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回到病床上又躺了会儿,黎里去食堂买来鸡汤和米饭。他吃得很慢,但这次勉强吃掉一半。吃完人像是累了,又看着窗外发呆。
黎里低背着课文,让他自己静处半小时后,问他要不要午休,他说:“我想去楼下走走。”
“今天有点凉诶,再说,你有力气吗?”
“有的,陪我走走吧。”
……
春天的帝洲,尚未回暖。刚过中午,住院楼后的小花园里空无一人,几株白樱花静静开着。
燕羽拉着黎里的手,缓缓从树下走过,抬头望了眼,樱花繁盛,天空微蓝。
“坐会儿吧。”黎里牵他坐在长椅上,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但阳光送来了淡淡暖意。
黎里靠在椅背上望天,樱树花枝在招摇:“我家的梨花估计都开始落了。你家樱花开了吗?”
燕羽说:“开了吧。”
“你家樱树结的小樱桃很好吃。”黎里说,“这棵树会结樱桃吗?”
燕羽看着上空的花儿:“不知道。感觉结了也不会好吃。”
“我也这么觉得。”黎里说着,看他一眼。
他仰望上空,阳光透过花枝笼在他脸上,很洁净,也略显苍白。她看见他大片露出的脖子,伸手将他冲锋衣外套领口往上立了立,拉链拉到顶,防风。
燕羽缓缓低头,看她的手在他下巴边来来回回;忽觉这一刻很安静,静到天地间只有她的手指在他衣料上刮过的轻擦响。
“黎里。”
“嗯?”她给他领口扣好,食指指背触到他脸颊上。
“我知道我这样,你很受伤。”他呆了几秒,嘴唇又启开,“但黎里,我不能没有琵琶。它是我的另一个世界,我活在那个世界里,就好像……它是我唯一能掌控的、能让我感觉自己有力量的东西。我……”
“我懂。”黎里握住他,安抚住他颤抖的手指,“我知道你意思燕羽。你忘了,我们讨论过音乐世界是什么样的。对于我,那个世界也是一种逃离、一种解脱、是另一种生命。何况是你呢。我懂的。”
他怔了怔,轻声:“黎里,你对我太好了。”
“你也对我好,燕羽,从来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
他有些懵:“可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
“你做了很多。”
他摇了摇头:“那都是我愿意的。你对我更好。”
她微笑:“我们就不要比来比去了。”
燕羽也弯唇,笑容略显苍白,低着头像是酝酿什么,又轻唤:“黎里。”
“嗯?”黎里感到他手指握紧了,在颤,像有什么大事要跟她讲。
“我好像,一直有所隐瞒。不对,应该说,我一直无法面对最真实的自己,所以也没办法让你看到最真实的我。但,我不想对你有保留。有些事,我想和你说,不然,总觉得对不起你。”他眼神挪开,有些凌乱地看着面前的鹅卵石小径。
黎里看出他内心在混乱激烈地挣扎,一时也紧张起来,又怕开口会打断他,所以没出声。
燕羽脸颊颤了下,手掌紧摁膝盖上:“在你面前,我一直很……羞耻、自卑。有些话,和心理医生说过,但说了,好像也没什么作用,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后悔,也改变不了了。”
黎里一下就知道他要讲什么了,是他从来不曾跟她提及的那件事。她看着他错乱的神色,觉得很残忍,想打断;可又感觉,他或许真的需要让她知道,让她知道究竟是什么。
六七年前,跨年夜。他去陈家上课。
他从小学四年级就跟着陈乾商学琵琶,学了几年,场地也多变,在他工作室、学校琴房、陈家宅子的琴房。
那天放假,陈乾商不去学校,所以燕羽去陈家找他。他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他那天其实有些感冒,师恺让他别去了,说请假一节课不要紧。可他不想偷懒,而且有个新指法想学,就背着琵琶琴盒出发了。
下公交时,下了雨。他忘了带伞,淋着雨跑去陈家。
是跨年夜,章仪乙带陈慕章和章慕晨出去看灯会了。陈乾商说,他本来也想去,但想着燕羽的性格,估计不愿被取消课程,所以独自留在家里。
那时,燕羽还很感激他。
师从陈乾商三年,燕羽一直很敬佩他,尊敬他,也爱戴他;像小孩子仰望一个父亲。
但那天的课上得不顺利,不知是路上吹了风还是淋了雨,感冒变严重了,发了烧。他脑子越来越沉,鼻子里呼出的气跟火热的铁水一样。
他撑不下去了,想回学校。
陈乾商摸了他额头,说很烫,有点严重,家里有感冒退烧药,让他吃了睡客房里。
他以前上课迟了、碰上天气不好、或者两兄妹想留他玩的时候,他睡过客房,也睡过陈慕章房间。所以他没拒绝,吃了药,趴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一瞬昏睡过去。
后来,那人掀开被子上来时,他脑袋太沉,以至起初没有反应,只模糊感觉有人在触碰他,不该触碰的地方。他以为做了恶心奇怪的梦,睁开眼,觉得烧得更严重了。他头痛欲裂地艰难回身,那一刻,他惊恐得失去反应。
他面对的那张脸、那具身体,太过离奇、诡异、又或是太恐怖,幼小的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他或许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看到他眼睛的一刻,陈乾商像是心虚,又像是别的,掐住他脖颈,将他刚抬起的头颅摁进枕头里。他说,燕羽,我对你多好,你知道吧。你要听话,不然,我杀了你,也杀了你的爸爸妈妈。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弹琵琶了。
他掐着他的脖子,死死掐着,掐得燕羽眼泪出来了,掐得他无法呼吸。他拼命去抓他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但没用。他烧得没有力气,他很疼,喉咙,脑袋,身体,哪里都在疼。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很恐惧,很害怕,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后来,他居然没有死,只有血,很多的血。
陈乾商走的时候,摸摸他的头,叫他不要和任何人讲,也不要和爸爸妈妈讲,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还是会好好教他的。
接着,回家的章仪乙发现异样,见燕羽高烧昏迷,血流不止;实在怕出人命,送去了医院。她一直守着他,“心疼”哭泣,又求他不要声张。他那时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但他知道一定要告诉爸爸,所以偷偷溜去护士站,给爸爸打了电话。
后面的事,黎里就知道了。
北方春天的风有些凉,吹着燕羽脸颊惨白。任他一贯多平静淡漠,任他只是客观描述了下事情经过,并未提及半点心理感受,还是有两行清泪从他脸颊上滑落,滴在黑色冲锋衣上。
那衣料防水,泪珠竟一路下淌,留下长长的泪渍。
黎里一声不吭,咬着牙别过头盯着花坛里的枯枝,两行泪无声地在下巴尖上交汇,滴落。
“而还有些话,我从来没和任何人,爸爸妈妈、甚至心理医生,提起过。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但……想和你讲。”燕羽轻声说到此处,停了下,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
可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又一汪泪涌出来,在眼眶里荡漾。
天光、世界全都看不清了,全在水光里晃,他狠皱了眉,颤声:“走到现在,虽说不会刻意去铭记或仇恨,但你要问起,确实有很多不会再原谅的人……
无法原谅陈乾商,无法原谅章仪乙,无法原谅陈慕章,无法原谅那些同学,无法原谅父母……但,最无法原谅的,是我自己。黎里,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因为当初……我没有反抗。哪怕生着病没力气,也该拼死反抗吧?”
他猛垂下头去,泪水如珠子般下坠:
“黎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失眠,无数次从噩梦里惊醒时,我对自己说,燕羽,你打回去啊,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你反抗啊,你为什么没有?是不是反抗了,结局就不一样,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是不是因为没反抗,所以公平、正义才不肯落在我头上……”
所以燕羽,你为什么那么弱小、为什么那么脆弱、为什么不强大?这成为他最羞于启齿的最悔恨的伤。
当时的他,只会震惊、惊恐、恐惧,却没有反应;是不敢吗?没力量吗?
后来他慢慢长大,有力量后,却总会回到当初那个场景,去质问那个小男孩,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再也不能弹琵琶?害怕他真的杀了你?害怕陈乾商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成年人?害怕他不仅有成年人绝对的力量,他还有头衔、权势、地位,能轻易将他一家人、他的未来、他的梦想、他存活于世的一切追求都压垮?
是吗?
如果是,那这件事就超脱了身体本身,与身体没有关系了。是精神、心理的碾压与摧残。是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屈辱,是被踩踏被侮辱被冤枉却不可申张的耻辱与忿恨。
是小小年纪就发现,身而为人,却是可以随意被践踏的。而犯错的位高者,可以不受惩罚。
黎里弓下腰去,泣不成声。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无力将她裹挟,她忽然害怕,她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她知道,此刻他跟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他心上的血。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别人进不去,再亲再近也进不去的一块地,叫自己。他的自己早就破碎了。
但今天,他把那颗破碎的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了,给她看。
终于说出口了,燕羽紧绷的肩膀松垮下去,脸上情绪撤得干干净净,只有湿润的眼睛映着白濛的天光:
“你知道吗?那天你冲进厕所打高晓飞的时候,我在想,可能是我的错。如果我像你,大概就不会这样。或许,就是因为我不能像你一样说,‘我不站’,所以我活该这样。”
黎里哭起来:“你一个人!那么小!还生着病!你反抗有什么用,你的力气根本不够,他很可能因此发狂或失手杀了你!”
“是啊,杀了我,比现在好!”
“不是!”她哭得嗓子哑了,“燕羽,那时候你才12岁,你还只是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苛责自己。你才12岁啊!”
是吗,能给当时弱小的自己免责吗?
他直直看着她,眼睛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可又不信:“我觉得如果是12岁的黎辉哥哥,他敢拿刀把他捅死;如果是12岁的黎里,也敢拿棍子打破他的头。”
“侵害是一瞬间发生的,你生着病,发着烧,一点力气都没有,去哪里找刀找棍子?”黎里坚决地摇头,“不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要是个陌生人,你要没生病,你绝对会反抗。但他是你的恩师!父亲一样的人!这不一样!换作是我,我也无法反抗。燕羽,老毕不公,我敢说‘我不站’。可如果是对我好、我尊敬我喜欢的语文老师,如果他不让崔让罚站,我就不会反抗,我也会沉默。这在本质上就不一样!所以他这种利用权势地位身份恩情压迫的熟人作案,才更加无耻更加该死!这哪里都不一样!”
“是吗?”他轻声,“不知道是不是,但也没机会重来一次了。”
他的心停留在了最无力的12岁,从此力量被困在那具年幼的生着病的身体里,挣脱不出去了。
或许想挣脱,可关了太久,已不知该怎么突破。
黎里忽然就明白了,他因为找不到任何出口,所以将罪责全压在自己身上;罔顾一切主观的客观的现实,无数次地幻想如果反抗,就能拯救自己。却不想,陷入了更深的自恨自弃。
她抹去脸上的泪,抓紧他的手:“燕羽,你看着我。”
燕羽听话地看向她,像迷茫的旅人寻找方向,目光落定在她眼底。
黎里的眼睛是湿润的,通红的,却也是坚定的,恶狠狠的,含着无尽的力气,一字一句:“你听好了。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那时候的你,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反抗也没用的。你知道吗,对于过去的痛苦,我也后悔过。当初,我哥哥在医院捅人的时候,我没敢上去拦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