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打算勉为其难接受的模样,姜青若心头的无名怒火噌地升了起来。
果然,这人纨绔惯了,不知平日对多少女人油嘴滑舌,言语之间对她这样随便冒犯,竟然还要嫌弃她的女红?
他以为他是个什么家世良好的狗屁世子,女人就会上赶着送荷包表达爱慕之意吗?
姜青若气恼地扭头就走。
“喂,这就生气了?开个玩笑而已......”裴晋安大步追过来。
姜青若全然没理会他。
“是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姜姑娘宽宏大量,不要介意......喂,姜青若,我还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姜青若缓缓停下脚步。
转首气鼓鼓瞪着他:“裴世子,有话快说。”
裴晋安大步走近,从袖间抽出一把五寸长的带鞘匕首。
“这东西给你,防身用。”
刀鞘上镶着暗红宝石,看上去值些银子。
姜青若收回怒意,好奇地接了过来。
“防谁?傅大人吗?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想要杀我?”姜青若抽刀出鞘,被匕身泛出的森冷寒意吓了一跳,又飞快将匕身推回原处。
裴晋安目光沉沉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不是这件事,傅大人不会杀你......这段时日,行宫也许不安稳,有个利器防身比较好。”
听他的语气似乎情况不会那么糟糕,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那就暂且收下,等出了行宫再还给他。
到了大殿外的偏殿,两人无声作别,姜青若端着酒水去了桌位处。
现在群臣还未到来,只有督管各殿宴席的嬷嬷与太监在训话。
待听完张嬷嬷吩咐,姜青若才知道,这处偏殿竟是云州地方官员用宴的地方,也就是说,陆良埕身为长史,应当也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陆良埕,姜青若的心情也雀跃起来。
如今她已能安全出宫,他也不必再忧心自己的安危了,待回到云州后,定再细细跟他说一说自己是如何使计在行宫脱身的。
就在她偶尔神思飘忽间,那边群臣已经去主殿参拜跪谢过皇恩,然后一一到各处桌位前落座。
没多久,唐太守缓缓走来,在偏殿的主位处坐下。
姜青若识得唐太守,呈上酒菜的时候,悄声问了句:“唐伯伯,陆长史缘何还未过来?”
唐信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今日出官署之前,他才知道陆良埕也在群臣宴应邀之列,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以上司的身份替他回绝了!
既然陆良埕需得参宴,他只得要求他务必不得离开他自己半步,生怕这不通情理的愣头子侄惹出什么麻烦来。
姜青若一问,他这才惊觉陆良埕并未随他一同过来。
于是,半盏凉茶差点噎在喉咙里,唐太守硬生生一口吞下,忍住呛咳,双手扶着圆滚滚的肚腩,拔腿就往大殿的方向小跑。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出于本能的直觉,姜青若放下酒菜,悄悄快步追了过去。
第30章
自永昌帝到行宫以来, 陆良埕曾多次想要求见,都被打发了回去。
直到巧遇傅千洛,闲语攀谈间,他关心所奏之事被对方窥知了一二。
兴许傅大人亦是心系百姓, 亲自给他重新下了群臣宴的帖子。
群臣参拜皇上之后, 宴席尚未开始之前, 恰是觐见直言的良机。
现在这个良机, 近在眼前。
陆良埕的怀中揣着一本账册, 上有修建祥宁行宫所费巨资明目, 云州三十六县被征用劳工的死亡数量, 百姓因难以缴足赋税而变卖田产成为流民的情况, 云州二十万三千八十二顷五十四亩田地, 十之有三因干旱颗粒无收的事实......
账册并不厚, 是他近两年来,每日每夜查来的事实, 为了方便携带进行宫, 他只誊写了部分数字,其余的繁琐名目,可以在行宫外的官署内查到。
他从怀中取出账册, 抬首望着笑坐于翘头龙案后的永昌帝, 一步一步, 缓缓走上前去。
竹青长袍下,是青年挺拔的修长身躯, 但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孤傲修竹, 清冷弯月,温润深邃的凤眸, 盛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走过金砖铺就的地面,陆良埕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这一刻,他想到了祖母,想到了良玉,白婉柔的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到了那双灵动的杏眸。
不知青若在行宫中处于何种境地,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
他愧对的人有很多,她是其中最让他担心的那个。
不过,如今这些他只能抛诸于脑后。
大雍朝官员汲汲,天子近臣众多,但曲意逢迎者众,为生民立命者寡。
今日,他便凭着一腔孤勇,舍弃一身血肉,直言不讳,以命相谏,为天子揭开大雍朝花团锦簇之下的溃脓烂包。只要天子听取谏言及时醒悟,痛定思痛剜疮割肉,大雍朝尚可延续,百姓也可安享太平。
陆良埕撩开袍摆,双膝着地,声称有要事相奏。
大殿之内皆是天子近臣,永昌帝亦刚召了虞美人过来斟酒,见此官员扫人兴致,便道:“此时不是上奏之时,待散了宴席,再来进言不迟。”
陆良埕纹丝未动,清冷的凤眸看向龙案后的帝王时,心中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但这种怀疑很快被他压下,他坚持道:“微臣有事要奏,刻不容缓,还望皇上恩准。”
近臣皆停下了杯盏筷箸,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裴晋安无声注视着陆良埕的背影,伸出长指若有所思地轻叩杯沿。傅千洛昨日曾说,群臣宴想必会异常热闹,莫非就是指的陆良埕?
还未等他深思,殿内已响起谏言声。
“大雍朝共有八十余州,除雍北六州,西都大兴,东都洛州,江南昱州等十多州外,据微臣所知,其余州县与云州情况大同小异,甚至还有远不及云州者......前些年,大雍朝修河挖渠,数十万百姓被征为劳工,因工期严苛,百姓受伤累死者足有上万!所幸河道修通,沸腾民怨刚有所平复,谁知,未过一年,大雍又开始大兴土木,朝廷种种行径,完全视百姓性命犹如草芥,死伤者不计其数,而他们的家属所得抚恤不过数两银子!这还仅仅只是其次,自开凿运河起,大雍朝已连年提高田税,如今已至三分取二,百姓难以负担的高额田税,生活几乎难以为继......去年云州周边乡县遭遇干旱,十之有三的田地颗粒无收,百姓不得不忍饥挨饿举家借债度日,甚至于卖儿卖女,沦为流民,继而成为匪贼盗寇,黑云寨所聚匪盗,足有数万,数量惊人......大雍朝所有种种现状,上有天子喜好奢靡,枉顾民生,下有臣子助纣为虐,曲意逢迎!皇上巡幸各地,竟要建二十四座行宫,云州祥宁行宫不过是区区首座,所耗费银两已高达上百万,其中每一分,皆是民脂民膏!落云山虽说有凤凰祥瑞,但这行宫却是踩着百姓尸骨所建,桌案上的美酒佳肴无一不是百姓脂膏,试问皇上,住在此处,可觉得称心如意?”
这话说到一半,闻讯赶来的唐太守已经面白如纸,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永昌帝震怒不已,宽大龙袖猛地一扫,龙案上的杯盏跌落在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
群臣齐齐跪地,山呼皇上息怒。
“陆家嫡子,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质问朕,”永昌帝示意臣子噤声,抬手指着陆良埕,一双龙目喷出的怒火几欲将他当场焚骨成灰,“当初先帝要立朕为太子,你爹恨不得死谏劝阻,陆家家风可真是一脉相承,你果真是你爹的好儿郎!”
皇帝出言相讽,群臣静默无声。
这是陆良埕预料过的情景。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神色淡定道:“陆家家风相承,为得是大雍百姓,绝没有半分私心!还望皇上平心静气,追思己过,纳臣谏言,停修行宫,降低田税,赈灾济粮。若皇上此时悔悟,放弃奢靡享乐,尚还不晚。就算臣被赐死罪,也绝不后悔!”
“以死直谏,好博得青史留名,沽名钓誉!”臣子将自己暗指为贪图享乐的亡国之君,永昌帝面布阴云,眼冒怒火,恨不得立刻侍卫腰间抽出佩剑,当场劈了他,“你想死,朕成全你的好名声!”
“皇上误会,微臣谏言,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确是为了百姓。”
陆良埕透过永昌帝几欲癫狂的眼神,明白了自己拼死直谏的做法,并非能为大雍燃亮一盏警示明灯,而不过是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
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无奈之计,他不负父亲教诲,亦完全无愧于心。
只是,如此下去,大雍朝这一条表明风光实则漏底的帆船,还能航行多远?他日战乱一起,苦的依旧是天下百姓。
永昌帝气的手指乱颤,直指着陆良埕,连说了几个好字。
但自先帝以来,无论臣子如何谏言,断没有处死的先例,想到这儿,永昌帝猛地转身,面向群臣,高声质问:“今日有人打算以死谏言,诸卿以为如何?若朕现在将他治罪,岂不落人口实,说朕是个毫无容人之量的皇帝?”
相较于勤勉的先帝,今上无心政事,喜欢奢侈享乐,就连凿河开渠,也大多是为了方便驱船出游。
永昌帝最喜欢臣子逢迎夸赞,但现在却在群臣宴上,被一个小小的臣子指着鼻子骂,自尊受挫,颜面尽失,恨不得手刃此人以后快!
只是先帝的规矩还在,他不能将谏言的臣子直接治罪,因此把问题抛给了近臣,让他们来出面指认这谏言的陆良埕合该被处死!
李公公几乎立即想明白了这一点,用眼色拼命暗示几位大臣。
但那几位大臣也不想背上骂名,此时一味的低头盯着地面,没有一个人出声。
落针可闻的可怕寂静中,范思危忽然自屏风后信步踱出。
正色拱了拱手,直言道:“皇上,臣以为,陆长史所言并无虚妄,皇上当广听谏言,静思己过。”
永昌帝扶住胸口死死盯着范思危,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这位鸿胪寺少史年纪轻轻才学出众,看上去温润儒雅,实则性情耿直,铁面无私。他担任御史时便整日忙于监察百官,结了一大批仇敌,弹劾他的折子和他谏言的折子堆满了案头,实在令人烦不胜烦!
后来,干脆免了他御史和太傅的职位,给他安排了一个鸿胪寺少史七品闲职,从眼前打发了出去。
谁想到,他不安分守己地在大兴呆着,不知何时竟也到了行宫?
就在永昌帝双目充血,手指发颤地点着范思危,不知该给他定个什么罪名时,一旁伺机良久的政敌挺身而出,暗暗得意终于抓住范思危的把柄,指责范少史渎职懈怠,忤逆上意,罪该万死!
永昌帝听完,闭眸点了点头,袍袖一挥,沉着脸道:“范少史私自前往行宫,渎职怠慢,从今日起,革职为民!”
行宫事务有部分由鸿胪寺安排,身为鸿胪寺少史,在行宫尽责乃是本分,但听到这话,范思危似乎并不意外,也懒得为自己辩解什么,当场摘下官帽玉带,负手施施然离去。
等范思危从谏被革职的小插曲过后,永昌帝看向跪在地上的陆良埕,龙目中的怒意比方才更胜!
姜青若早已赶在唐太守身后,悄然站在了角落处,目睹这一切后,震惊地明白过来,原来陆良埕早已抱了必死之心谏言......
她眼含泪光,拼命咬紧了唇,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进殿中,告诉兄长不要为这个不明事理想要杀了他的昏君谏言......
只是,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便被人突地攥住了胳膊。
裴晋安的声音悄然传来,“别动!连范太傅都被革职了,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贸然前去,除了添乱,你自己的小命恐怕也难保。”
永昌帝罚她做宫婢,李公公严令她不准出现在大殿,如果被盛怒中的永昌帝看到她竟会为一个男子动容,欺君之罪,就不止是五十军棍的惩罚了。
姜青若遥遥望着那道跪着的清隽身影,死死咬住了唇。
不知殿内有臣子低声说了什么,永昌帝面上的怒气丝毫不见消减,直到虞美人移步到永昌帝身旁,婉转的声调清晰落入众人耳中:“皇上是天下之主,所有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百姓的孩子若忤逆父亲,父亲则可以棍棒教训,皇上的子民妄言,皇上自然可以打杀。依臣妾看,这不是什么谏言,而是妄议忤逆皇上。皇上惩罚他,也并非是成全他的名声,而是以儆效尤,看以后谁还敢当众逆上,放肆不堪。”
这话简直说进了永昌帝的心坎里,比那些臣子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要顺耳中听多了。
他精神顿时为之一震,道:“美人说得甚是!既如此,将人押到监房,七日之后......”
话未说完,“问斩”两个字已经自动落到了姜青若的脑海中,她的呼吸几乎停住,瞳孔猛地放大,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与此同时,裴晋安迅速扫过大殿一角——窦重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大殿。
一种可能突地出现在裴晋安的脑海中——明全此时一定带着证据从安州顺利脱身,而窦重山提前一步收到消息离开,显然是怕东窗事发!
“皇上息怒,”裴晋安越过众多跪在地上的臣子,大步走了过去,“臣有一事禀报!”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间,永昌帝不悦道:“你又有何事?”
“窦重山意图谋反叛乱一事,臣已有足够的证据,请皇上立刻下令捉拿窦重山,只怕再晚几刻,他便会率人逃出云州边界!”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群臣哗然。
有的臣子不顾规矩,站起身来着急问清:“世子,你说得可是真的?那窦节度使要谋反?”
谋反的事可比谏言的事急迫多了!
窦重山如果意欲叛乱,他的安身立命之地安州距离祥宁行宫只有百里之遥,他若要谋反,这聚集了皇帝与朝廷重臣的祥宁行宫,岂不是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