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破晓,乡间很安静,静得像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再无其他。但这一刻,小镇其实并不空荡,有很多外来人在沉睡,睡得心安理得。
黎里有些麻木地将他袖子放下,拿纸巾摁擦那几点血渍,忽然醒了神似的,说:“哦,想起来了,我之前在视频里看到一只小海龟,壳上有很多藤壶,航海的人把藤壶清理掉后,它壳上还留着很多藤壶刻下的伤疤。”
燕羽说:“我没看到过,什么藤壶?”
黎里将沾了血的纸巾揉成团,拿手机翻出视频给他看。
燕羽凑过来看了会儿,明白了:“……噢。”
黎里说:“像你这样子,下辈子要是变成一只海龟,从小你的壳上就会有天生的伤疤。”
她不知怎么突然讲这些,但她就是讲了,
“或者,你下辈子重新变成小男孩,胖嘟嘟的,有很多天生的肥胖纹,都是你现在留的印记。”她抬眸,“燕羽,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燕羽看着她,说:“灰尘。”
黎里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她嘴角扯出一丝笑,低下头说:“那我可能认不出你了。”
她说:“要是小海龟,还勉强认得。”
燕羽垂眸,拉住她的手,想挽回点什么,可确实又说不出违心的话:“我实在……没什么想变成的,也不想有下辈子。”
“那我们都别要下辈子了。”她说,“真有,我也不想做人。没什么好的。”
“睡觉吧,早上还要演出。”她起身,笑了下,“总不能因为在乡下就懈怠。以后出名了,会有人发帖说,你当年耍大牌。”
黎里爬去床上侧躺下,打了个哈欠。燕羽也上床,关了灯。窗帘不太遮光,室内光线朦胧。他侧躺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看着看着,他朝她挪近,手臂拥住她的腰腹,下巴搭在她肩上;她也朝后往他怀里缩,贴住他的身体。
她握住他的手,他将脸深埋在她发间,彼此无言,像两只弓着的虾米。
许久,她说:“燕羽,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我觉得你很了不起。经历了这些,还能成为现在这么好的你,很棒了。如果是我,要么成了杀人犯,要么关精神病院了。”
燕羽没答话,只是搂着她。
又过许久,黎里喃喃说:“下辈子做尘埃挺好,很自由。”
她说着,想着那场景,像看到了一束光,微尘飞舞。
燕羽说:“我在光里看见你了,会跑过去跟你打招呼的。”
黎里一愣,又轻轻一笑:“等你哦。”
……
曲艺下乡汇演的舞台搭设于镇小学操场。
村镇上活动少,日子寂寞,难得有个大型演出。早上八.九点,方圆几个乡镇的村民们都来了。
简易塑胶凳摆成的观众位上座无虚席,主力军是中老年群体、带有孩童与部分中学生。主办方为观众配备了统一的遮阳帽、透扇,和拍手器。卖水果、凉粉、绿豆汤等零嘴的小贩穿梭其间,十分热闹。
舞台上,民族舞专业的大学生们正随乐起舞。男孩女孩们青绿袅袅的衣衫如山涧潺潺的流水。演员们功底深厚,仙灵般展现着中国舞的轻柔与灵动。
后方,供演员候场准备的后台则比较简陋。蓝色防雨布搭着简易大棚,隔布粗略分了几个区域。塑胶凳随处摆放,纸箱里装着饮用水和法式小面包,供演职人员随意拿取。演出服、乐器盒这边一堆,那边一簇。
同节目的大学生演员多聚在一处候场,有的老师也在,师生间谈笑连连。更年长或资历更深的前辈们则在教室内等候。
按节目顺序,燕羽的演出时间大概在上午十点半。九点四十左右,他来了后台,在大棚外沿一个边角而空落的地方找了几把塑胶凳。
燕羽刚把琵琶琴盒取下,工作人员叫他去跟主持人简单对下词。他又习惯性要将琴盒再背上,黎里说:“放这儿吧,我给你看着。”
燕羽迟疑了一下,才将琴盒平放在地上,两侧各放了凳子拦着,以防有人撞上或误踩到。
黎里见状未语。等他走了,她却起身又在琴盒两头都摆了凳子。她蹲在琴盒前打量,麂皮绒的盒子,有些磨旧了的痕迹。把手那块靠近拉链处拿黑色笔写了两个小字:“燕羽”。
黎里摸了摸那小字,起身坐去凳上。
这处靠近小学操场最外沿,院墙坍塌,只剩墙根,与外头的农田无缝接壤。不到十点,阳光已灿烂,天空也蓝,田间绿油油的,小黄瓜结满枝藤。
舞台上有人在唱昆曲,细柔娇绵。
一只蝴蝶从田里飞进棚中,黎里回头寻,看见了陈慕章。
他戴着鸭舌帽,在十几米开外,找寻着什么。他一扭头看见黎里,脸色骤变,朝她大步而来。
送上门来了。
正好,她憋了一身的火气没处发。
黎里稳坐塑胶凳上,余光瞥了眼院墙下的废砖,一瞬拿定了主意:先挨他几下打,再正当防卫拿砖头死砸他。
她盯着快步冲来的陈慕章,岿然不动。
可他尚未靠近黎里,还有三四米,燕羽来了,猛地推了下他肩膀。
陈慕章比燕羽矮两三公分,虽身形要敦实些,但燕羽下手力道不小,后者被搡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撞得一张塑胶椅子刮擦着地上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
陈慕章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黎里双手抱胸,下巴往棚外一抬,说:“发什么呆?怎么不打了,来,赶紧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陈慕章被她气疯,再度要冲上来,而燕羽也没废话,再度狠狠将他肩膀一搡,他又被掀开几步远。
远处有几个人朝这边看了眼。
陈慕章有些吃惊地看向燕羽,又看看自己肩膀,像是不敢相信燕羽会连番对他动手,咬牙道:“是你让她干的?”
燕羽不答,也不解释,根本无所谓他怎么想。
但黎里不想燕羽背锅,说:“你第一天认识他?”
不是。所以知道他性格,不会是他主意。
陈慕章目光扫向黎里,竟有丝忌恨,冷道:“他都怎么跟你说我的?”
黎里耸了下肩,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语气挑衅:“一次都没提过。”
陈慕章知道她说的真话,表情一下失了控。
黎里还不肯轻易放过他,蹙眉问:“哦对了,你尊姓大名?好像什么zhang?蟑螂的蟑?”
“你——”陈慕章手指黎里,要上前再做什么,燕羽就要再次推开他时,一只手伸过来,有力地将陈慕章拦抱住。
“看看你现在在哪儿?”陈乾商穿着一身演出长袍,手臂用力钳住他儿子,低声警告,“还闹?”
陈慕章站定,猛地回过神也控住了情绪,没再冲动。旁边有人走过来,陈乾商竟顷刻间摆出一张笑脸,一副外人看来与弟子寒暄的模样,冲燕羽笑着点点头了,搂着陈慕章的肩膀离开。
燕羽神色平定。黎里的脸色却很难看,她紧盯陈乾商,见他假惺惺地对燕羽说着客套话,笑着点头告别。她恶心到反胃,突然起身朝他而去,才站起,手腕被燕羽用力掐住。
燕羽将她拉到凳子上,自己也坐下,很平静。
两人对视着。有风掀动棚布,发出鼓鼓囊囊的声响。篷布蓝色的光映在他脸上,眼底,亮荧荧的。
他握了下她的手,说:“别生气了。”
黎里吸一口气,扭头去看农田,日头上升了些,白得晃眼。她忽说:“陈慕章是gay他爸知道吗?”
燕羽看着她。
黎里说:“我又不是瞎子,第一次在帝音门口,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在我身上戳两个洞。”
燕羽沉默半刻,说:“他有女朋友。”
黎里眉一抬:“他可真恶心。”
第63章 chapter 63
燕羽没接话。他一贯不讲闲言, 哪怕对方是伤害过他、他不喜欢的,他也只是沉默。
黎里也不多讲。她从地上拎起琴盒,摆在凳子上, 指指他名字, 说:“这什么时候写的?”
他歪头, 认真看了看:“好久了。不记得了。”
“你有几把琵琶?”
燕羽张开手,五把。
“这么多?”
“有比赛奖品,也有赞助送的。都送人了,就留了五把。”
“但我每次看到都是它。没见过别的,你最喜欢它?”
“嗯。音色最好。跟它默契也越好。”燕羽说。
黎里明白。乐手和乐器会有磨合,也有配合。只有经过长期合作,才会相得益彰。
“家人给你买的?”
“自己赢的。10岁的时候,那时个子还不高,但手指挺长, 可以换成人琵琶了。刚好有十到十一岁组的儿童琵琶比赛,最高奖就是这把琵琶……”他说到这儿, 停住,没往下讲。
前台正表演民乐合奏, 唢呐锣鼓声喧天。远处田野上传来今日第一声蝉鸣。
黎里猜测, 大概就是那场比赛遇到了陈乾商和章仪乙。
时间差不多了,燕羽拉开琴盒上的附件包, 取出甲片, 随口说:“它已经陪我八年了。每天都在。比这世上任何人陪我的时间都长。”
说到这儿,他很浅地笑了下, 那笑容太淡, 辨不出情绪。
黎里看向琴盒里那把温润静美的琵琶,他一定很爱惜, 才能八年还养护得那么好,木质竟有如玉的光泽。
“琵琶音色寿命是多少年?”
“短的两三年,长的几十年。要经常养护,修理。干净、温湿度都是最基础的。就跟养花养小孩儿一样。”
黎里不禁微笑,弯腰凑近那琵琶,瞧着精美的琴头跟弦袖,说:“你把它当小孩吗?”
“不是,”燕羽说,“同伴,知己。”
黎里挑眉:“那你觉得它是男是女?”
燕羽指了下琴盒上那两个小小的黑色字迹,黎里便懂了,心下静谧。
她坐直了,有些羡慕和遗憾,说:“我跟乐器之间好像没有那么深的羁绊。去年暑假我卖掉之前那套旧鼓,有点难受,但就一点。那套鼓质量也差,只用了两年,就不行了。”
燕羽起先没讲话,仔细戴好假指甲了,说:“以后还长,会有的。”
黎里好笑:“你在安慰我?”
燕羽没答,看眼时间了,拎起琵琶说:“我要走了。”
“等一下。”黎里拉他手,从随身包里拿出个小塑料袋,里头装了几个金黄的枇杷果。
燕羽微愣:“哪儿弄的?”
“我问的民宿阿姨,她说土地庙后头有枇杷树,我就去摘了几个大的,都洗干净了。”黎里递给他一个,燕羽刚要接,手上已戴了甲片。
“我来吧。”黎里揪下蒂把儿,剥那黄果的皮。枇杷皮薄,好撕。果肉清透,淌着汁水。
她将剥好的果递给他,因他抱着琵琶,她怕汁水滴到琴上,没靠太近。
燕羽便倾身,胭红的双唇含住她指尖的果儿,轻抿入口。果汁顺着她大拇指流淌下去,他瞥见了,竟赶忙凑上去,在她拇指根处轻轻含吸一下,将那滴汁液吮走了。
刚好一个节目结束,音乐止住,天地间有一瞬的静寂,只剩蝉鸣。
黎里的心跟着手指颤了一下。
燕羽自己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
观众席里爆发出拍手器的声响。
黎里低头继续撕着又一颗枇杷,问:“再吃一颗?”
“够了。你也吃。”他含糊地说。
这时,有志愿者小跑来这个方向,唤了声:“燕羽老师~”
燕羽回身看一眼,知道要候场了,拎着琵琶起身,可几粒枇杷核还含在嘴里,左右也没见垃圾桶。
黎里见状朝他伸手,手心还有剥下的果皮。
燕羽迟疑了两秒,低头将枇杷核轻吐在她手心,转身离开时,他摸了摸她的脸。
黎里就没忍住笑了,看他离去了,起身将果皮和果核丢进农田,一转头见陈慕章站在不远处一株枫杨树下,盯着她。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
这会儿,附近原本候场的几波学生早都去演出了,其余人隔着篷布。陈慕章要真过来干什么,也没人看得到。
台前,掌声雷动。
黎里与他对视着,一脚用力踢墙边一块废砖,砖头滑到凳子边。她直视着陈慕章,大喇喇到凳上坐下,脚后跟用力跺那砖角,砖头竖了起来。
黎里右脚稳踩竖砖上,手搭膝盖,身子微微前倾,睨着他,像伺机而动的狩猎者,只等他过来了她操砖拍死他。
陈慕章站在树下,盯着她的方向,像在僵持。但许久后,他转身走了。
下一秒,舞台上传来劲朗的琵琶声。
黎里踩着砖,坐在塑胶椅上,在断墙菜地边听着燕羽弹奏。
四下空且寂,琴挥天地间。
听众都是一样的。好的音乐,哪里的耳朵都能感受到。
琵琶音止的那一刻,聚集了数百人的露天广场鸦雀无声。黎里在静谧中等待了两三秒,听见拍手器猛烈拍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