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再也听不到旁人打猎的嬉闹声,静悄悄的,有些吓人。
姬瑶这才感觉到害怕,不禁朝御马靠了靠。
想来她应该跑到了围场腹地,这下可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经过。
从一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姬瑶身上越来越疼,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好在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御马给她缓冲了一下,没受骨伤。
不过皮肉上的疼痛亦让姬瑶龇牙咧嘴,一时没了娇女的仪态。
山里风云变化的速度很快,登了一会,天上云翳聚起,遮天蔽日,俨然是要下雨了。
还是不见人来,姬瑶愈发心急,不想再坐以待毙,把御马推到一边,咬牙骑上去。
这个坑挖了应该许久了,四周泥壁非常干燥。姬瑶扶着它,颤颤悠悠站到马鞍上,尝试着能不能爬上去,可惜她个头太矮,终是差了那么一点。
折腾了一会,累的姬瑶气喘吁吁,最后只得放弃,下马后倚靠着泥壁坐下。
都怪这匹臭马!
瞅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姬瑶气的牙痒痒,随便捡起一个石块,砸到御马身上。
御马吃痛,前后走了两步,尾巴像扇子一样摇晃几下,继而高高抬起,不但开闸似的尿出来,还噼里啪啦拉起粪球。
如此光景,对姬瑶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虽说是御马,但拉尿起来也是臭哄哄的。
坑里本来就不透风,再加上屎尿臭气熏天,姬瑶的心情立时烦躁到了极点。
这都什么时候,还知道拉尿!
她紧紧捂住鼻子,咬牙切齿:“朕真是服了!”
愤恨在这一刻填满胸臆,夹杂着阵阵委屈。姬瑶抱着双膝,杏眼开始泛起水光。
除了这匹臭马,该怪的还有秦瑨,连个女人都处理不好。若非是他,她也不用参合这围猎,更不用掉到这恶心吧啦的陷阱里。
可恶……
待会去,她绝对不会再理他!
那些金簪,那些信,她都要统统扔掉!
轰隆——
黑云压城,闷雷滚滚。
斗大的雨点在这一刻打下来,姬瑶一激灵,手臂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不过几息,姬瑶即刻就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蜷缩在雨中,彻底没辙了,无助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如同被世间抛弃一般。
“瑶瑶——”
冷不丁的,男人沉澈的嗓音穿透潺潺雨帘,挟着急不可耐的迫切。
姬瑶晦暗的眼眸泛起盈亮,噌地站起来。
“瑶瑶——”
声音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极其熟悉。
姬瑶确定自己不是幻听,立时变得欢欣鼓舞,牟足劲头大喊:“秦瑨!秦瑨!朕在这!”
女郎细软的声音混在雷声中,不易察觉。
好在秦瑨耳力极佳,惊诧过后,双腿猛夹马肚,迅速奔向声源方向。
一丈见方的陷阱渐渐出现在眼前,他勒停骏马,下马后跑的太急,一个踉跄半跪在坑洞边缘。
姬瑶站在陷阱里,仰着头朝上看,小脸全是雨水,半睁的眼眸却是异常盈亮,噙着难以抑制的愉悦。
四目相对,秦瑨心头的悸动再难压滞,立时飞身而下,将湿漉漉的小人箍进怀里。
“怎么样?”他手抚她的脸,急切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
姬瑶靠在秦瑨怀里,飘离的心终于找到了安全感,红着眼摇了摇头。
饶是满腹怨言,秦瑨察觉到姬瑶的身子在打冷颤,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一个跃身轻踩御马脊背,借力飞身而上。
难以逾越的沟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跨过了,姬瑶的视野再度开阔起来,外面却是漫天水雾,难辨方向。
秦瑨赶紧将姬瑶扶上马,自己紧贴在她身后,捏住缰绳,打马离开这里。
姬瑶被雨淋的难以睁开眼睛,倏尔想到什么,回头对秦瑨说:“那匹马……”
“别管了,待会叫金吾卫来弄。”
秦瑨一手持缰,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按进怀里,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天的彷徨迷不到秦瑨,他神色坚毅,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很快就和追上来的金吾卫汇合。
看到他们二人安然无恙,赵舜这才如负释重的长叹一口气,连忙翻身下马,奉上蓑衣斗笠。
秦瑨率先将姬瑶严实合缝的包起来,自个来不及去披蓑衣,心急火燎的说道:“快送陛下回行宫!”
“是!”
在数十名金吾卫的护送下,秦瑨很快带着姬瑶回到了行宫门口。
勒停骏马后,秦瑨翻身下来,复又将姬瑶接在怀中,冒雨抱进了宫门,身后金吾卫紧随,为二人撑起伞。
因着天气突变,提前回来的人都躲在行宫廊下避雨。
甫一看见这种光景,世家贵女们禁不住窃窃私语。
穿鹅黄骑服的少女惊讶道:“宣平侯怎么抱着陛下呀?这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迎合:“是啊,君臣之间未免也太过亲昵了一些……”
英国公家的女儿陈十三娘说道:“我听父亲说,陛下和宣平侯那可是关系匪浅,当着众人面都敢搂搂抱抱,私下还不知怎么呢……”
张婳立在贵女们身前,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你们在这乱嚼舌头,不怕连累家人吗?”
贵女们被人打断,不满的看向张婳。
十三娘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呀!我听说你父亲向陛下请婚了,要将你指给宣平侯,到现在都没得动静,想必是被陛下截胡了吧?”
她话音落地,众贵女捂着嘴笑起来。
“你……你休得胡言乱语!”张婳红着脸道:“宣平侯绝对不是有悖君臣纲常之人!”
“嘁,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不会睁眼看吗?”十三娘朝行宫大殿努了努嘴,精致的眉眼尽是嘲讽之色,“你也不拿个镜子仔细照照自己,都年老色衰了,还敢跟陛下抢人,我看不怕连累家人的是你吧?”
“你——”
张婳被羞的无地自容,指着十三娘,气的全身发抖。
众贵女冷漠的看她一眼,都跟着十三娘换了个地方待,彻底把她这个老姑娘孤立了,连同张婳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愿意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厌恶,好像她给家族丢了脸面。
这让张婳愈发委屈,宛如被全世界背叛。
脑中最后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断掉,她攥紧手骨,含泪的眼睛忿忿看向大殿。
殿内,徐德海和宫人们火急火燎的给姬瑶换上干爽的衣裳,复又拿来干巾,包住姬瑶的湿发。
太医赶过来,逮住姬瑶上下一阵切诊。
徐德海心急道:“陈太医,陛下怎么样?”
陈太医皱着眉头,眯着眼,反复确认后如负释重说道:“万幸,万幸,陛下只有四肢淤青,其他地方并无大碍,但老臣还需开上几副驱寒的药,按时服下才行。”
一听要吃药,姬瑶身上更疼了,没好气的哼了声,“朕要沐浴。”
“是,奴这就让人准备。”
徐德海不敢耽搁,立马让人去后殿启池。
一柱香的功夫后,姬瑶走进雾气熏腾的浴房,任由宫人褪下她的衣裳,赤身走下汤池。
骊山行宫是他的父皇所建,这里的天然地热汤极其出名,有延年益寿,疗伤治旧的功效。
姬瑶顺着清澈的水朝下一望,可以清晰看到自己膝盖上的淤青,不仅是这里,她的手肘和肩头都有伤处。
还好温暖的水驱散了寒气,亦消除了些许疼痛。
她趴在池壁上,任由宫人撩水浇在肩头,舒服没一会,脑中突然闪现出那道魁梧伟岸的身影。
姬瑶斟酌片刻,轻声道:“你们下去吧,把宣平侯叫来。”
“是……”
宫人们垂首退了出去。
秦瑨就在前殿守着没走,太医虽说姬瑶无甚大碍,可他还是不踏实,总是要见她一面才能安心。
他静静等着,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好在h终于等到了天家的传唤。
前殿没有旁人,徐德海躬身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沉寂无波的面庞有丝动容,紧随徐德海走向后殿。
当徐德海打开浴房朱门时,他神色一滞,显出几分犹豫。
但见周边无人,踌躇之下,还是阔步而入。
绕过一扇织锦屏风,秦瑨的眼神穿过朦胧的雾气,清晰看到了姬瑶的身影。
她就趴在池壁上,仿佛一条在岸边窥望的鲛人,目光遥遥凝望着他。
秦瑨的心突然像滚了火,不争气的悸动起来。
他捏紧袖襴,缓慢走向姬瑶,停在距她一步远的位置。
他记不清两人上次离这么近的时候究竟有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没有多久。
彼此的眼神交汇着,凭空迸出万种情思。
秦瑨不敢乱看,就直勾勾盯着姬瑶拿双眼睛,直到她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姬瑶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会子一看见秦瑨突然满腹委屈,眼睫一颤,便汪汪滚出泪来。
她的泪流进秦瑨心里,立时让那儿隐隐作痛。
周边没有旁人,秦瑨深吸一口气,礼节全被抛在脑后,撩袍半跪在姬瑶面前,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泪痕。
“别哭。”他的疼惜不加掩饰,却还是忍不住说她几句:“好端端的,你怎么非要过来围猎,你的骑射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个时候,姬瑶极其不想听到说教,红通通的眼睛瞪向他,“还不都怪你。”
秦瑨不解:“我又怎么了?”
姬瑶一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哽咽道:“那张三娘可是跟你一队,我能放心吗?”
她仰着小脸,神色满是倔强,亦参杂几分娇嗔。
秦瑨缠着她的眼神,愣了片刻,只觉心都要跟着酥化了。
“你是因为这才跟来的?”他不禁失笑:“他一个女人,能把我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笑?”姬瑶忿忿,撩了水泼在他身上,“张三娘找个没人的地,给你弄点春/药,生米煮成熟饭,总是能成吧?你之前没吃过这种亏吗?”
秦瑨一滞,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之前那不算吃亏。”
姬瑶蹙起眉,明显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
秦瑨立时敛正神色,“我不会再让她近身的,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瑶瑶关心。”
他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一口一个瑶瑶喊着,极其宠溺,又温顺。
呼吸停滞了片刻,姬瑶避开他的眼神,怨气渐渐被消磨,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秦瑨的突然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带着她覆上他的心口。
“瑶瑶,你可是原谅我了?”
他睇着她,深沉的眼神仿佛视她如珍宝一般,声音压低了几分,恍如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姬瑶不习惯秦瑨这般,一时难以招架,跌进他的温情之中。
她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连带着她的心一起疯狂紊乱起来。
轰隆——
外面雨还在下,一声闷雷惊醒了姬瑶。
她迅速抽回手,垂下头,掩住面靥绯红,冷哼道:“谁原谅你了?你想的美。”
秦瑨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徐徐道出堆积多日的心里话:“瑶瑶,我和张三娘清清白白,我用身家性命发誓,她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处理好,我应该把府邸围的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接近,我应该做个恶人,想办法让张三娘消失在眼前,我不该置之不理,忍你记恨,都是我的错。但世人孰能无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他话音极其诚恳,充满歉意,费尽心力想要瓦解两人的隔阂。
姬瑶心头的那点执念早就不似从前,听到秦瑨的话,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再度看向他,意味深长问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秦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瑶的眼神掠过他英俊的眉眼,如同一柄利刃,愈发毒辣,想要剖开他的内心看上一看。
她朱唇翕动:“你想跟我重归于好?”
秦瑨一滞,沉默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姬瑶探身向前,嫩白双肩和大片雪脯露在空气中,径直望向秦瑨黑沉的眼眸:“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重归于好?你我不会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断不是更好?”
她说的轻巧,像是将一切看成玩笑。
秦瑨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你若想了断,不是不可,但不能是因为误会。”
姬瑶不解的挑了挑眉稍:“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步步紧逼,句句诘问,像是身居高位的审判者,朝着那点隐藏起来的真相不停挖掘。
秦瑨如被逼进死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放弃了挣扎,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携出寻常难得一见的卑微和祈求:“瑶瑶,别给我指婚,别不理我。我不是不接受分开,哪怕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想要了断这段荒唐,也好过现在这样互相揣测。我向上天发誓,自从我娘去世,我身边,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旁的女人,只有你。”
话音落地,他看着姬瑶,深沉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河流,回溯过往的种种。
他没有说谎。
离开家的那段岁月,他身边一个女人没有。在军营那三年,他的心里只有风沙和对军功的渴\望。
来到朝廷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便是姬瑶。那时两人不合,一见面总是闹来闹去,惹得他甚是无奈。他那时想劝说陛下赶紧把人嫁出去,谁知后来她登上了皇位,而他则奉主辅政,当真是摆脱不了她了。
朝上是她,朝下还是她,一直到现在,他梦里都是她……
时光在这一刻凝滞,姬瑶怔怔凝着秦瑨,心脏跳的越来越快。
她有些懵懂,却恍惚觉得离心里那个猜想越来越近。
“你……”姬瑶的嗓子微微发颤:“你到底什么意思……”
室内迎来很长时间的沉默,秦瑨攥紧潮湿的衣袍,反复尝试,终是鼓足了勇气,想要抓住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瑶瑶,我心悦你。”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燥热瞬间蔓延到耳后:“你听起来一定很可笑吧?我们本应该是互相讨厌的两个人,可我却做了违背臣纲的事,一次也就罢了,可后来我输给了欲/望,不停的做错事。我本以为可以控制的很好,等大家都腻了,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可我高估了自己,轻视了人的感情。有些雷池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难过,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会嫉忿,见不到你会想,碰到你会疯,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