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瞥了她一眼,静静道:“虽说如此,我这县主其实是平白来的。所谓无功不受禄,我也该收敛着点,没事叫人说我轻狂,何苦呢?”
乌香听了便没的说,顿了顿又笑道:“这两个丫头,还请姑娘赐个名儿。”
黛玉又看了看两人道:“她们两个的名字原就很好,不必改了。”
话音刚落,倩语思云便同时欢欣地蹲身一福,道:“多谢姑娘!”
黛玉不由得失笑,心想方才听这两个名字,并不似寻常女孩那些春兰秋菊的俗套,说不定出身也有些来历的。这等人家就是落魄了,心气也是高傲的,并不可随意折辱他,于是顺口说沿用本名。果然两人面露欣喜之色,看起来对自己倒多了几分好感。
以她本性,自不是爱弄心机的人,但也不是没有心眼。往日在贾府里冷眼看着凤姐八面玲珑,弄权擅专,且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虽知道凤姐有凤姐的难处,但也心中不屑。如今她自己要独当一面了,但想着这府里没有旁的主子,那些个勾心斗角的事便少了九成,至于一众下人,既有乌香这来自圣上身边的人统管,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心里想得清楚,便一身都轻松了,一边听着乌香絮絮说些闲话,一边走进院子,看着众人收拾不提。
从这一日起,黛玉就没有再出过大门一步。每日早起梳洗罢,就走进书房中,一待就是一天。一众下人并不知她在做些什么,也不敢问。
这清静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几天,过得连乌香都以为这位小县主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黛玉方走出来,吩咐备车,说是次日一早出城。
乌香并不问她去哪里,有什么事,只顾着打发倩语和思云、还有赶车的车夫叫桑宁的好好侍候。黛玉见她识趣,便会心一笑,带着四个丫头一同上车。
这些日子倩语和思云虽只在屋外守着,但日日相见,也和黛玉有几分相熟了。倩语便嘴快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忽觉思云在旁边拽了她一下子,只得闭了口。
黛玉看在眼里,笑道:“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我原先有个病根儿,虽然治得差不多了,隔几个月总要去找大夫复诊的。那大夫就住在城外梅花山庄,他也姓梅,你们可听说过么?”
“梅花山庄?就是梅大梅二兄弟么?”倩语讶然道,“不愧是姑娘,竟能请得动他们看病。”
思云咳嗽一声,似乎是提醒她,跟着道:“我们跟乌姐姐学功夫的时候,听她说过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梅二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医术通神,但性情古怪。不过我们没见过。”
黛玉点了点头,心想她们果然跟乌香学过武功,看来是要贴身护卫自己的了。至于与梅二先生的渊源,一提起来不免又要说到表兄,心中自然而然地回避,只淡淡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才碰上了梅二先生。”
一路再无别话,到了梅花山庄,便请见梅二先生。那梅二先生还是一副落魄穷酸相,看见黛玉也不见外,哼道:“你竟还想着来!我只道你学医有成,用不着我了呢!”
黛玉恭敬一福起身,含笑道:“医者不自医么,我就算学得成了,也免不了要麻烦先生的。何况现在刚摸到门口,连大门还没进呢。”
梅二先生颜色稍缓,却还是阴阳怪气道:“说得倒是好听。那书带来没有?若没有,我也是无处参详的。将来断不了根可别怪我。”
话虽这么说,人却已经往屋内走去。黛玉也笑着跟上,见屋内再无旁人,向紫鹃吩咐一声,将随身包袱打开,取出一个匣子来,同时道:“时日太短,赶得有些仓促,且是这东西不宜现世,也就没来得及找装裱。先生将就着看罢。”
梅二先生听她说的话奇,打开匣子一看,竟是一色的白鹿纸裁得整整齐齐,却未装订,上面整整齐齐的钟王小楷,字迹与自己先前所看的《怜花宝鉴》绝不相类,但细看内容时,不是宝鉴又是什么?
“这、这是你手抄的?”梅二先生略一思索,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仍旧惊讶。须知江湖中人对于秘笈看得甚重,轻易不示于人前,更不要说有抄录一份送人的了。
黛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淡淡笑道:“表兄把原本留在了我手里。我知道先生珍爱此书,且是其中医术记载对先生大有启发,想必之后能够惠及他人,故以抄本相赠。”
梅二先生听她说得如此平常,更是心惊,半晌方摇头道:“一个李寻欢,现在又是一个你,真是……”真是什么,却迟迟找不到词来形容,索性咳嗽一声,转了话题道,“宝鉴里的易容之术,你学得怎么样了?”
黛玉一怔,道:“易容?我学那个干什么?”
梅二先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望着她,叹气道:“王怜花文武全才,医卜星相无一不精,你既称是他的传人,难道学点三脚猫的医术就罢了?易容虽为小术,也是奇门之一,你今后免不了和江湖有涉的,难道不该学起来自保么?”
在黛玉心中,其实是将这刁钻古怪的穷酸先生当老师一般的,这时听他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虽然自己不在乎什么王怜花传人的虚名,但既这么说了,总不该败了王怜花那般天纵奇才的声名。又想到日前铁传甲为中原八义所劫,自己几乎无力相救,还是拼着撕破脸来撒泼,才换得个有惊无险。自那日方知自己能力远远不足,但要说学武功,又不合自己的性子,怕是十年二十年也难有建树。梅二先生这一提,想到宝鉴中还有诸般奇术,若用得巧妙,未尝不能建大功。
想到这里心意已定,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是。还望先生教我。”
第67章 章六十六 易容术
接下来的一个月,黛玉都在梅花山庄的书房里,听梅二先生讲解易容之术。
论理梅二先生的本事是远远及不上王怜花之万一的,但他毕竟在自己精通之术上钻研甚深,易容之术又和医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他从中讲解,便胜过了黛玉自行摸索百倍。
待到黛玉学得七八成了,梅二先生又生出新文来,叫黛玉自己易容改扮,从他面前过,若他看不出破绽来便算学得圆满了。黛玉也觉得有趣,可连试了几次,都被挑出毛病来,没一次能成功混过去的。
黛玉想想便觉不服气,鼓着嘴道:“你明知道是我,就没破绽也能看出破绽来,怎么是我的毛病?”
其时她轻袍缓带,束发戴了一顶书生巾,扮的是个青年士子。梅二先生便笑道:“我也不说你,你自己来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黛玉心生好奇,走到铜镜跟前一照,见里面的人眉清目秀,打扮的确是个读书人模样,只是一脸气鼓鼓的,分明是小女儿神态,任谁都看出女扮男装来。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你虽然容貌变了,但声音没大改,少年人偶有雌音,也不为奇,但你何曾见过男人会这样鼓嘴巴的么?”梅二先生悠然道,同时伸手指点,“你看你手中折扇,是湘妃竹骨,泥金扇面,这笔山水画亦是不俗,像这样的扇子,只怕一二百两也买不到。可你身上青衫却是最普通的细棉布衣料,手上、腰上一点装饰都没有,跟个穷酸秀才似的,难道不引人生疑么?”
黛玉只道自己这一身搭配十分雅致,正是清高读书人的气象,听梅二先生这么一说,才觉得处处皆是漏洞。嘴上兀自不肯认错,强辩道:“我……我偏不喜绫罗绸缎,不成么?”
“成!有什么不成?”梅二先生咯咯笑道,“你要是个真书生,怎么打扮都成,旁人不过说一声古怪罢了。偏你是个假的,你经得住人打量么?”
“啊?”黛玉一怔,见他目光不住往自己身上瞟,脸颊便热了起来。虽是易容之下看不出来,但尴尬之情已流于神色之间。
梅二先生却正色道:“你生得单薄,衣衫又宽大,本来胸前那里是看不出来的。但你装饰破绽这么多,倘或遇到疑心的,要靠近了试探你,必定掩不住。所以你要不加个袄子将身形遮住,就得扮得病弱些,时时含胸咳嗽两声,也就能混过去了。你道易容之术,只是改换个相貌么?”
黛玉这回便十分信服,心想那王怜花果然也说过,易容要做到维妙维肖,须得连语音举止、身形步法一概改换,难的是“自然”二字。当下收起轻慢之心,专心钻研起来。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黛玉自忖参悟得足够,便又扮了个年轻书生,来找梅二先生。见了面先一举手,道:“小可是姑苏林瑶,见过梅二先生。”
梅二先生听她一口带着苏州口音的官话,虽然还是语声清亮,但比先前已压低了许多,便点了点头。打量她装束时,见已换了一身青色云缎袍,腰间坠着一枚配五彩穗子的金麒麟,依旧是手摇折扇,说不尽的风流态度。
梅二先生便笑道:“敢问林相公为何到此?”
黛玉为这一问,早编了一段故事,一听正中下怀,便道:“小可在本府进了学,因仰慕金陵贡院气象,特来观光的。”
“这么说来,林相公是要赴秋闱的了?”
“正是。”黛玉笑道,“小可原有一门亲戚在京师住着,如今有父母书信,便投到他家去,早晚读书,也好方便赴试。”
梅二先生见她对答如流,且是声音举止都不露女态,拍手道:“这才对了。以你眼下的本事,要易容成别人认识的人,但凡一点学不像,必要露馅。你现在扮的是个子虚乌有之人,身世性情全凭你说,只要当面不露破绽,过后谁又查去?这才是易容之道最妙的地方!”
黛玉听他夸赞,自己也觉得得意,故意问道:“先生说我扮得像么?”
“像!”梅二先生点头道,“你原是苏州人么?这口音真是挑不出毛病。今日这装束也好,活脱是个乡绅子弟读书郎。这麒麟哪儿来的?难为你配得巧。”
“这个么……”黛玉低头一看,语声便顿了顿,“这原是一个……朋友之物,偶然落在我手的。”
梅二先生虽听她言辞之间略有含混,但这事不便深究,也就没有再问。
黛玉回房去便沉思起来。她近日来叫梅二先生复诊,又忙着学易容术,总没时间去想这麒麟的事。今日偶然见到,一时兴起佩在身边,心中却唤起它主人的模样来。
她和史侯家的小姐史湘云原也算是闺中密友,两人皆是好吟诗谈文的,且湘云为人豁达,不似寻常千金小姐扭捏作态,相处起来甚是轻松快活。
只是金陵贾、史、王、薛四族,彼此结连甚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贾氏二国公府被抄检之后,其余三家也渐次败落。如今这史湘云也不知流落何方,更不知她贴身的物事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她捏着那麒麟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门道来。及至傍晚,紫鹃看她还是不动,忙过来推了推她,道:“想什么呢?还不快把脸洗了,衣裳换下来,你这般打扮难道不累么?”
黛玉这才缓过神来,心里却突然一动,不由得自语道:“看来还真要着落在这个身份上了。”
……
次日一早,黛玉便向梅二先生告别,回返城内。等不及回府,就在马车上对倩语思云道:“南安郡王的那位世子,你们可认得么?”
她想这二人是乌香调教出来的,乌香又出自皇帝身边,想来对朝廷中的王公贵介都有所了解。果然倩语点头道:“见过一两面。”
思云像是想拦她又没拦住,只得老老实实道:“几年前过节的时候,南安郡王带世子进宫朝觐,乌姐姐在暗处指给我们看过。上一年那位王爷出征大败,失了圣心,现在景况已大不如前。只是他家那位小世子,名叫霍子安的,自幼宠溺太过,养成了个纨绔的性子。姑娘却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黛玉本还纳闷她为何要说这么多话,听到最后一句便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不是要报复他,左右他也没把我怎么样。我就是想问问,这位世子平日里喜好什么,常去什么地方?”
“他还能爱什么!”倩语又是嘴快道,“三瓦两舍,风花雪月呗!”
“咳!”思云没奈何地瞪了她一眼,“姑娘面前,说那些干什么!”自己想了想,转头对黛玉道,“我倒是听说过,那小世子也颇爱杯中之物,是城中‘不扫愁’酒楼的常客。”
“不扫愁?”黛玉蓦然想起当日在李寻欢安排之下,初次面君的事来,淡淡笑道,“这倒是巧得很了。”
第68章 章六十七 清炒虾仁
黛玉心里初初有了个主意,回府便去找乌香,说是如此这般,出门须要个小厮随行,倩语思云却不便带。乌香听得直笑,又是赞叹这位县主胆子大,异想天开,却不阻拦,只道:“姑娘的那个车夫叫桑宁的,才十九岁,人也生得清秀,是合用的。倩语思云两个,原是我调教出来做暗卫的,叫她们暗中随行就是了。”
黛玉听说倩语思云果然是暗卫,更放了心。自己却先不出门,只叫这两个丫头轮替着,暗中去盯不扫愁酒楼,看那南安郡王世子什么时候过去了,点了什么菜,说了什么话,待了多少时辰等等,一一回报。
又过了七八日,黛玉计划得定,仍是扮成梅二先生面前那个书生,装束得齐备,只没有佩史湘云那枚麒麟,换了块冰花芙蓉玉双蝉佩,衬着雪青云缎,更显得娇艳欲滴,气度上也带了三分妩媚。
按这些日子倩语和思云的打探,那南王小世子霍子安大约每隔两日就要往酒楼去上一次,总是近黄昏时便到,深夜方回。黛玉申时便即出门,赶在傍晚客来频繁之前上了楼,也不进雅间,就在临大堂的一面栏杆旁的小桌上坐了,要了四样细点,一壶茶。又问小二道:“你们厨下可有会做苏帮菜的么?”
那小二忙赔笑道:“有有!后厨吴师傅,做得一手地道苏菜!”
黛玉身边扮小厮的正是桑宁,当下便道:“先不要吹大气,我家少爷是正经苏州人,自然尝得出地道不地道。你们可要留心侍候着!”
小二一听,更是连连点头,只差拍胸担保,还要再说,被桑宁一句“拣你们拿手的上来”打发了。黛玉也不多言,只端着细瓷茶杯慢慢啜着。
不一时果然端上来两盘精致炒菜,红香绿玉兼美,一望之下便令人食欲一振。黛玉刚拿起筷子,只听楼下嘈杂,一瞥眼间果然是那位霍小世子带着几个家人小厮,几乎是横着闯进门来。
她不动声色,只挟了个虾仁细细品味,听着那小世子噔噔上到楼口,便将筷子一撂,发作道:“这叫什么清炒虾仁?当真欺人!”
她说话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少年人雌雄莫辨的清越之音,斯文中掩不住高傲轻蔑,那小世子便忍不住向这边一望。
小二登时便觉得为难,原本客人挑剔菜品也是常见,可好巧不巧,这位小少爷正当了南王世子的面挑剔,不免让酒楼大伤颜面。连忙笑道:“小少爷,这的确是苏帮师傅做的清炒虾仁,您……您吃着哪里不合口尽管说,我叫厨下另做……”
那边霍小世子看见热闹,就往桌上多看了一眼,见一盘虾仁洁白如玉,其间点缀着点点碧绿,细看之下是新鲜茶叶,更显得清爽可口。心道这菜能有什么问题?必是故意挑剔,这小少爷看着是个斯文书生,也不定是借此吃白食的。
正转着这个念头,见那边书生拾起筷子,挑了一片茶叶道:“苏帮清炒虾仁,用的是洞庭、西山所出茶叶,先泡一过,用那茶水来炒虾仁,便能消去腥味,更增鲜甜。最后再将茶叶撒在虾仁之上,恰似白玉点翠,是增色也。你这道虾仁,直接放了茶叶同炒,又腥又没有茶味,颜色也不好看,还说是正宗苏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