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把自己一路上加这半天来的盘算说了,紫鹃和雪雁听得又是惊讶,又是赞叹,三人商议半天方完。
黛玉又瞥了一眼紫鹃,笑道:“方才你那句‘铁大哥’叫得十分亲切,这些日子相处得可好?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紫鹃听了,忙忙地啐了一口,却低头不语。雪雁在旁拍手道:“姑娘这可问着她了!要我说也不必问她,就去问问铁大哥,做什么天天往我们这边跑,跑来了就挨她几句硬话,可没少来过一回呢!”
第58章 章五十七 分别
黛玉本来见雪雁提起阿飞,也没有什么异样,刚放了心,又听说紫鹃跟铁传甲走得甚是近密,这倒有些犯愁。她是惦记着不再打扰李寻欢的,但若手下人彼此有意,拆散了他们心里过意不去,要凑在一起自己又尴尬,真是进退两难。
但仔细想想,如今只凭一己之力,还成全不了这许多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向晚之时李寻欢终于是回来了,看脸色如常,倒不像被龙啸云算计了去的样子。李园中老一辈的家人现就留了铁传甲一人,其余人都跟着龙啸云一家出去了,一顿晚饭吃得倒十分清静。
饭毕黛玉自回房中,却毫无倦意,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事放不下似的。在屋里徘徊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跟紫鹃说了一声,也不要她和雪雁跟着,自披了件大衣服,自己出了院子,便往梅林里来。
那梅花原是有人专门侍弄的,由冬至春开花不断,这时逢暖,有几株梅树繁花满枝,便如一树玉雪冰晶一般。黛玉借着月光慢慢走过去,正自赏玩,已听到身后一声轻咳。
她蓦然转身,见李寻欢果然站在当地,望着自己静静微笑,不由笑道:“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李寻欢也笑道:“我正要问你,倒被你问了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黛玉看着他月光下的笑容,便似碧涧流泉一般,有往日难见的清澈,心里微微一动,思忖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
“你……要走了?”
李寻欢眉梢一跳,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黛玉听他并不否认,心下笃定,情知也劝不得,只道:“我们一回来,圣上想必已知道了。旨意早晚便到。你我皆有退婚之意,若不对圣上提起,赐婚旨意下来,我们该当如何?要是去奏明了,且不说圣上是否一怒之下,连发还我家产之事都作罢,就是我在李园住着也没道理——所以你打了个逃婚的主意,黑锅自己背,倒教人怜惜我无辜受累,于名声也无碍,是么?”
她语声轻柔,如春风拂面,并无半点恼怒之意,反带着深深的理解与同情。李寻欢听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你……你实在太聪明了些……聪明人易生烦恼,你将来自己生活,总要……”
思忖半天,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嘱托的,索性就什么也没再说。
黛玉反笑道:“我在别人面前,也不好这个强。”
她似是说得随意,李寻欢听了,却只觉得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便如草生新芽,在这春日之中一点点生长起来。忙自己压住了,不觉当真咳嗽起来。
黛玉又道:“对了,我写了个方子,交给铁大哥了。你自己也多在意着些,酒能不喝就不喝了,别一时意气上来,又糟蹋自己身子。”
李寻欢听她心心念念,都是记挂着自己,且毫不掩饰,这些年除了铁传甲外,再没人待自己如此的,心里也不知是感动还是酸楚。连忙笑了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黛玉一怔,见他一只手提了个小小的包袱出来。打开看时是一方书函,不是自己看熟了的怜花宝鉴又是什么!
“你这……”
李寻欢笑道:“王怜花前辈将这宝鉴托给了我,我幸不辱命,给他找了你这位灵巧聪颖的传人,也算圆满了。”
黛玉摇头道:“你就没想过,他找的传人原就是你么?”
这件事在她心里盘桓已久,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须知王怜花与李寻欢素不相识,如何就能将这代传之事交托下来?要说是听说了李寻欢的声名,自然也是直接传书的可能,大过了再由他转授。
只不过传授之事,总也是师徒两厢情愿。李寻欢自己不认,就是王怜花亲至,怕也无可奈何。
果然李寻欢笑道:“我可不学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没的脑子疼!”
黛玉忍不住噗哧一乐,转念想了想,便问道:“我要是再想给别人看,可不可以?”
以李寻欢在江湖中所见,但凡有人得了什么异宝秘笈,都是秘密收藏,生怕旁人看到抢了去,就连堂堂少林,闹了这一番,也因藏书被盗而起。却总没见过得了秘笈,反而想给人看的。不禁奇道:“你要给谁?不怕借了收不回来么?”
黛玉笑道:“我又不傻!我不能多抄几份么!当初你为救我,将这书借给梅二先生,他又把医术传了给我,于我也算有半师之谊。我送他一份抄本,便是谢师恩了。”
李寻欢点头道:“这倒是使得。梅二先生为人虽古怪,却没有大恶,也不是贪婪之徒。但江湖中人多狡诈,你往后还要多加小心。”
黛玉听他自和自己见面,几次三番,都是谆谆叮嘱之意,心中一热,低头道:“我知道了。你……你自己保重……”说到最后,终于声带哽咽。
她并不敢抬头,只怕看到李寻欢离去之时,更要忍耐不住。过了片刻,只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脸颊,掌心温热,似乎带着安慰之意。随即一阵风掠过,她再抬头看时,眼前不见人影,只有月光之下,散落一地的梅花花瓣。
……
次日一早,紫鹃急匆匆地来唤黛玉,张口便道:“表少爷走了,你知不知道?”
黛玉想这事原也瞒不住人,只淡淡道:“我知道。”
紫鹃却不惊讶,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黛玉听她问得蹊跷,摇头道:“不知。怎么了?”
紫鹃唉了一声,道:“铁大哥跑来告诉我的。我看他急得了不得,想起你昨晚出去好大一会,必是知道内情的了?”
黛玉这才惊道:“铁大哥没跟他一起走么?”忙忙地洗漱了,换了衣服出来。正要找铁传甲问个究竟时,又听门上一阵乱纷纷的响动,又有人声往内叫道:“林姑娘在不在?快去请林姑娘!有圣旨到了!”
众人慌乱之中,黛玉倒定了神,心想该来的总要来,先混过去这一阵再说。
她虽未接过圣旨,但往日在贾府也见过几次,便沉下心去应对。那来传旨的想必也受过叮嘱,并不为难他们,不过例行公事罢了。
然而这旨意却大出黛玉意料之外。除了发还林氏家产,并加封自己为县主之外,旁的恩典一概皆无,赐婚之事更是只字不提,仿佛当日之事真的只是一场笑谈。
及至送走了传旨官员,黛玉兀自思忖,总是觉得哪里别扭,又转不过这个弯来。忽见铁传甲站在一旁,便道:“铁大哥照顾了表兄十年,想必要找到他也不是难事。他刚走不久,你即刻去追,应该追得上——总要让他好好地过才是。”
铁传甲听罢,却叹了口气,道:“姑娘,我……我也明白了,少爷留下我,是为了让我跟着姑娘,照顾姑娘的。姑娘是住在这里,还是……”
黛玉不等他说完便摇头道:“我这边无妨,还有紫鹃雪雁两个呢。表兄那人太执拗,你不要由着他性子来。你现在就去找他,见到他就说我说的,他要是不让铁大哥跟着,我就亲自去见他,问着他,看他怕是不怕!”
铁传甲边听边笑,连连点头道:“我都听姑娘的!姑娘,你们往后要去哪里?……少爷要是问起来,我也好说。”
黛玉早已胸有成竹,笑道:“我家祖产都在苏州,我自是回苏州了。”
说罢突然想到,赐婚一事虽然作罢,但此刻住在李园的龙啸云一家已经搬了出去,自己再走了,李园之中再无一个外人,倒是自然而然,回归本来主人。
而且当初皇帝说的是为免尴尬,另赐林诗音一座宅子,如今也不再提了。龙啸云赖以遮丑的“圣上恩典”一旦没了,这兴云庄改回李园之事便彻底成了对他的羞辱,只怕他和李寻欢之间再难有什么兄弟之情。
想起这一系列结果,皆由李寻欢为拒婚事,连夜出走而起,黛玉便不禁暗暗咋舌,心道:“还是表兄说的对,论起小心眼、使促狭来,圣上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第一卷 ·梅花引完——
第59章 章五十八 菜园里的皇帝
京城的春天,仿佛一夜之间便已到来。和风丽日下的行人,连面容间也带了些洋洋的暖意。
林黛玉坐在马车之中,却无暇像往日那般掀帘偷窥外面景色,耳边厢听着车轮辚辚之声,只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在向不可探知的未来滚滚而去,紧张得口干舌燥。
她素来爱好服饰简雅,今日却破天荒地穿了整整齐齐一套盛装:大红色的纻丝大衫,外罩深青纻丝褙子,织金绣孔雀,又披着青罗金绣孔雀霞帔,抹金银坠头,顶上端正戴着珠翠五翟冠——正是县主品级的全套冠服。只是本朝舆服制度,公主用车曰凤轿,郡主曰翟轿,形制一致而纹饰不同,但县主以下并无特殊规制,是以马车看起来虽还算气派,却也没人想到里面坐的竟是新封的一位贵女。
马车走的是入宫的大道,车轮平稳,车厢里面几乎感觉不到车子的行进。黛玉侧耳听了半天响动,才喘了口气,低声道:“你们看我这手,都是冰凉的,手心里全是汗。”
身旁陪伴的紫鹃和雪雁忙拉起她手来轻轻护着,紫鹃便强笑道:“我也是头一回见你这个样子。”说话间声音微颤,显然是不比黛玉轻松到哪里去。
雪雁也道:“那……那可不嘛!姑娘还是第一次进宫,别……别说姑娘,我都不……不行了……”
她结结巴巴的,往日的伶俐通不见踪影,黛玉听了反而心里一松,笑道:“罢了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紫鹃回过神来,先啐了一口道:“好好的喜事,被你说得这么不吉利,快啐三下!待会儿见了圣上,可不能这么混说混道的!”
“我这不是跟你们说着玩儿么,又不是外人!”黛玉说了几句话,终于恢复了往日态度,人一活泛,脸上便现出光彩来,看着紫鹃道,“要不你就跟着我进去,也好随时提醒我。”
紫鹃见这位姑娘一缓过来便开始说笑,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想呢,可惜我们是哪牌名上的人,还轮到面君呢!你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回去再给你好好贺一贺,如何?”
黛玉笑道:“既是你请,我必给面子,回去吃定了你!”三人说说笑笑,一时间紧张之情去了大半。
行至宫门前,黛玉独自下了车,便有女官带着进去。黛玉本来还低着头装乖,走不多久,心中实在好奇,便偷偷环视四周,见前面一座高阙,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甚是醒目,额上题着“文华门”三字。
又听那女官向人打听道:“圣上现在哪里?”
黛玉心里一惊,想这女官怎么如此糊涂,自己进宫谢恩原是定好了时辰的,皇帝自然等着自己觐见,该在奉天殿还是乾清宫,必有定论,为何又问出这种话来?难道他们宫人还每日满皇宫找圣上么?
那被问到的似是个内侍首领,因笑道:“幸好你问到我!这几日开春暖和,圣上说正是下种的时候,到九五飞龙殿后面的园子去了。还说叫告诉前面一声,瑶琳县主若来谢恩,就领过去——可是这位不是?”
那女官称了声是,又多多道谢,才引着黛玉继续前行。黛玉这时才知并非宫人糊涂,而是这位圣上心血来潮,竟跑去亲手侍弄园艺了。心里暗笑道:“怪不得能跟表兄那般莫逆,果然是一路人,想起一出是一出!”
她毕竟是少年人,性子活泼,腹诽皇帝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倒是顺着这个由头,又想起那位出走的表兄,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安好。一路只想着这些,并不觉得道路漫长,反倒是前面引路的女官一停步,险险撞了上去。
那女官倒是机灵,转身扶住了她,低声道:“我去禀告圣上,然后叫你过来,不用怕,我教给你怎么行礼。”
黛玉本来已经轻松下来,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又有些僵硬,半天只挤出一个“是”字。等了片刻,果见那女官回转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听着她在耳边的指教举手投足,竟如傀儡一般。
突然间耳边爆发出一阵大笑,跟着道:“你这小姑娘,胆子不是挺大的么?怎么今天跟失了魂儿似的!”
黛玉听那声音正是当日在酒楼见过的皇帝,却不敢抬头,只道:“我……”恰在此时,也听到女官低声的提醒:“臣女!”
她想了想才明白是让她改个自称,还没开口,只听皇帝又道:“行了,她行完了礼,这事就算成了,没那么多规矩!小姑娘,你累不累?要不要陪我在这儿说说话?”
黛玉心道,皇帝虽然是征询的口吻,自己哪敢说个不字?只得道:“是。我……臣女……不累……”
“你不累,我看着你累!”皇帝笑道,“这身衣服,麻烦得紧,料想你穿得也难受。叫她带你去换一换,回来我还有事问你。”
黛玉本就觉得那翟冠压得头都疼起来,此时却不知是喜是忧。跟着那女官到西六宫里寻了身常服换了,摘下翟冠,梳了个垂鬟分肖髻,也不戴珠花,只用两串茉莉点缀发间,再加上松香淡绿的衫裙,甚是清秀可人。
谁知再回去时,皇帝一见便笑道:“怎么穿得跟小白菜似的?你们小姑娘,还是打扮得鲜艳点好。”
黛玉忍不住“啊”了一声,被他几次三番评价自己装束,简直要不知所措了。所幸皇帝没叫她再换,只道:“你到这边坐着,等我把最后这片地弄完。”
黛玉依言坐到旁边石墩上,暗中抬眼望时,竟见一人叉着腿蹲在泥地上,一手握着一把不知什么种子,另一只手正往地里按下去。看模样正是皇帝,却穿着烟色布衣,且是脸上乐滋滋的,宛如一个正侍弄庄稼的老农。若不是日上三竿,晒得自己身上发烫,定要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罢了。
皇帝那边自得其乐,忙了半天方直起腰来,一眼望见黛玉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禁大笑道:“小姑娘,你想说什么?”
黛玉也是太过惊讶,一时间不假思索,竟脱口道:“不知圣上种的是什么?”
“小白菜啊,吃过么?”皇帝拍着手上的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另一个石墩上,浑不在意道,“你这小姑娘,想必要种也是什么花啊草的,那些都没用,还是种菜实在些。”
黛玉听着,也不知他就是这个意思,还是弦外有音。突然觉得与皇帝对坐甚是不妥,正要起身,又听他道:“在菜园子里讲什么规矩!坐着!我问你,你跟李二的婚事,怎么就吹了呢?”
黛玉一听见他管表兄叫“李二”就想笑,渐渐回想起与皇帝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人也松快了些,便低头道:“我……是我不愿意……他也是为了我好,请圣上不要……不要怪罪……”
“真是你不愿意?”皇帝并不生气,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道,“对你来说,李二的年纪是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