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不明白吗?还是在逃避回答?
某一刻,祁星牧很想干脆问个清楚,但此刻的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直面问题的魄力。
他想了想,问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你妈妈喜欢梁木?”
这问题出乎颂颂的意料,她茫然道:“是啊,怎么问起这个?”
“原因呢?”
“他人很好,条件也不错,是北京户口。”
“北京户口又怎么了?”
“……他还有编制。”
“你是湖南人吧?”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颂颂点头:“我爸爸是湖南人,妈妈是山东人,当初她嫁给我爸,也是因为我爸有编制呢。”
祁星牧:“……”
“人生的意义难道在于有没有编制吗?”
“保尔柯察金说过,人这一生,应该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要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才是人生的意义,懂吗?”
殿下不仅引经据典,还要为人类解放做斗争,听起来怪阴森的。
颂颂:“……但是在家长眼里,编制是比月薪十万还要珍贵的东西,如果编制是北京公务员就更珍贵了,至于其他的职业都不靠谱,随时会丢饭碗变成无业游民……在我妈眼里都是混子呢。”
北京户口,公务员编制的梁木是受家长喜欢的男生。
北京几十套房,资产几十亿的王子殿下在家长眼里是随时会失业的混子。
祁星牧话都不想说了,中止了这场游戏。
航班是后半夜起飞的。
颂颂早就困了,一上飞机就睡过去了。
头等舱。
祁星牧把毯子盖在颂颂身上,打开了手机。
空姐来送餐食,无意中瞥到他的手机页面。
——他正在逛淘宝,在购物车里加入了一堆资料书。
《申论的规矩》
《行测的思维》
《国家公务员录用考试专业教材》
《行政职业能力测验》
《事业单位公开招牌分类考试历年真题汇编详解》
《军队文职人员公共科目一本通》
《北京市公务员专用教材》
空姐做这一行很多年,经常会在头等舱遇见皮囊不错的乘客,但像他这样帅的却少见。
出于对美丽事物的欣赏,空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皮肤很白,衣品也很好,普通的大衣在他身上穿出了一种极致的贵气。
他懒散地靠着,气质冷淡,身边睡着的女孩则漂亮得像洋娃娃。
这样的男人就是所谓的人生赢家吧!但这样的男人,居然还需要考公吗?
空姐送完水,轻轻拉上帘子。
卷!
这个世界太卷了!
第38章
清晨,飞机降落香格里拉机场。
颂颂完全没有被颠簸吵醒,祁星牧无法理解人类的睡眠质量为什么可以这么好。
一开始她靠着椅背,睡着睡着头就滑下来了,祁星牧把身体朝她偏过去,她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路。
按顺序,头等舱的客人先下,祁星牧却没有动。
等飞机上的人都下光了,才拍了拍她的头,把她叫醒。
颂颂身上的毯子滑落,搓了搓眼睛,望向窗外:“下雪了。”
这是颂颂第一次来藏区。
祁星牧在机场买了几瓶氧气,不过她身体素质不错,暂时没有高原反应。
机场有车来接,司机是个年轻的藏族男人,皮肤黝黑。
他在车上准备了防寒的衣服,拿了一件干净的羽绒服给颂颂。
天气很冷,下着雨雪,吹到身上的风里有冰凉的水汽,颂颂嘶着冷气钻进了车里。
藏族男人叫丹增,要开车送他们去德钦县。
来之前,颂颂只听祁星牧说此行是为了私事,具体的她没过问,只要他不讲,她一直在两人之间留有很礼貌的边界,不过也可能是心大大的缘故——换作别人早就打破砂锅问到底,生怕自己被卖了。
但颂颂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
“我奶奶是藏族人。”车上,祁星牧终于解释了此行的目的,“我爷爷奶奶去世后葬在了德钦,从前是我爸爸来给他扫墓,他去世后,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开车的丹增笑着说:“往年你都是一个人来的。”
祁星牧看向颂颂:“她是我朋友。”
丹增又笑:“你还有朋友?”
颂颂好奇:“他从前很孤僻吗?”
“何止孤僻。”丹增说,“就没见过这样的小孩,他小时候放寒暑假都会来德钦,穿得漂漂亮亮的,但谁也不理,就好像尊贵的王子来到了穷乡僻壤,看空气都不顺眼。”
这形容真精妙啊。
一语就点破了他的王子本质。
“村子的小孩找他玩,他板着脸坐在家里看动画片,藏袍不穿,青稞饼也不吃,酥油茶喝不惯非要喝豆汁,村里上哪给他找豆汁?他奶奶就给他弄来了豆浆,他不喝,最后被爷爷揍了一顿才老实,一边流着泪一边喝酥油茶。”
被人提及糗事,祁星牧脸上挂不住:“陈年旧事能不能别提了?”
颂颂很爱听,问道:“然后呢?”
丹增:“他被揍之后很生气,留下一封离家出走信,说要穿着小皮鞋走回北京,结果一出门就走错方向了,沿那条路走下去,只会走到缅甸。他爷爷叫上村里的人,追出十多里的山路去找他。”
一想起年幼的祁星牧趁夜黑风高背着小书包离家出走的模样,颂颂就笑得肚子疼。
虽然现在的王子殿下无法无天,但当人类幼崽时一样会挨揍,可见世界也没有太大的参差。
祁星牧被人揭了老底,一脸烦躁却无可奈何。
丹增又说:“现在上网方便,年初你上电视的时候,卓嘎还跟我问起你。”
祁星牧脸色忽然不自在起来了。
颂颂问:“卓嘎是谁?”
丹增:“卓嘎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白度母,藏传佛教里,白度母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颂颂:“所以是个女孩子吗?”
丹增眼底带笑:“嗯,小时候他不爱跟人说话,只有卓嘎来家里才会说上几句,还会把变形金刚拿出来和人家玩。”
颂颂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
祁星牧一下就急了,立刻反驳:“青梅竹马要一起长大吧!我们算什么青梅竹马?丹增你能不能闭嘴啊?”
丹增:“好的。”
颂颂还想问,祁星牧偏头看着她:“你也闭嘴。”
颂颂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嘴闭不上,她竖起食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卓嘎漂亮吗?”
“漂亮,脸蛋红通通的像晚霞。”丹增说,“全村的男孩都喜欢她,但卓嘎那时候就喜欢北京来的小孩,所以全村的男孩都讨厌他,我还专门带人在村口的小商店外伏击过他。”
颂颂:“成功了吗?”
丹增得意地说:“当然,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不过第二年他就揍回来了,毕竟有个会武术的老爸。”
原来他学武术是因为这个啊。
颂颂打量他,祁星牧怒道:“看我干嘛?你被揍了不会想要变强揍回去吗?这跟叫卓嘎卓玛的没有任何关系!”
颂颂:“我没说有关系啊,你吼什么?”
“谁吼了!村里其他小孩不喜欢我,我也只能跟她玩啊!”
颂颂一针见血:“人家不喜欢你,还不是因为你是个矫情的王子病。”
丹增插话:“其实也没什么,小孩子嘛,就是一起玩个过家家,卓嘎是妈妈,他是爸爸,诺布是儿子,他们拜完天地后就躲在柴垛里扮演一家三口。”
祁星牧:“……”
颂颂:“诺布又是?”
丹增:“他爷爷家养的小黄狗。”
祁星牧:“那是因为我离家出走需要打听路线,她非要我陪她玩才肯告诉我,就这样还差点给我指到缅甸去……”
他说完,认真地看着颂颂:“像我这种矫情的王子病怎么可能主动去钻柴垛啊?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吧。”
这倒是真的。
丹增放慢了车速,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说——”
他故意顿了顿:“——你不是说颂颂是朋友吗?”
颂颂接话:“没错啊,不过这和我们的话题有关系吗?”
丹增笑起来有几分看透了一切的狡猾:“他狼狈的样子,很像在跟女朋友解释前任存在的渣男。”
一句话,后座的两人同时沉默了。
颂颂扭过头假装看雪,祁星牧则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不会形容就闭嘴啊,小时候玩个过家家就可以算前任吗?”
丹增:“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
祁星牧:“……不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同时在脑袋里拼命搜索。
除了拜天地玩过家家不会还干过别的事吧?
这该死的脑袋怎么失忆了呢?!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一定要说。”丹增的笑更狡猾了,“卓嘎现在是我的妻子,马上就要生了,我们找村里的土大夫听过心跳,肚子里有两个娃娃。”
祁星牧一愣:“恭喜,所以你刚刚……”
“卓嘎小时候就喜欢你,年初看你上节目时还说你比从前更帅了,让人很不爽。”丹增朝他眨眨眼,“我不爽了那么多年,太不公平了,所以现在的你也得稍微不爽一下。”
祁星牧:“……”
他偏头去看颂颂。
雨夹雪打花了车玻璃,她的视线依然落在窗外荒凉的路景上。
偶尔路边会出现藏族的民居,她怀里抱着氧气瓶,耳朵有点红,也不清楚到底在看些什么。
中午,他们到达德钦县。
这里是迪庆州的西北部,也是云南省海拔最高的县。
丹增夫妻俩在梅里雪山观景台附近开了家藏民居风格的客栈。
每年前来梅里雪山朝圣的人数不胜数,甚至有人为了看一眼日照金山长期住在这里,丹增家的客栈生意还不错。
客栈顶层有个大露台,可以在天气好的日子直接看见卡瓦格博峰。
在客栈,颂颂终于见到了丹增口中的卓嘎,是个红脸蛋的漂亮姑娘。
因为怀了双胞胎的缘故,肚子很大,穿着一身宽松的棉服,正在前台忙碌着。
丹增接过她手里的活:“不是让你歇着吗?”
“想出来见个面。”卓嘎笑着跟祁星牧和颂颂打招呼,“十多年没看见小牧了。”
祁星牧难得没有展露他的王子病:“你比从前更漂亮了。”
“是你更帅了才对。”卓嘎肤色有着高原地区独有的黝黑,眼睛却很亮,她看着颂颂,“你女朋友?”
颂颂尴尬地挠头:“不是的。”
卓嘎回头看丹增:“可你说小牧带女朋友来啊。”
颂颂:“不是女朋友有影响吗?”
卓嘎告诉她:“以为你俩是一对儿,我就只留了一间房。”
颂颂马上说:“没关系,我可以住隔壁酒店。”
卓嘎说:“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不是旺季旅游团却特别多,周围都住满了。”
颂颂看了眼祁星牧,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拎着颂颂的行李箱上楼:“先去看我爷爷,回来再说。”
丹增提前准备了鲜花和水果。
祁星牧借了客栈的车,开车带颂颂上山。
山路崎岖颠簸,开了大概半小时登到了半腰,两人又下来走了一阵子,颂颂终于看见了一块墓碑。
上面刻着祁星牧爷爷的名字,附近只有一座碑。
祁星牧清理掉墓碑周围的杂草,颂颂帮他把鲜花和水果摆好:“奶奶在哪里?”
祁星牧站起来,指着对面另一座较低的山峰。
风声猎猎,颂颂望去,只见那座山顶无数道彩色的经幡随风飘扬,黑色鸟儿盘旋不散。
“那里。”祁星牧说,“藏族的天葬台。”
颂颂以前看过纪录片,藏族人去世后,遗体会由天葬师和亲人送往天葬台,进行过特别的仪式后,把遗体分解,骨头和血肉则会被砸碎混以糌粑,喂食秃鹫。
祁星牧淡淡地说道:“藏族人认为,用故去的躯体喂食飞禽是一种尊贵的布施。我奶奶是天葬,但爷爷是汉族人,他去世后无法进入天葬台,就让我爸把他埋在这里,说是想要守着奶奶安息的灵魂。”
他朝着对面的天葬天葬台,遥遥地鞠了一躬。
花果供上,祁星牧坐在墓碑前陪爷爷说话,颂颂守在远处陪他。
“从前您问我喜欢怎样的女孩。”
“那时我恨着林蔚,回答您,我永远不会像爸一样,因为爱一个女人,而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幼年的他目睹了因林蔚的厌倦而破裂的父母婚姻,从而对爱、对婚姻都产生了负面情绪。
那种了无生机的能量贯穿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尽管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但他从没有动心。
如果父亲没有遇见林蔚,一定会拥有更加洒脱的人生。
忙时开武馆,闲时打比赛,偶尔去徒步、骑行、马拉松,去民间组织做救援,去做一切自由且热爱的事。
比起不被位高权重的外公喜欢,失去自由与事业、生活的重心只能放在林蔚身上,祁星牧确信,父亲更喜欢自己从前的生活,只是因为林蔚需要他,所以他才交付了自己的一切。
但林蔚很快又抛弃了他。
幼时逢年过节,他总会听见林家的亲戚坐在客厅低语。
他们讥诮父亲一步登天,将来一旦离婚,林蔚会因分财产而脱层皮,而那位凤凰男则会借着前岳父的势混得如鱼得水,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维持着与前妻的关系。
但实际上,离婚后,父亲从家里带走的只有祁星牧。
而他与前妻林蔚的唯一一次联系,是来北京接走祁星牧时发的消息:【我到了。】
爱是不可信任的。
女人同样。
这是幼年时就根植于祁星牧心中的念头。
“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不可信任的是个例而非群体。”
祁星牧望着在风雨里磨损的墓碑,石面上的老人笑得慈祥。
“……不,或许我心底并没有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那只是我的期待罢了。”
“因为遇见了一个人,所以有所期待。”
“因为遇见了一个人,幼年时种下的念头就算长成了参天大树也可以被连根拔起。”
“颂颂曾说,地球是游戏场,而我们是手握剧本来此体验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