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干什么!”还不等黛玉答话,霍子安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挽着袖子就往外走,“这个为老不尊的!我帮你把他赶走!”
黛玉知道这小世子有些武功,自己是拦不住的,一使眼色,倩语已挡在了前头。黛玉盯了他片刻,无奈道:“你少给我添乱了。”
“我这哪是添乱,我是给你解围呀!”霍子安不服气道,“你看你现在装病,要是被他进来一看,不就揭穿了么!”
“那你就把人家探病的打出门去?”黛玉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这和告诉他我是装病有什么两样?”
“唔,那……”霍子安这回听了进去,反回手来挠了挠头。黛玉也不理他,自己想了想,回去寻了些旁的药物,又碾了一杯茶,就捧着坐到桌旁去。
“我病刚好些,受不得风。请王爷到这里来说话罢。”
霍子安看着倩语依言退出去,不由得大乐,一边道:“你装得还真像!”一边又觉得不对,围着桌子满地转了两圈,道,“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不也是来探病的么?”黛玉故意放弱了声音,缓缓道,“只不过我这里气闷,你又闲不住,看见我喝的药茶你也要尝尝。”
“啊,这个好,这个好!”霍子安听她公然跟自己套招骗人,兴奋得连连称赞,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捧腹哈哈大笑。
黛玉瞥他一眼,弃嫌道:“你轻着点声音。我如今身子弱,受不得。”
霍子安见她一本正经的,自己也立刻板起脸来。但不过憋了片刻,又捂着嘴悄声笑起来了。
第87章 章八十六 无情之人
过不多时,乌香果然又引着北静郡王来到书房院内。想是因为一日之内就来了两位尊贵无比的客人探病,偏黛玉这病又是假的,老成如乌香,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微的不自在。
黛玉却连站都没站起来,只向北静郡王颔首示意,又弱着声音道:“乌姐姐帮我拿件大衣裳来,我这么坐着有些冷。”
时值四月下旬,论节气已算是入夏了,连乌香等人都换了轻薄的裙衫。黛玉这时穿着家常葱黄小袄,白色长裙,外面还套着青缎比甲,居然满口喊冷,在外人看来,倒也是重病未愈之象。
乌香多么机灵的人,当下答应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又转向北静郡王笑道,“王爷别嫌我们怠慢,这些日子为了县主的病,满府里都乱成一团了!王爷在这里坐坐,我去叫人沏茶来。”说着也不等北静郡王回答,脚不沾地走了出去。
北静郡王含笑点了点头,自己踱进屋来,望着黛玉道:“县主的气色倒还好。”
黛玉也点头示意,轻声道:“王爷请坐。我就懒一懒,不起身了。”一边说,一边两手只是焐着那杯药茶,仿佛冷不自禁似的。
霍子安在旁边看着她装相,心里大乐,只脸上不敢露出来。又见北静郡王还是一身玄色便服,外面系着同色披风,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不凡,心里就一阵生气,觉得他是故意来别自己苗头的。正想说什么来刺一刺他,却见他告了个罪,就把披风解了,递给黛玉道:“县主若是不弃嫌,先把这个披上挡一挡。”
霍子安登时大怒,心想这厮果然藏奸,把这种风流手段都用到我小林相公身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刚要开口骂他,只见黛玉伸手推开那披风,淡淡道:“多谢王爷了。只是男女大防,多有不便,我也受不得生人气味。”
北静郡王的微笑登时有些发僵,怔了片刻,才收回手来,把那披风扔在旁边椅背上。霍子安听黛玉骂得巧,正在高兴,此时忍不住鼓掌大笑,道:“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罢!”
北静郡王进来时目光一扫,早就扫到了他,听他幸灾乐祸,也不着恼,却笑道:“霍世子这个‘也’字用得甚妙,想必与我是同病相怜了。”
“我呸!谁和你同病相怜?”霍子安立刻翻了个白眼,“我来看小林……县主,县主不知道多高兴!”
北静郡王眉梢微动,“哦”了一声道:“霍世子和县主很相熟么?”
黛玉见他虽然问的是霍子安,目光却一直瞟向自己,要不接他的话,还不知道霍子安又胡说八道些什么,就点了点头,笑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罢。世子脾气急,听说我病了,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我总不好挡驾的。”
霍子安听她又向着自己说话,得意之极,仰了脸道:“你跟县主又不熟,你来干什么?”
北静郡王迤然道:“县主在我府上作客,回来便有微恙,我想着莫不是我做主人的招待不周,是以前来探望一番,有什么不对的?”
“你!”霍小世子原本没有他口舌伶俐,听着这番话又挑不出理来,只得哼了一声。黛玉却想,他若真心来探病,这等缘由自不会说得如此清晰利落,仿佛和人讲道理一般。霍子安背后说他“藏奸”,又说“表面上好”,只看外面举止言谈,确是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因此也只跟他客气逊谢道:“承蒙王爷惦记着。我这病原是胎里带的,自幼就寻医问药,总不见好,将将就就也就罢了。”突然灵机一动,又笑道,“记得我在苏州住着时,家里来过个和尚,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除非教他度化了出家,方能长久。我父亲不信那些个,将他打了出去呢!”说罢掩着口笑。
霍子安听她说得煞有介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为了哄那北静郡王编出来的胡话。索性帮她发科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咱们且看着,等你二十岁生辰到了,咱们就去苏州,上门打那秃驴的脸!”
北静郡王听他两个左一句二十岁,右一句二十岁,倒像有所指似的,故意说给自己听。不由便是一笑,道:“霍世子说的有理。”
黛玉提起那些事,本想着寻常人多半有些忌讳,他又是王爷,若纳的侧妃不过两年就短命死了,名声面子都不好看。权衡利弊,也就歇了这个心思了。谁知这北静郡王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心宽,竟不接这个话茬。再想提他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北静郡王转头望着她笑道:“我此来一为探病,二也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县主,不知方便不方便?”
“这……”黛玉总没想到他单刀直入,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霍子安却马上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这么大年纪了,亏你有脸跟县主说这种话!”
黛玉听着这话火气十足,想拦又没拦住,正怕北静郡王脸上下不来着恼,百忙之中却又想笑,心道这小世子骂别人的时候,就没想到把他自己也扫进去了么?
北静郡王神色不变,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来拜访。”说着伸手取过披风,竟是要告辞的模样。
黛玉顿时觉得不对,他方才显然是听懂了自己暗示,要挑明了说话,自己一味回避,也不是办法。忙道:“王爷请留步!”又转头对霍子安道,“世子来得久了,恐怕还有别事,我就不耽误你了。改日我好了,必定亲自去找世子道谢。”
霍子安满脸不乐意,想反驳时,见她神色郑重,就知道她打定的主意,自己是断没办法回转来的。只好嘟着嘴挪出门去,狠狠地在台阶上跺了跺脚。
黛玉和北静郡王都听到他在外面撒气,不由得相视一笑。黛玉便道:“王爷有话请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北静郡王点点头,也不回座,就站在当地注视着她,低声道,“那我就冒昧问一句:我哪里不如他?”
“他?”黛玉被问得一惊,一时竟没想到他指的是谁,怔怔道,“王爷这话我就不懂了。”
北静郡王端详了她半晌,方自失地一笑,道:“霍子安识得你在先,但也不比我早许多。我有什么事是县主想知道的,县主尽管问,我必不隐瞒。”
“霍世子?”黛玉疑惑道,“这和他又有什么……”
话说半截,却突然明白过来。北静郡王两次都见到她和霍子安在一起,只道她是为了这个小世子才坚决拒婚。他说“有什么事……必不隐瞒”的意思,无非是说她与霍子安也相识不久,就算了解得多些,自己也尽可弥补上这个差距。
且听他语气之中并没有怨怼之意,只是把此事摊开了一一掰扯道理,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黛玉心下好笑之余,又觉得可叹,想了想便道:“王爷多虑了,这事原和霍世子无关,是我自己不愿意。”
“那又是为了什么?”北静郡王讶然道,神情不似作伪,倒是真的诚心发问。
黛玉心想,他自出生以来就金尊玉贵,诸事如意,现在却被自己一个小小女子断然拒绝,这其中的缘由,确实也难以想像。便耐着性子道:“第一条,我是不想嫁人的。”
北静郡王笑道:“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这就没有道理。”
“王爷是个讲道理的人。”黛玉听他说话,知道多半是说不通,一时间心也沉了下来,含笑道,“我想听听王爷的道理。”
北静郡王点头道:“我听闻县主饱读诗书,世间礼法想必不用我多说,只说县主你这个人。你不愿嫁人,无非是因身份来得突兀,自己却没有势力可以依靠,只怕又和当年一般,被人利用了去,又没有好结果。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如今北府不说圣眷正隆,却也不至于遭圣上厌弃。你又是守分之人,你我联姻,只有两利,不会两害的。”
黛玉听着他侃侃而谈,越听越是惊讶。她只道世间人谈婚论嫁之时,无不是说对方有多少好处,自己如何倾慕,总想不到这人一番话,权势礼义全说到了,却只字不提他是否对自己动心。
又听他提起自己“当年”,显然是说在贾府的事了,忽想起当时听宝玉和跟他的人都提过,是常与北静王府交往的,原来这位王爷对自己早有耳闻,也就难怪他要选侧妃,竟突然看中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县主”了。
黛玉越是思忖,心里越是沉静,之前在王府种种,一时都有了解释。也知道自己和这位王爷的想法南辕北辙,绝无相合的可能,便再挑了一句道:“王爷说的也是。不过我要嫁人,总得嫁个我觉得合适之人,别的倒在其次了。”
北静郡王眉梢一跳,轻笑道:“县主觉得我不合适?”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合适。”
北静郡王一直平静淡泊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好奇,道:“愿闻其详。”
黛玉沉吟片刻,道:“我要是说了,王爷不可怪罪于我。”见北静郡王微微点头,才继续道,“王爷是无情之人。”
第88章 章八十七 任是无情亦动人
北静郡王听到这“无情”二字考语,就笑了一笑,摇头道:“果真是个小女孩儿。你倒说说,我如何无情?”
黛玉心知他不服气,便道:“我总以为男女结成婚姻,须要两情相悦。方才王爷对我所说,有礼法,有局势,有利弊得失,独独没有我这个人。想必今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林黛玉,是另一个同样身份地位的女子,王爷称斤论两地算下来,也会觉得合适的。”
“何至于此!”北静郡王失笑道,“我要不是事先早知道你根底,单凭一个县主封号,一面之缘,也不会如此冒昧。你这可是歪派我了,我是不服的。”
黛玉侧过脸来,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有趣。她想寻常男子若求婚被拒,脸上势必挂不住,不要说谈笑如常,就是不反目成仇都算大度了。谁知这位王爷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明明已经息了心思,只为一时好奇,还坐在这里和自己煞有介事地议论什么“有情无情”,也算非凡人了。
想到这里心中便轻松了许多,思忖着虽然二人想法终究不同,但至少对方是个聪明人,又明白事理,不会苦苦纠缠。因笑道:“王爷不肯认,那就请王爷说说,是觉得我哪一点好呢?”
北静郡王不假思索地道:“你家是苏州名族,世代官宦,出身清白,你又自幼知书达礼,颇有才名,不是寻常俗人可比。日前在园中一面,观你言行,也是大方得体,并不矫揉造作,连王妃也……”
他说一句,黛玉就笑上一阵,话未说完,黛玉已捂着嘴笑得止不住,忙摆手道:“罢了,是我的不是!王爷可别再夸我了,我都要无地自容了呢!”
北静郡王挑了挑眉梢,道:“怎么?”
黛玉笑道:“王爷还说不是无情之人?你说的这些,可有一点儿涉及到情字么?”
北静郡王摇头道:“所以说你是个小女孩儿的心思。婚姻之事,事关重大,须得处处思虑周全。若没有这些,那情字从何处生发而来?”
黛玉眨眨眼道:“这么说,只要能找到家世清白、门当户对,人品又不太俗的姑娘,王爷就能生情的了?”
北静郡王刚要开口,见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便哈哈笑道:“你又要绕我!我也是痴了,事情不成,还在这里跟你论起情字来!”说着站起身来,轻轻一拂袍袖,又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要找两情相悦之人,我自然不入你的眼,今后不会再啰唣了。”
说罢向黛玉拱了拱手,转身向门外走去。黛玉一眼瞥见他那件披风还搭在椅背上,忙叫了一声“请留步”,自己起身拿在手里,上前递了过去。见北静郡王神态自若地伸手接了,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自己也禁不住笑了,点头叹道:“王爷如此豁达潇洒,好教人佩服!”
“不敢当。”北静郡王笑道,“什么潇洒,不过因为无情罢了。”
黛玉听他自认“无情”,便会意一笑,又道:“岂不闻‘任是无情亦动人’呢!”
北静郡王听她比出罗隐咏牡丹花诗句来,不由哈哈大笑,口中道:“姑娘这般考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脚下不停,径自出门去了。
那霍小世子一直等在院子里,见他走了,倏地窜回屋里来,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他没欺负你罢?你要是吃了亏,一定跟我说,我替你出气去!”
黛玉想着从此与北王府再无瓜葛,心里高兴,只斜了他一眼道:“你好像巴不得我吃亏似的!”
“那你可冤枉我了!”霍子安拍着胸膛道,“我怎么能巴不得你吃亏?你吃亏,岂不是水溶占了便宜?叫他占便宜,还不得怄死我!”
黛玉不禁失笑道:“你怎么对北静王爷这么大成见,天天要和他作对!”
“我哪里是对他!”也不知为何,霍子安的脸竟红了一红,说话也变成了小声嘟囔,“我是对……”
后面的话黛玉总没听清,只嗔着他还在此地磨烦,好说歹说说了半天,终于把这小世子打发走了。
其后的日子过得便甚为轻松。除了霍小世子还是偶然会来胡混一阵,其余的时间,黛玉就潜心抄写《怜花宝鉴》。想着抄完之后,先拿去交给林诗音保管,自己则回苏州转一转。等到苏州的事完,再回来专门指导小云练功。那宝鉴中的武功博大精深,说不定小云被废去的功力还能再练回来,也就解了表兄一桩心事。
眼看一部书将将抄完,这日门上忽接到一封信,正是送给瑶琳县主的。黛玉问时,门子也认识,说正是南安郡王府上的从人,常跟着小世子过来的。
黛玉不觉好笑,心想这小世子三两天就要来一趟,这次已经五天不曾来,也不知有什么事绊住了脚,竟还送了封信来。她和这人相处日久,对他的恶感早已淡了,只当是朋友兄弟一般。当下拆了信,见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约她到城中另一家酒楼、名叫留香园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