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十堰又默默吃了一把抗生素:“天真,你爸把我们都找来是要说什么事?”赵力权:“应该是董老师手法班的事情吧,都好几天了。”任新正和宋灵兰从办公室走出来,孙头头赶紧把包子几口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像小松鼠一样迅速咀嚼。赵力权赶快从药房出来站到队伍里。任新正:“都好了吧,还有人拉肚子吗?”全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彭十堰主动回答:“老师,我们都没事了。”任新正:“好,那我们今天就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谁带的头?”全班没有人敢说话。任新正:“任天真?”孙头头看看任新正,又偷偷给彭十堰使眼色,彭十堰紧张地看着任天真,任天真顶着任新正严厉的目光,沉默半晌后开口:“大家都只是拉肚子,没有那么严重。”任新正突然一拍登记的桌子:“只是拉肚子?你作为一个医生,带着你的病人违反纪律,萌萌要是出什么事,你能担得起吗!”许萌被吓得直往任天真身后躲,一直在发抖。任新正又转向大家:“我担了一个这样没有任何资质的学校,开班教你们,你们谁在这里出事,我是要坐牢的!”所有人恨不得原地缩成一只鹌鹑。
任新正:“我辛辛苦苦抛家舍业来做传承,为什么教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头上三尺有神明,你们这些人,是承载着中医的希望的!你们哪点担得起‘希望’二字?星星之火要是都像你们这样随心所欲,中华文明早就像其他古文明那样断绝了!讲了多少遍,作息应该什么样,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你们难道智商年龄都不如小学的孩子吗?!中国文化为什么要讲知行合一?知道了不做,学完以后过耳就忘,我们办一个师承班,个个走出去都病病恹恹,你们哪点能让人相信中医是养生的学问?”杨小红:“任师,跟我没关系,我做到了。”任新正:“我没有说你。我原来以为中医传承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目标,现在看来应该是我的妄念,是我的一厢情愿。既然你们都那么不乐意学、不乐意做,那这个班我也不用再办下去了,就地解散!是你们解脱了我,我也不用再为师承班到哪找教室发愁了,放过彼此!”
全班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杨小红:“任师,这样解散对我不公平。他们如果不合适,他们就走!但我不一样,我完全按照你要求的去做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认为我是个合格的弟子。这个班要是解散了,你要允许我跟师学习。”任新正:“你来第一天我就说过,一个班的同学就是彼此的镜子和量尺,你看他们歪,我以他们的眼光看你,你也不正!”杨小红:“我之前都警告过他们不要出去,他们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为什么等有坏的结果的时候,唯一一个没有犯错的人要一起承担?这对我不公平!”任新正:“如果你是对的,为什么你的话对他们一点不起作用?!为什么没有人听你的?你不是律师?你不是读到博士?你周围的人都没有对你的信,你哪有传承的能力?”杨小红:“我不是来学传承的。我是来学‘生’的。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全班一听杨小红这番话都有些激愤,小声议论着“她怎么这样”。孙头头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大声说:“师父,我错了,是我带大家出去的,是我要吃烧烤的,是我烤给他们吃的!都是我的错,不怪大家。你别生气了,要罚你就罚我,你别把班停了。”全班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任新正:“你要担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孙头头不说话,彭十堰看着孙头头,开口道:“任师,这不是头头一个人的错。我是班长,没约束好大家,我的责任更大。”赵力权:“对,任师,我们都是自愿参加的,不能全怪头头,我也愿意一起受罚。”其他同学也都为孙头头求情:“任师,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也愿意受罚。”许萌从任天真背后跑到孙头头身边跪好,紧紧握着孙头头的手,小声地说:“不要赶头头走。”任天真:“法不责众,要开除,就一起开除。”
任新正看着任天真更加生气,宋灵兰赶紧拉了任天真一把。孙头头抹了把脸,梗着脖子,认真地看着任新正,冲大家喊:“你们!都不要说了!你们!都是社会的栋梁!你!是全村的希望!你!是名门之后!你!是中医的科班!你!是大博士大律师!”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孙头头又看着任新正:“跟他们都没关系,是我一个人的错。师父,我知道您特别生气,是我不争气,伤了您的心,我就是个石头里蹦出的顽劣猴子!我根本没有想过去西天取经!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真的能把中医学好而且传播出去的人!能不能就把我赶出去,把他们都留下来,因为他们都是真心想学的!求你了!师父!”任新正:“你要逞英雄是吧,你什么都敢做是吧,好。我这个小塘子容不下你这条野鲨鱼,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们师承班的学生,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不管了,也管不了!”
孙头头背着包走出医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赵力权跑出来。孙头头:“干吗呀,还送我吗?没事儿,你快回去,你是在上班的人。”赵力权:“你去哪儿?”孙头头笑得很勉强:“你头哥我能去的地方多了,我要是想找工作,分分钟。”赵力权:“你晚上住哪?天真家肯定是不能再住了,你回星星那里吧,那本来就是你们租的,我搬走,我不能占你的房子。”孙头头连连摆手:“别别别,你这好不容易刚安定下来,别再折腾了。我自有我的道儿。”赵力权:“真的?”孙头头一脸认真:“小权权,你是你们一个村的希望,你是社会的人才,你以后要当医生的,所以你不能够沦落到去住什么街边小店的小宿舍什么的。我跟你不一样,也没人指着我,也没人盼着我。我好我赖,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本来也不属于你们这一群人,我要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了!”说罢她跨上小电驴,戴好头盔,看到站在门口的彭十堰和躲在窗后的许萌,潇洒地挥挥手:“兄弟们,江湖再见,头哥走也。”
宋灵兰端着一杯甘草茶走进诊室,然后对咬着牙关面色铁青的任新正坐下,伸手扣住他的脉,问道:“还真生气了啊?”任新正:“我是造了什么孽,都到颐养天年的岁数了,要收这么一个学生!”宋灵兰:“是徒弟!是老天给你的徒弟,天地君亲师,你师父,我爹,按老天的意志,给你发了个难题。是你自己接了招,怨不得别人。别没把徒弟度上彼岸,自己给搭进去了。”说完反手在任新正内关上扎了一针,任新正龇牙咧嘴:“走了好!走了一了百了!我也努力过了!不是我不带她,是她不要我带!烂泥扶不上墙!”宋灵兰:“我倒觉得这娃,可以带。小姑娘不简单。”任新正疑惑:“怎解?”宋灵兰:“你那个脾气呀!发起火来,我都不敢插话。今天呀!她却敢站出来承担错误。我看那些孩子的样子,个个面有愧色,不见得真的是她带的头。太平公主犯了错,主动承担,武则天不也感叹一句可惜她不是男儿身吗?”任新正:“她?她哪点能跟公主比?野猴子!冥顽不灵!”宋灵兰:“你既然这么生气,好吧!反正也是不开化,走了好。咱都松口气。我回去跟爹说。”宋灵兰站起身往门外走,留下独自生气的任新正。忽然宋灵兰转身又回来,莞尔一笑:“既然是冥顽不灵的猴子,走了就走了呗,为何老僧你要跟她动真气?怕是用了心?”任新正叹口气:“你说她是个石猴子吧,她自己都拉得站不起来了,还记着旁的不相关的人。《心经》开头两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最主要就落在‘观照’二字上。这个头头,是既有观,还能照,我在想,是不是越是没读过书的孩子,观照能力就越强。一起去那么多学生,其他人怎么就没长这个眼?”宋灵兰:“这话,你都第二次夸她了。行了行了,别给自己找补了。你想留人家,就给她打电话,叫回来呗!”任新正:“我不叫!她自己要是不回来,说明我们师徒情分也就这么长!还反了天了!天底下哭着喊着求我做师父的人不知道多少,让我去求她,不可能!”宋灵兰:“对!都走了才好!说明老天不让你继续办了。你就安心在医馆看病,好歹还能给家里叼点钱。”任新正:“往家叼钱这个事儿你就不要指望我了。如果你希望我往家叼钱,当年就不会选我。咱俩的分工一直很明确,你操持俗务,我积攒福德。”宋灵兰:“你攒了什么福德了说给我听听?”任新正:“我教书啊!我育人啊!看病这事,虽然也是福德,可靠我一个人,纵有天大本事,全天下那么多人,我照顾得过来吗?我教出一个名医,就是多了一只手,教出三千名医,就能罩住半个天下!”宋灵兰:“切,你一辈子也没教出几个名满天下的学生。”任新正:“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我活得还不够久。”宋灵兰:“我爹说得没错,老天让你修的就是脸皮问题,你到今天都放不下身段,就是因为我们都已经替你没脸没皮了。你当年把家里的钱都拿走去支援贫困地区,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带着儿子回娘家蹭饭,我要脸了吗?还有你辞职以后你自己不好意思去学校,让我去学校给你搬书,我觉得丢人了吗,我没有啊!在你那难过的关,你早就逼我修完了!你呀!你什么时候能舍得把你的脸皮放在地上摩擦摩擦再摩擦,你就修成了!” ??
任新正抬眼皮看看她。宋灵兰:“好!你不愿意求你徒弟回来,你去求求老刘给你个教室,总可以吧?”任新正把头又扭过去了。宋灵兰:“他不就是要一个名头去举事吗,这世界上,打着太上老君名头干事的小鬼儿多了去了。蛇有蛇道,虾有虾道,各人一道。你不愿意,给他再找一个愿意的人呗。”任新正想了想:“你说得对,他要的不是我这块牌子,是中医这块牌子。”想通了的任新正一下子轻松了:“老天果然还是帮我的。”宋灵兰:“这到底是老天帮你还是你老婆帮你!”任新正:“老天帮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娶了你。拔针!”宋灵兰笑着走过去给他拔针。
某餐厅包房内,任新正、吴善道、刘长青围桌而坐。任新正给刘长青倒茶,刘长青:“任教授,我受宠若惊啊!难得你请客吃饭!”任新正笑:“虽然是我请客,但是你掏钱。”刘长青正要分辩,任新正阻止了他:“不白让你请,是好事找你。”刘长青:“好事您能想得起我?”任新正没有搭理刘长青阴阳怪气的话:“刘总,我们这么重要的会议,我都跟你说了,你得带上你的投资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刘长青:“我已经被你涮好几次了,心有余悸,我要先把路子谈清楚。”任新正:“你要做中医这个平台?”刘长青:“是啊!这不是不懂嘛!借您名号用一下,这您都不同意。”任新正:“你拿我名号,我是长脚的,我一跑路,你不是白做?”刘长青:“您的人品,我信得过!这么多年下来,谁不知道您是德高望重的大好人啊!”任新正一笑:“哦,说明你不是借我的名气,而是借我的好名声给你背书。那你要是在外面胡作非为,我不是就给你毁了?”刘长青:“哪能呢任教授!我们也是有一颗为弘扬中国文化奋不顾身的心的!不能砸老祖宗的金字招牌,会遭天谴的!”任新正:“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呢……拿我个人的名号,弘杨文化,不够大,不如用国家的名号。”刘长青:“哎哟!‘国’字号谁敢动?我还不想作死。”任新正:“你不是说弘扬中国文化?做好事怎么会作死?除非你……”刘长青:“肯定做好事!做好事!”任新正:“那我建议你跟大学合作。有大学背书,你才能做得大!大学有科研,你可以转化成生产,你的孵化器就有成果,你有了成果,又反过来裨益大学,这不是两全其美?”刘长青点点头:“可我怎么跟大学合作呢?您给我引个路子?”
吴善道走进门,一头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堵车!来迟了!”任新正:“来,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州中医药大学副校长吴善道,吴教授!我觉得你们的强强联手,一定会让中医发扬光大!”刘长青:“好好好!太好了!任教授,这次呢也算歪打正着,您给我指条明路,我也帮您把师承班那个楼都修缮一下,不然又是漏风又是堵水的。”正说着,包厢门被敲了几声,孙头头的声音传来:“刘先生闪送,麻烦给个接收码!”刘长青一边说“进来”一边对任新正解释:“我特地安排人给你送来你爱吃的松茸,刚下飞机,新鲜的!”孙头头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抱个大箱子站在门口:“接收码是多少?”然后她环顾四周,把箱子放在旁边的餐台上,随手抬了抬帽檐擦了擦汗,任新正看到她的脸,喊道:“是你?”刘长青:“765558。”孙头头输完密码,向后退了两步,礼貌地冲任新正鞠了个超过90度的大躬,退步出门,反手带上门,匆忙走了。吴善道连忙站起来:“哎!头头!你去哪?哎!……头头还兼职,你知道吗?师兄?”任新正面色又开始铁青。
任新正站在任天真房间门口,看到任天真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任新正抬手敲了敲门。任天真:“爸,找我有事?”任新正:“你跟头头还有联系吗?”任天真:“没有。”任新正:“她是你师祖,又是你同学,你怎么一点心都没有呢?她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任天真看任新正一脸不高兴,故意说:“那她也是你的长辈呀!又是你的学生,你要是有心,干吗来问我呢?”任新正:“你!……”任天真:“哦!不对,你把她赶走了。既然赶走了,就既不是我同学,也不是你学生了,咱俩关心她,不是显得多余?”任新正叹了口气:“你以后是要当医生的,你观照的功夫还不够啊!这方面,你真不如头头。讲起来在医家熏染这么多年,怎么心就那么硬呢?”任天真:“爸,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行吗?”任新正欲言又止,气得肝郁,甩手走人。
任天真看着爹远去的背影贼贼地笑,这时手机震动,他拿起来一看是孙头头发来的微信:“我滴孙,我今天快件有点多,要迟一点去找你。对了,你记得把我的板儿带上!”任天真想到他爸刚才想关心孙头头又说不出口的憋屈样一下笑了出来,心情愉悦地给孙头头回微信:收到!夜宵要带点吗?孙头头:太孝顺了我滴孙!
宋灵兰走到门口,问任天真:“你干吗以气你爸为乐?”任天真:“我又不是你,我干吗要哄他高兴?”宋灵兰在儿子头顶拍一巴掌:“小兔崽子!你爸拉不下脸,你就去叫头头回来嘛!”任天真:“我不给他这个脸。他要叫他自己叫。”
孙头头回到宿舍,宿舍里人声鼎沸,餐桌被当作牌桌,打牌的、围观的挤了好几个人。地上都是瓜子皮、花生壳、烟头、啤酒罐。室友甲:“头头,你回来啦。哎哎哎,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室友,人称‘头哥’。”众人:“头哥?看起来像女娃子?”室友甲:“她在我们眼里就是个男孩儿!再说了,这里哪有女生宿舍啊!”
孙头头点头示意,走到床边,发现另一个室友在地上铺了几张蛇皮袋,整个人平躺在上面划手机。孙头头小心绕过他,把包甩到上铺:“涛叔,腰还疼呢?”涛叔:“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孙头头:“你这样不行,这都疼好几天了,去医院看看吧。再说,地上凉。”涛叔:“我才不去,去医院又要请假还要花钱,不值当。”孙头头:“你不是有社保吗?”涛叔:“傻了吧,公司把我们的社保都交在外地,在江州看病用不上。”孙头头:“命是自己的,该花的钱还得花。我学过医,根据我对你的观察,你这靠躺着养,会落下病根。”涛叔:“你别吹了,你要是学医的能到这儿来?”孙头头没接话,搬过一张小凳子当桌子,从床底下掏出笔墨纸,盘腿坐地上,默默开始抄《心经》。涛叔:“就你这家当也不像个学医的。”孙头头不再说话,在喧嚣的“三个蛋!一对王!”和抖音的BGM中安静地写字。
涛叔:“你这毛笔字,写得像鳖爬,架势弄得像端公打坐,这弄哪一出?”孙头头:“你不懂,这是我学医的功课。我老师说,我天天练,坚持十年,等我32岁的时候,开方提起毛笔,字一上纸,病人就升起信心了。”涛叔:“拉倒吧!说你坚持送十年快递我都不信,更不要说十年之后你能看病了。大手一挥跟你说十年后的事的人,都是耍流氓。”孙头头不再说话。涛叔:“还挺专心。我看你就是泥鳅,还憋了跳龙门的心。你要认命,你这样就是写十年,也就是送个快递。”孙头头:“哪怕就是送快递,那也不一样。我以前送快递,毛毛糙糙,脾气火爆,现在送快递,平心静气。同一件事,心转了,人就高兴了。”涛叔:“你说得对,我不能打击你。人活着,梦想还是要有的,孩子啊,你搬大件要小心,不然像我这样,连十年快递都送不了了。哎哟!我的腰!”孙头头叹口气,站起来,跪在涛叔面前,拿手在他背上揉:“是这儿疼吗?这儿吗?”涛叔:“哎哟哟,好像给你弄得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