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安却立刻笑起来,竟还了一礼,看着她道:“你真当自己是男人了么?怎么还作揖?”
黛玉听他语气中又带了三分调笑之意,哼了一声,自己找张椅子坐了,冷冷道:“我的簪子呢?”
“给你,给你!”霍子安毫不犹豫,掏出那根蝴蝶簪子就递了过去,“也不见有多值钱,看你小气成这个样子!”
黛玉却是一怔,想不到他这么容易就还给了自己,跟昨日苦苦相逼、以名节威胁自己的那个霍子安简直判若两人。一时之间竟忘了接,还是被他把簪子硬塞了过来。
霍子安却也乐呵呵地坐了,双手支在桌上,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边看边笑道:“我总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说你堂堂一个县主,有什么事就去吩咐人一声,就算是烦难的,难道不是求一求圣上就办了?还值得自己费这么大的劲!”
黛玉又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想他是正牌郡王世子,想要做什么,自有人巴结应承,哪能想到自己这个县主无权无势,所行之事又要避着圣上的嫌呢?然而霍子安还不肯干休,连声道:“你还没说究竟是什么事!快点跟我说说,快点!”
“你……”黛玉被他缠得无奈,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你答应我,此事不可出去随便乱说!”
“不会不会!”霍子安不耐烦道,“快点说!”
黛玉想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况昨日已经答应要给他个交待,便从当日马车相遇、捡到湘云的金麒麟开始,把前事讲了一遍,只隐去了湘云和宝玉如今的所在。
霍子安瞪着眼听她说完,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叫道:“我只当我傻,谁知道你比我还傻!”
“你这人,怎么没点正形!”黛玉斜他一眼,忽然不想再待下去,正要起身,却被霍子安伸手拉住了。
“你还不明白?你要早告诉我你找的是什么人,我自然帮你去找,哪还用得着你又是改装、又是演戏的!一个女人去逛秦淮河,你说你是不是傻大胆!”
“你?”黛玉一怔,转身看着他,“史侯家获罪于圣上,你管了这事,不怕惹祸上身?”
霍子安不答,反而问道:“那你呢?你怎么不怕惹祸上身,圣上怪罪?”
“我这个县主原就是白来的,”黛玉淡淡道,“圣上若要收回去,我也无话可说。”
第85章 章八十四 姐姐还是姑姑
霍子安拍手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这女人的脾气我喜欢!”
黛玉听得心里一跳,要不是早知道他说话从来如此,就要恼起来了。想想昨日之事,还是觉得不忿,刚要开言,又听他道:“但是你这个想头不对。圣上要怪罪你,还能只是收回你的县主之位?说不定把你也扫进罪臣家眷里去,一并处治了。”
这一节黛玉也曾想过,但她一来和贾、史二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二来又是见过皇帝的,总觉得皇帝待自己还好,总不至于为此迁怒。这时看了一眼霍子安,便故意道:“你要是不去向圣上举发,我自然就没事。我但凡有事就找你算账!”
“说得狠巴巴的!”霍子安也不怕她空口威胁,兀自笑嘻嘻的道,“到时候你自顾不暇,还找我算账呢!”眼珠转了转,又凑过去笑道,“你看,我就说你是傻!这事我虽然知道了,但我做什么举发你?怕圣上嫌我们家不够多事吗?”
黛玉又是心里一跳,但这次是被霍小世子语气中的忧谗畏讥之意惊到了。她和这少年交往了几个月,虽然以“林瑶”的身份,不是全然倾心相交,但真真假假间,彼此也多少有了了解。她只道这人是个被宠溺得太过、所以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不识人间疾苦,却原来背后也有着这么深的忌惮之心。
当下心就软了,忍不住淡淡笑了一声道:“那还要多谢你成全了。”
说罢又想走,被霍子安在手上一拉,道:“你看你这个人,一露了本来身份,立刻变得冷冰冰的,照咱们之前那样多好呢!且喝几杯再走。”
黛玉无奈地一甩手,转头看着他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我跟你在这里又吃又喝的,像什么样子!”
霍子安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哼道:“什么男女有别,你之前也没说过!”跟着眼睛一亮,又拉过她手来,道,“你这不是男装出来的嘛!谁能知道是你?你往日酒量那么好,喝几杯什么打紧!”
最后这几句话放软了口气,几乎像哀求一样。黛玉听得浑身发冷,顿了一顿,就板脸道:“我酒量并不好,往日是为了陪你,都是在家吃了醒酒药才出来的。”
“那……那你这回就舍命陪君子,好不好?”霍子安嘻嘻笑道,“好姐姐,你知道我就爱玩,这些日子只有你肯陪我。你再走了,就真没人跟我玩了。”
这一声“好姐姐”突如其来,叫得黛玉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想不到这纨绔小世子还有磨人的本事。因想着怎么堵他一堵,便道:“什么姐姐!我那个表妹——就是贾府的三小姐,被南安郡王太妃认了义女,你得叫姑姑罢?”
“姑……姑姑就姑姑!”霍子安只犹豫了一瞬,就爽快道,“你陪我坐一坐,我也叫你姑姑!”
黛玉是真的无可奈何,又觉得他也真是可怜,尽管整日花天酒地,却连个能说话的伙伴都没有。便也不说话,转回来在桌旁坐了。
霍子安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心里一高兴,像往常一般叫酒叫菜,又要聊些不知所谓的闲话,嘴里竟闲不住。不一时又道:“我都听说了,你昨天回去就病了,敢情是装的?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黛玉在一旁听得好不聒噪,正想着办法脱身,一看他手头酒杯半空,便提起酒壶来,顺手给他斟满了,又笑道:“我那病不是为了你,但有一桩,你可别给我说漏了!”
霍子安得她亲手斟酒,早兴头起来,又拍桌子又拍胸膛,道:“你放心!”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琢磨道,“不是为了我,那就是为了水溶了?我就说他没安好心!一把年纪的了,正妃侧妃都有两三个,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黛玉正把酒杯凑到唇边做个样子,一听这话,“噗哧”一声失笑,放下杯道:“北静王爷才多大?怎么就一把年纪了?”
“他比我大了快十岁了,还不是一把年纪!”霍子安一脸的理直气壮,眨眨眼又想起一事,便道,“我说,你没看上他罢?没看上最好!水溶那厮惯会藏奸的,你看着他外面好,被他骗了都没地方哭去!你道他为什么打你的主意?”
黛玉听着他在背后编派北静郡王,只当他不过少年人争个意气,且看着北静郡王人品俊秀,不免有嫉妒之心。听他神神秘秘的一问,便随口回了个“嗯”字。
霍子安却满面正经之色,压低了声音道:“你想,他十六岁就大婚了,到如今整整十年,一个正妃两个侧妃,没一个有动静。你说他抬你进府是要做什么的?”
“呸!这是什么话,你也跟我说!”黛玉听了便啐道,“我走了!”
“哎!”霍子安正聊得高兴,便要伸手拦她,忽然之间一皱眉,手就垂下去捂住了肚子,“哎哟……你……我这是……你别走,你等我,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顾不得其他,飞也似地一拉门,早跑得不见人影了。
黛玉一直等着这一出,好整以暇地起身理了理衣裳,不紧不慢地踱出门去。桑宁正站在门口,看着一溜烟跑掉的小世子发愣,这时便一躬道:“少爷,这是……”
“没什么大事,一报还一报罢了。”黛玉轻笑道,“我们回去罢。”
说着摇了摇折扇,带着桑宁迤迤然下楼而去。至于霍小世子喝了那被她加了一捻通逸散的酒,要折腾上几个时辰,她就不去操心了。
因有了之前被盯梢的事,黛玉这次也没直接回府,而是和桑宁转了一圈,转到府后的小巷,才悄悄进了角门。
紫鹃二人早等得焦心,一见她回来,先帮着她换了装束,便急着问她此行如何。黛玉一笑,将那蝴蝶簪子拿出来道:“这不是?已经完事了。”
雪雁先松了口气,一边念佛,一边接过簪子收了。紫鹃却还不放心,追问道:“你当真没吃亏?我闻着身上可有些酒气。”
黛玉知道她关心自己,因笑道:“你也忒心细的了。这将来铁大哥在外面干什么,总瞒不过你去!”接着将和霍小世子如何对答应付简单说了,紫鹃的神情才算缓和了些。
雪雁转回来笑道:“那一把通逸散,可够他受的!叫他昨天欺负姑娘呢,这次可教训他个好的!”
紫鹃想了想,却道:“那小世子说,北静王爷一直无出?”
“你怎么也听这些嚼舌根子的话!”黛玉脸红了红,便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从此不进北府的门就完了!”
紫鹃见她急了,忙握着她的手,拉她坐下,温言道:“我本来想着王妃的话有理,你一直逞强,也没个依靠,终究不是办法。何况王府不比寻常之家,就是侧室也没什么不好听的。——你先别恼,听我说完,照眼下的事来看,倒还是不进门的好。”
“可不是不进门的好么!”雪雁也道,“姑娘如今多么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的去找人管束,还要给他生孩子,可不是疯了!”
“你这张嘴呀!”紫鹃恨得一指头戳在她额上,又见黛玉居然连连点头,也是没奈何,只得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虽然进了门一有所出,九成九就是世子的位份了,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头一条,母凭子贵,姑娘得多招人忌呢!再说这有没有……的事,怕也不是姑娘说了能算的。十年无出,我听着都觉得蹊跷,该不是王爷有什么……毛病罢?”
第86章 章八十五 都来探病
其实黛玉对那霍小世子的说话并不尽信,但想起昨日到北静王府,竟被安排算计了一场,心里就发恼。听紫鹃如此编派北静郡王,也不阻止,只笑道:“你可越发的厉害了!还没过门,这些事情倒知道得清楚!”
“呸!我还不是为你打算!”紫鹃脸一红,几乎要像对雪雁那样,也戳她一下子才解恨。黛玉看着她的窘态,嘻嘻哈哈地抱住了她,又牵着雪雁的手道:“不想那些了。如今我们几个一起过日子,可有多好呢!”
此后几日再无别话。黛玉因要装病,虽然不再轮着番地请大夫,却也不便再出门,遑论回苏州老家的事。好在她还有《怜花宝鉴》在手,又是抄又是学,闲时给紫鹃雪雁二人讲些王怜花笔记中的江湖故事,倒也颇不寂寞。
这日抄了一上午的书,觉得眼睛有些酸疼,吃了中饭后就没进书房,只在院子里散步。
她院子角上有一株月桂,绿叶繁茂,花朵盈枝。与金银桂、丹桂等逢秋开花不同,月桂却是常年都会开花的,是以也唤做四季桂。每到四五月间,桂树结子,散落一地,更添了几分趣味。
黛玉边看边想起白乐天的句子“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正在神游,却见那桂树间蓦地冒出一张人脸来,仔细一看,竟是倩语不及绕到门口,就跳墙进来了。
“姑娘,外面有客来了。”倩语也不多费口舌,张口便道,“因姑娘还说是病着,门上不知叫不叫进,让我先来问姑娘一声。”
黛玉颇觉得奇怪。除了二姐姐林诗音一家,自己在京中并无认识人的,怎么会有客来访?倩语见她疑惑,忙又道:“是我没说清楚。来的是南王府那位霍小世子。”
“哦。”黛玉这才明白,心想霍子安被自己摆布一道,说不定是来兴师问罪的。自己这称病,他也知道是假的,想来挡不住他。因思忖着道,“可有别人跟着不曾?”
“这倒没有看清。就算带了从人小厮,人也不多。”
黛玉点了点头,道:“让门上好生应承着,乌香姐姐去待客。他非要见我,就跟他说只能一个人过来。”
对这位小世子,她多少也是了解的,想他既上了门来,哪可能轻易被打发走?果然没过片刻工夫,已听见乌香在外面赔笑道:“世子爷这边走。我们县主尚未痊愈,禁不得声响,世子爷慢着些儿。”
那霍小世子哪听她这些!三两步就进来,刚跨过院门,见黛玉站在院中看着他,就“哈”的一声笑。
“想不到罢?你不去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黛玉看他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便挥手示意乌香退下,才上前拱了拱手道:“世子此来有什么事?”
霍子安一愣,随即指着她的手大笑道:“我看你真是疯魔了!见了我就拱手!”
黛玉这才知道,自己因习惯了,还是按着往日书生的身份见礼,自己也是一笑。还要道万福时,已经被他拉住了手臂。
“你怎么这么麻烦?你行礼,我还得还礼,索性都蠲了两便!”
黛玉见他还是像之前结交时一般相待,心里略松些,但还是摸不透他此行为何。正在思索,霍子安已经笑道:“上次在酒楼,你给我下药了罢?”
“下什么药?”黛玉眨眨眼道,“世子说的,我听不懂。”
“你少跟我装相呢!”霍子安似乎想作势弹她额头,终究是没动手,反自己撸起袖子来,“你看我拉的,整整瘦了一圈!你拿什么赔我?”
黛玉眯着眼躲过他的手指,却因为他的话吃了一惊。心道自己下药的分量拿捏得很准,顶多让他跑上四五趟茅房罢了,怎么可能折腾了那么久?难道他身子本就有什么病症?忙道:“你现下好了没有?那也不是什么猛药,怎么你就这么厉害?我去给你沏杯姜茶暖一暖肠胃。”
话音刚落,却见霍子安仰着脸大笑,一副自得之意,这才知道上了当,被他诓出话来。因也不怕他,便冷下脸来哼了一声。
霍子安果然是吃她这一套的,见她不悦,立刻停了笑声,却一边捂着肚子,一边伸手示意道:“姜茶,姜茶!”
黛玉对这小世子的惫懒习惯已久,也没奈何,引着他进书房坐了,又从厢房里翻出自己闲来烹茶的东西,就支在门外台阶上。她因看怜花宝鉴,时时要尝试配药等事,屋里清水生姜等物都是现成的,便一边烧水,一边动手配姜茶。
霍子安见她亲手泡茶,仅存的一点不忿之意也化为乌有,仍旧两手支着头的姿势,笑嘻嘻地看着她。过了一阵道:“我先得罪了你,你又整了我个狠的,两下里就算折准过了,谁也不欠谁的。往后你可要待我好些呢!”
“说什么混话!”黛玉正眼也不看他,口中嗤道,“你我非亲非故的……”
“哪里非亲非故!你不是说你表妹是我祖母的义女?”
“你要是这么算,半个京城的人都有亲!”黛玉说着,见水已煮沸,便将配好的料冲入茶盏之中,递过去道,“我知道你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两不相欠了,你喝完茶就走罢。”
霍子安也不生气,还是一脸嘻笑,捧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黛玉被他嘈得了不得,直想再放一把通逸散将他赶回去。
两人一个有意、一个无心,正在纠缠之间,又见倩语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进来。好在这回她也知道有客,没敢跳墙。到了近前便蹲身禀道:“姑娘,北静郡王来访,说是探一探姑娘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