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已然傻了,又见他伸筷子点着另一盘道:“这响油蟮糊,讲究的是出锅后热油滚浇,上桌时有噼啪作响之声,方为‘响油’。你这端上来蔫悄悄的,还敢说嘴么?”
小二见霍小世子已经直勾勾地看着这边,一脸好奇神色,哪敢再辩,强笑道:“是,是,小少爷您是内行!您少待,我这就告诉厨房,叫他们给您另做,包准您满意!”说罢也不敢多留,撤了两盘菜,匆匆地跑了。
霍小世子看得只觉有趣,正寻思着怎么去招呼那书生一声,却见他往这边一看,就长身而起,举手道:“小可性情急躁,为了些微小事与人争执,倒教公子见笑了。”
霍小世子哈哈一笑,心里更是舒畅,走过去道:“你这还叫性情急躁?那我们都成了爆炭了!”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霍小世子只道这书生和自己一样,是爱好口腹之欲的人,又因他生得清秀斯文,谈吐雅致,颇有亲近之意,邀了他与自己同进雅间,叫了酒菜来,谈天谈地聊个不休。
黛玉为了结交这位世子,总想了无数可能的办法,又担心自己扮得不像,当场露馅,这七八日在家里就没闲着。虽不易容,但每天早起就换上男装,举手投足都想着不可露出女态,练得十分起劲。谁知这小世子竟是条傻鱼,随手一钓就上了钩,不免心中暗暗发笑。
霍小世子那边却颇高兴,他本还担心这书生孤傲,对陌生人不假辞色,没想到结交得这般顺利。论理他是王府世子,平日里颇有些清客篾片相公奉承着,但那些人一味阿谀,听多了令人生厌。正经读书人又太清高,且是迂腐得了不得,跟他说不到一条道上去。唯独这个小林相公,说话又有见识,又不拽酸文,又亲切不拐孤,登时就心生喜爱。
两人没谈多久,黛玉便对这霍小世子的性情摸出了七八分。原也不是那种一味欺压良善的恶人,只是家里宠得珍珠宝贝儿一般,不免教他看轻了天下人,待人从不知什么叫分寸礼数的,也难怪他那日非要“看看车里的小姐”了。
看看天色将晚,黛玉便起身道:“今日得遇霍公子,实是三生有幸。时辰不早,小可先行告辞,待改日再会。”
霍小世子正聊得兴起,哪里肯放她,上前拉住道:“你刚来京师,也要四处见识见识,读书又不急在一时的。走走走,我还有好地方带你去呢!”
黛玉这番乔装,为的便是此事,但外面不露喜色,半推半就的,被他一把拉住,同下楼去。
霍小世子四下看了看便道:“你是坐车来的,是坐轿来的?”
黛玉笑道:“都没有,我是信步到此。”
霍小世子拍手道:“那正好!你坐我的车一起去!”
黛玉讶然道:“去哪里?”
霍小世子大笑道:“你看你这个呆样!苏州跟京师相隔又不远,你难道就没听说过秦淮河畔的教坊司么!”
第69章 章六十八 枕霞旧友
自从当日确认了麒麟是湘云之物以后,黛玉便曾细细回想过,那麒麟是从南王世子的车上掉下来的,但当时车中未必只有世子一人。她也问过紫鹃二人,确定世子在车里那句“美人……”不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那多半就是湘云了。
按本朝律例,罪臣之女发往教坊司的倒有大半。贾氏四位小姐,元春在宫中薨逝,其内情难以查知,迎春嫁的不是良人,被挫磨得早夭。唯探春以郡主之名代朝廷和亲远嫁,惜春出家为尼,倒是都躲过了一劫,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可叹史湘云本是侯门之女,终究避不过沦落风尘的命运。
想透了这一层,黛玉便一直盘算着如何能见湘云一面,也好跟她商议个办法。但她一介女儿身,如何去得教坊之地?就算改装易容,那种地方她又不熟知,只怕未见湘云之面,就被看出了破绽。
思忖再三,只有“一事不烦二主”,着落在这位霍小世子身上罢了。
这边厢黛玉作出一副少年不经人事,害羞无比的模样,她扮的这书生原有三分妩媚之气,此时也不令人怀疑,反而招得霍小世子哈哈大笑,更咬死了要带她“见见世面”才好。
马车行至秦淮河畔已是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夜色霎时便浓了上来。只见河岸一溜都挂起灯笼来,直映得河水红通通的,丝竹喧哗声中,正是好一派繁华旖旎景象。
黛玉故意眺望河对岸道:“那边就是贡院了罢?”
霍小世子笑呵呵地一拍她,大声道:“书呆子!这时候还想着读书呢!今日你我且高乐,待改日我找人说一说,举你入监就完了。”
黛玉先前自陈身份乃是贡生,如今听他说能举荐自己入国子监,那就是半个举人已经到手了,立刻作出喜不自胜的模样来,连声道:“那就多谢霍公子了!”
霍小世子和她也熟了,伸手就揽住她肩头,笑道:“走走走!教你看好风光去!”
黛玉无奈,踉跄着跟他前行,一路上香风阵阵,红袖招摇,一片莺声燕语,听得她好不脸红心跳。那霍小世子果然是花间老手,毫不回顾,却带着她走到一座绣楼门口,笑道:“就是这里了。”
黛玉抬头看时,见写的是“枕霞阁”三字,心里就是一惊。要知道“枕霞”二字,还是当初贾府太君史氏给众人讲的,说是史家园林中原有一处名为“枕霞阁”,是以大观园姐妹起诗社时,史湘云的别号就唤作“枕霞旧友”。看起来湘云必在此处无疑,早知寻她如此简单,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这念头在黛玉心中只是一转,自己便暗笑道,若非这一番周折,攀上霍小世子来此,自己也万想不到此处就是故人栖身之所。以这一层算来,倒还要多谢这位小世子了。
霍小世子到此处显是熟门熟路的,揽着黛玉径自进去,叫道:“霞娘,霞娘在不在?我带了新朋友来了!”
叫声中一个打扮入时的妇人先走上来,满脸堆笑地一福道:“原来是世子爷到了。先请里面坐一坐,我去叫霞娘下楼。”
霍小世子也不见外,答应一声,自己便往里闯,拉着黛玉在大堂里桌旁坐了,又斜睨她一眼道:“你想什么呢?”
黛玉这时方喘了口气,道:“我总没想到那……鸨母如此年轻。”
霍小世子哈哈大笑道:“真是书呆子!干这一行的,过了二十五六便没生意了,不当鸨母又当什么?在这里也不叫鸨母,你记着,一会当面,叫一声姐姐就好。”
黛玉“哦”了一声,心中正自感叹,只听楼梯上脚步响,那妇人已引着个明艳丽人下来。她只瞥了一眼——又何需多看!可不正是昔日大观园中一起联诗的史湘云么!
霍小世子一见就站起身,笑嘻嘻地过去牵了湘云的手。那湘云脸上淡淡的,却也不推,跟着他走到桌旁,先瞥了黛玉一眼,道:“这位相公,倒是面生。”
黛玉自从她出来,心里就一片混乱,恨不得拉着她赶紧逃离此地。这时强压住心中的怦怦乱跳,起身拱了拱手道:“小可林瑶,今日有幸得见姑娘天人之姿,幸何如哉!”
湘云听她说姓林,眉梢就是一动,向她脸上着意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些失望的神色。黛玉知道她认不得自己,此时也不能说破。
霍小世子却过来一把拍下黛玉的手去,点着她道:“你对着霞娘,可不要冒那些酸气,人家是正经的才女呢!”
湘云仍是淡淡道:“世子爷这话说的,没的拿我装幌子,岂不叫林相公耻笑么!”
话虽这么说着,却径自走过来坐下,正坐在霍小世子与黛玉中间,毫无忸怩之态。
黛玉忙故意让了让,才笑道:“不敢!霍公子既然这么说,想必姑娘定是才情过人了。”
霍小世子也道:“小林相公可是最爱才女的,你要帮我好好陪陪他。”
“霍公子!”黛玉脸红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最爱……”
“你看他还害羞!”霍小世子指着她大笑道,“霞娘,不如把你那拿手的唱上一段,让小林相公领略领略我们女才子的风采啊!”
湘云眼看着他两人对答,这时方应道:“是了。”起身站在堂上,招手示意。那服侍的人见了,各执乐器拥过来,排在厅堂一角。
黛玉这才知道她是要唱,只不知唱什么。见她回头与乐手短短说了几句,便站定了,听乐声起时开喉唱道:
“卑田院的下司刘九儿宗枝,郑元和当日拜为师,传与俺莲花落的稿儿。抱柱杖走尽了烟花市,挥笔写就了龙蛇字。把摇搥唱一个鹧鸪词,这的不是贫虽贫的浪子。一年春尽不觉又是一年夏。哩哩莲花,哩哩莲花落也。”
“住着住着!”霍小世子不等唱完就叫道,“霞娘,你今儿唱的这是什么东西?连叫花子的要饭词儿都出来了!”
“世子爷都听出是要饭的词儿了?”湘云一笑,凉凉道,“这原是我听后巷一个更夫,他闲着便唱这个。我觉得倒有趣儿,原来世子爷不喜欢。”
霍小世子连连摇手道:“再唱个别的,唱个别的。”
湘云又唱道:
“爇沈檀香喷金猊,昭吿灵魂听剖因伊。自从俺宴罢瑶池,宫袍宠赐,相府勒赘。俺只爲撇不下糟糠旧妻,苦推辞桃杏新室。致受磨折,改调俺在潮阳,因此上耽误了恁的归期。”
霍小世子跺脚道:“你是怎么了?刚不要饭,又上了祭文了?你当我没听过戏吗?”
湘云便不再唱,过来坐着道:“世子爷什么戏没听过?原是叫我唱拿手的,我拿手的就是这个,又说不好,那便不唱了罢。”
霍小世子倒像是晓得她的脾气,也不生气,反笑道:“不唱就不唱了。我知你酒量甚好的,小林相公是初来,你多陪他几杯。”
黛玉正思忖着,她第一支曲唱的是《绣襦记》,公子郑元和流落乞讨,第二支是《荆钗记》里的王十朋祭妻。不是落魄,就是悼亡,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试探自己。忽见湘云果然来把盏,不得不接过来与她对饮。
湘云确是酒量甚宏,黛玉昔日又弱,总不肯多饮,被灌了几杯,渐渐觉得脸热心跳。所幸她早有准备,不动声色伸手入袖,只作取帕子擦汗,便将一颗解酒丸吞了下去。
霍小世子是打定了主意要看黛玉的窘态,一边笑一边帮着湘云劝酒。直看着黛玉眼神都迷离了,才吩咐湘云带着黛玉上楼,又叫鸨母道:“小林相公是我好朋友,让霞娘好好服侍,都算在我这里。你倒是叫两个懂事的小娘儿来陪我喝一喝。”鸨母忙答应着,自去张罗不提。
黛玉虽被扶着上楼,心里一片清明,只不露出来,由着人将自己放在床上。等到闲人散尽,湘云关了房门,便撑起身来道:“你劝我酒,怎么也不行个酒令?”
湘云前番屡次试她,都不见她回应,心里早灰了大半。听了只微微一怔,道:“什么酒令?”
黛玉笑道:“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你可会么?”
湘云“啊”的一声惊叫,却又死死掩住了口,一双眼只盯在黛玉身上,惊疑不定。黛玉便上前揽住了她,觉得她全身都在不住颤抖,心中怜惜,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可还记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林……林姐姐!”湘云只叫了一声,不觉间泪流满面,扑倒在黛玉怀里。
第70章 章六十九 绛洞花王
这一夜黛玉和湘云不曾入睡,只顾着一边流泪,一边将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讲给对方听。两人在大观园时本就比寻常姐妹情厚,如今又各经过一番悲喜,不免觉得更亲近了一层,就如亲生姐妹一般。
湘云的来历便如黛玉想像,因史侯一家获罪,一个好好的千金女儿被判入了乐籍,在教坊司中苦苦挣扎。所幸的是她颇具才情,诗词曲赋无一不精,不多日就成了秦淮河上有名的女乐。但以湘云心性,何尝以此为傲?有慕她名来访的,倒有多半被她冷淡走了的,是以生计也不算太好。
偏那霍小世子是个不看眉眼高低的,虽见湘云不远不近地周旋,也不觉得没趣,反说“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别是一番风情”。那日携了湘云同车出游,也是一时兴起之故。
黛玉听她说到此处,忙从身边将那金麒麟取了出来,问道:“那日你看到是我,故意丢这东西下来的?”
湘云只默然点头。她当日在车厢内隔着帘子遥望,只觉得那贵女的模样与黛玉颇为相似,但万万想不到黛玉如何能得了如此荣耀。她想无非是赌上一回,最糟便是毫无结果,自己要在风尘中度过一生,便悄悄解了从不离身的麒麟,丢下车去,以期黛玉能够发现。但此时想起自己窘况,与黛玉的身份已是云泥之别,难道要开口求告于她?便强忍着什么都没说。
黛玉如何不知她心中尴尬,拉着她手叫了一声“云妹妹!”又安慰她道:“你当我有什么本事,能到如今的地步?我也是受人救护,尚未曾报答万一的。现在轮到我来救你,也是天道正理,你因何与我生分了呢!”
当下将自己所遇讲了一遍。说到李寻欢只身远去,不免叹了一声,忙杂以他言带过。
湘云却已听得呆了,半晌方道:“你……你这不成了话本里讲的故事了么!连你这相貌,也是……”
黛玉摸了摸脸上易容的面具,笑道:“正是呢!你说这易容术神奇不神奇?你我离得这么近,你可看得出破绽?”
湘云果真仔细看了看,道:“真的看不出!”想着黛玉所说的那些江湖侠客,悠然神往,不禁脱口道,“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早晚离了这里,到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
黛玉听得心里一疼,抱着她肩膀道:“好妹妹,你放心,我明日就进宫见圣上,好歹也要求个旨意,还你自由之身。”
湘云话一出口已知道不对,又听了黛玉之言,心里倒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使不得。我到如今这个地步,原是因我家恶了圣上所起,你教圣上下旨打自己的脸么?你自己平安要紧,不犯着为我反受了牵累。”
黛玉听她如今还在替自己打算,心里一热,紧紧抱住了她,口中只道:“我定是要救你出去的!”
话虽如此,但怎么个救法,两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黛玉想了半天才道:“我要是赎你出去,不知可使得?”
湘云叹道:“别提了!先前也有几个冤大头的举人监生之流,跟鸨母说要给我赎身的,鸨母一开口就是一千两银子!那几个吓跑之后就再没人敢说这事了。”
黛玉想了想道:“圣上说发还我家在苏州的产业,我还未曾去清点过。我家又不穷,一千两虽多,想来也凑得出的。”
湘云听了,不觉带了三分气道:“你这个傻丫头!难道为了我,倒教你破费家财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黛玉也不恼,按着她手道:“天教你我还有重逢之日,我只把你当亲妹妹看。为了救我亲生妹子,一千两算什么?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她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不事张扬,但湘云已又落下泪来,哽咽半天方道:“既如此,我就认你做我亲姐姐,你的恩情,我用一辈子来还!”说罢顿了顿,自己拭了泪又道,“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你如今虽贵为县主,但没有他人可以依靠,必须有财产傍身,不可太过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