眶噙着泪,犹如荷叶露珠,流动闪烁,异常晶亮。
娇嗔含怨,柔弱哀哀。
这番光景烙进秦瑨眼里,立时让他的气势委顿了七分。
他叹口气,耐下性子道:“瑶瑶,有不满可以好好商量,不要任性。这边人那么多,三教九流皆有,万一遇到祸事怎么办?”
秦瑨的声色温柔许多,可姬瑶还是不说话,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顿时失去了承载,顺着脸颊汪汪流下来。
女郎轻声抽泣,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秦瑨最怕姬瑶这幅模样,她的眼泪好像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轻而易举地切割着他坚/硬的心。
麻麻的,酸酸的,让他无所适从。
秦瑨呼吸发滞,抬手拭去姬瑶面颊上的泪,无可奈何道:“瑶瑶,你到底想怎么样?倒是说话啊……”
秦瑨好哄歹哄,姬瑶方才收了脸泪,哽咽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在一起那么多次……我要个金钗你都不肯送我,真小气……先前我还赏你黄金千两呢……”
“好好好,别哭了,我的错,是我小气了。”秦瑨被她折磨的耳朵嗡嗡的,只能缴械投降:“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姬瑶双眼红红的,按照记忆描述着姑母的金钗:“花丝金叶,上面有珠宝做的各种小虫子。”
这是什么鬼需求?
秦瑨咬牙道:“好,我去买。”
见他终于答应了,姬瑶抽噎几声,眼光凄恻可怜:“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让人哭,你烦不烦?”
她含忧带怨,一把娇嗓子挟着嗡哝的鼻音,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
秦瑨认栽,捏着袖襴拭去姬瑶脸上的泪渍,吓唬道:“现在天寒地冻的,你若再哭,待会皴脸别找我,我可给你变不回来。”
姬瑶一听,当即不敢再哭,她最宝贝这张脸了。
望着她紧张的模样,秦瑨没奈何的笑笑,“满意了?可以回宫了吧?”
姬瑶充耳不闻,抬眸看他道:“我还有事问你,最近你在朝上总是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秦瑨闻言,脸上漫过些许窘色:“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姬瑶靠近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庞,“可是头疼的旧疾又犯了?”
月色下,两人四目相对。
姬瑶眉眼间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秦瑨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有头疼的老毛病,心随着她关切的目光渐渐化开……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气息萦绕在一起。
不经意间,秦瑨素来淡漠的容颜变得与往日不同,悄悄漫上一股温煦的神采。
他背着光,?轮廓显得极其深邃,眉眼锋锐,鼻梁高挺,薄唇也是恰到好处。
姬瑶盯着他,一时晃了神。
姑母说的没错,以秦瑨的长相来说,拿来用用的确不吃亏……
恍惚间,那段旖旎的往事再度浮上姬瑶的脑海,他在床榻上强悍而霸道,总是让她食髓知味……
想着想着,姬瑶对秦瑨这具身体再次心动,趁着夜色,拥入他怀中。
她揽住他劲瘦的腰,面颊紧紧贴在他的心口,熟悉的感觉袭来,让她空虚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慰藉。
而秦瑨被这阔别已久的拥抱惊到了,僵着身体不知所措。
他又开始心悸,比以往还要强烈。
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骨节惨白,生怕克制不住……
“别害怕。”姬瑶缩在秦瑨怀中,缓缓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头,“等明日,我让太医给你治。”
她话音宠溺,像是在照顾小孩子。
秦瑨怔了怔,唇角不知不觉的上挑起来。
他忍着不碰姬瑶,轻声催促:“好了,回宫吧。”
“不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得好好玩玩。”姬瑶抬眸看着秦瑨,神色稚嫩而天真:“我在长安没几个朋友,你陪我玩会,好不好?”
她满目皆是哀求,软糯糯地冲他撒娇。
秦瑨终是没绷住,“去哪?”
姬瑶笑吟吟的,一双眼眸盈盈生辉,“我想去曲江夜市。”
*
临近上元节,官府管制松懈,曲江畔到处都是夜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来到最近的市集,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这边人烟阜盛,街市繁华,除了商贩营生,还有不少来自外邦的杂耍团,灯火绵延一路,像夜色下蜿蜒的巨龙,满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姬瑶头戴幕篱,面前景象朦胧,看不真切。
遇到好玩的,她总会把纱罗撩起来,然而却又被秦瑨屡次按下。
没多久,姬瑶逛累了。
周围人多眼杂,秦瑨借此机会劝说她赶紧回宫,谁知她不愿意,拉着秦瑨在一边玩起了投壶。
姬瑶喜欢玩乐,投壶技艺十分精湛,一把箭簇全部入筒,可以在摊位任选一件礼品,不要银两。
这些礼品并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大多是博个新春好彩头。
姬瑶挑来挑去,看中了铁笼里的小白兔,红红的眼睛好像是宝石,映照着灯影,闪亮剔透。
“就它吧。”
姬瑶俯身去拿,谁知一双瘦矍的手凭空而来,先她一步将兔笼提走了。
“诶!”姬瑶不认了,对那人说道:“这兔子是我先看中的!”
“谁拿到就是谁的。”
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朱袍,说话桀骜不驯,直接把兔笼递给身侧女伴。
“你……”姬瑶转身抱住秦瑨的手臂,气呼呼给他告状:“你看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想要兔子……”
秦瑨亦心生不悦,问店家:“这兔子单卖多少钱?”
店家道:“十文。”
秦瑨看向那位手执兔笼的女郎,淡声道:“娘子,我出十两银子买它,可否让给我。”
女郎一怔,摇头说:“不行。”
秦瑨又加:“二十两。”
女郎和少年对视一眼,还是摇摇头:“不行。”
“五十……”
“诶,你什么意思呀?”少年憋不住了,怒道:“我们像是缺钱的主吗?几十两银子在这里装什么大爷?”
少年声音很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秦瑨被他整得颇为恼火,这种半大孩子,不知是哪家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毛都没长齐就知道在外面惹事生非。
几十两银子看不上,这都够普通百姓吃喝一年的了……
对方如此嚣张狂妄,登时激起了秦瑨的犟劲:“这兔子我要了,条件你随便开。”
秦瑨负手而站,不怒自威,睥睨的眼神极其冷厉。
少年被他的气势唬住,狂妄的姿态收敛了三分。
不过女伴在场,定是不能退缩,少年道:“好,那咱们就去赌酒吧。兔子归赢家,输家不仅要结账,还要学狗叫,在街上转上几圈。”
秦瑨气笑了。
少年还未发实,两人体型上相差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这毛头小子哪来的胆量跟他赌酒?
“行。”秦瑨挑了挑眉稍:“去哪里,你定。”
少年指向附近一栋三层角楼,似乎成竹在胸,“那边吧,惠安酒楼。”
“走!”
去酒楼的路上,许多爱看热闹的人追在他们后面,还好被酒楼伙计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