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那布菜的厨娘还在笑着说:“这是新下来的菱角,外头孝敬大人的......”
老仆赶忙把菱角端走,瞪着眼睛斥道:“胡乱说什么?还不赶快下去!”
等那厨娘走远了,满怀歉意道:“少爷,新招来的,不了解您的口味,我这就把她打发走。”
傅千洛沉默未言。
冷脸搁下筷著,伸出长指揉了揉额角,头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仆细觑着他的脸色,默叹了口气,道:“宸妃娘娘......薨逝的忌日。”
闻言,傅千洛沉默片刻,蓦然冷笑起来。
长袖一挥,盘盏碎落一地。
“把菱角端回来,她以前不是不爱吃吗?”深沉冰潭刮起飓风,凤眸中的怒意毫不遮掩,傅千洛抬手捡起锐利的碎瓷,冷白的长指瞬间渗出一道血印,“我要亲口问她,沾了血的菱角,味道如何......”
“少爷!”
老仆仓皇把瓷片夺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少爷,该到了用药的时候了!”
“用药?”傅千洛冷冷睨他一眼,猛地甩开,大步向外走去,“我为何要吃那苦口的药?”
刚甩开老仆走到院外,蓦然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属下有事要报。”
傅千洛顿住脚步。
良久,转身。
紧绷的脸色勉强恢复如常。
他按着额角,焦躁地说:“什么事?”
袁龙低声回禀:“此前差去的暗卫已尽数被灭口,窦大人又派人来,请大人......”
安州被占以后,窦重山心急之下,曾向傅千洛花重金示好。
他暂时有用,可以牵制裴晋安的兵力,好为自己的计划赢取充足的时间。
傅千洛对窦重山的示好不置可否,却打发了得力的暗卫过去,结果对方却无能到一事无成,现在已犹如丧家之犬。
“不必再理,”傅千洛烦躁地甩了甩衣袖,“还有事吗?”
“还有一事。先前属下差人去灵州寻找那处宅子,结果已被人先一步买下。买宅子的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叫姜璇,据说那宅子是她生母生前所住。”
十三岁?
傅千洛怔了怔,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
几瞬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神色微凝,深沉的冰潭突地掀起波澜,继而溢出汹涌的滔天巨浪。
第85章
去灵州跟乔掌柜谈事, 姜青若只带了账房刘默,韩青山与香荷留在庆州,好帮她打理云锦的事务。
出发前,艾嬷嬷执意要跟在她身旁照料。
“上次被叛军劫持, 多么凶险!这次出行, 少夫人务必得小心谨慎, 不可掉以轻心, 老奴虽然不顶用, 但跟在你身旁, 好歹能帮上点忙。”
姜青若笑了笑, 只得由她去了。
艾嬷嬷收拾好行礼包袱, 按照世子吩咐点了一队精心选拔会功夫的侍卫分做两拨, 一拨随时跟随在姜青若身侧, 另一拨则乔装打扮,暗中保护。
一路弃车登船, 又改乘马车, 半个月后,如期到达灵州。
寒冬已过,料峭初春。
灵州道旁树木上弥留的枯叶被尽数吹落, 已抽出鲜嫩绿叶, 冒出桃色花苞。
马车辘辘而行, 姜青若收回看向外头的视线,又读了一遍裴晋安传来的捷报。
府兵已攻克云州下属的乡县, 窦氏叛军屡屡后退,不日后, 两军便会在云州城外正式碰面。
兴许等她谈完灵州的生意,再回庆州时, 便是他大捷归来之时。
姜青若思忖盘算着府兵的辎重花销,片刻后,她提笔写下信笺,让香荷支出云锦账目上的五万两银子,好弥补庆州府兵捉襟见肘的兵资。
日头西斜,马车在灵州城郊一处偏僻的民巷外停下。
姜青若下了车,在巷子里唯一的宅子外停下。
这是姨娘生前租住的宅子,韩青山花银子买下后记在姜璇的名下。
她们初来此地,出于安全考虑,姜青若不想被人知道行踪,客栈人多眼杂不宜入住,思来想去,才选了在这里先落脚歇息。
宅子是两进的,庭院小巧玲珑,因才经过修缮,屋檐瓦顶的颜色都是簇新的琉璃色,廊檐下的柱子刷了新漆,看上去红艳灿烂。
院中一株枝叶舒展的海棠树,簇簇花苞待绽,大约是十多年前种下的,树干足有碗口粗,上头还有一只新筑的鸟巢。
姜青若看了一圈儿,抬脚进了正房。
房内窗明几净,发霉的青石地砖被打磨过,映出明亮的光泽。
次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靠窗的陈旧案几,案腿已经朽坏,所以才没有被人搬走,案面上头还有干涸已久的墨痕,想必是被人当做了书案用。
撩开帘子,进入内室,里面空空荡荡,简直一无所有,只有靠墙摆放着一只陈旧不堪的破烂枣木箱,箱盖开着,里面有一只缺了铃铛的拨浪鼓。
鼓柄发了霉,姜青若捏在掌心中,细细端详片刻,在柄尾的末端,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璇字。
这宅子几番被人租住,住户搬走时,把各种家当几乎悉数搬走,只有像这种实在无无用的旧物才被留下,这把拨浪鼓,是姜璇刚生下时,姨娘给她买的玩物吧?
就在姜青若打量着房内时,艾嬷嬷已经吩咐人把厢房备好,宅子里除了按照姜璇的吩咐没有变动外,其余厢房的用物一应俱全。
秋蕊铺好了床,雇来看守宅院的厨娘早已去厨房烧水煮饭。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宅子很快便有了人气。
用完饭,姜青若差人去给乔掌柜送了帖子。
没多久,乔掌柜便回了信,约好晚间在灵州最大的会客楼见面谈事。
夜灯初上,姜青若如约到达会客楼。
吩咐侍卫在酒楼外等候,伙计引着她进入楼上的雅间。
跨过木梯转角处时,伙计要去那雅间先通传一声,遂请她止步稍等片刻。
姜青若颔首应下,站在原地耐心等待。
不远处有一架宽屏遮挡,里面有几个男人在喝酒划拳,觥筹交错的声音时而传来。
“季公子,近日在忙些什么?”
“手气不佳,输了上万两了,这些日子霉运当头,不赌了。”
“那还不得找点其他乐子?怡红院的头牌等了你许久,上次还说你是不是把她给忘了......”
“你说得对,是得找小娘子快活快活去去霉运了,明日我就去怡红院......”
继而响起男子窃窃低语的嬉笑声。
有些话简直不堪入耳,姜青若嫌弃地皱了皱眉,脚步一转,往尽头处的雅间走去。
恰好伙计传了话过来,客气地请她进去。
听到门外响起轻叩声,乔万文理了理袍摆,沉声道:“进来。”
推门而入,便看到雅间内,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上。
他身着靛蓝绣金暗纹长袍,肤色白皙,浓眉修长,鼻梁高挺,薄唇下的短须修得整整齐齐。
没有寻常商户的精明相,反倒显得儒雅斯文。
看到云锦的掌柜如此年轻,容貌竟还和妹妹如此相似,乔万文不由怔住。
直到室内响起女子打招呼的声音,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歉笑道:“姜掌柜,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姜青若笑了笑,温声道:“乔掌柜客气了。”
寒暄完毕,切入正题。
乔万文是灵州最大的富商,年幼时被人收养,到了及冠之时,养母逝去,家产被夺,他便只身一人外出奔波经商。
十多年间,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坐拥布行、酒楼、矿山、田产等产业,独独没有经营钱柜,原因无他,那些寻常只管房贷收息的钱柜虽有利可图,但没什么前景,偏偏他手下没有能写会算的账目高手,像云锦这样用银子生银子的生意,贷银存银利息定价合理,存银始终维持在一个合理的数目,掌柜签发的汇兑票款可以随时兑现,这些举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若不是他听韩青山说起云锦钱柜的事,还没想到能有经营方式如此高明的钱柜,再加上其背后有镇北王府的支持,他十分看好钱柜的前景,所以决心拿出一部分银子来投到钱柜中,占一份分额。
有乔掌柜的慧眼识珠,再加上对方的大手笔,姜青若自然欢迎他入股。
双方谈妥初步合作的意向,待过后几日再细细谈妥投银与所占份额。
谈完要事,乔万文亲自送姜青若到楼下,温声道:“我在大雍经营多年,走遍大江南北,从未见过能与姜掌柜相媲美的女子,真是巾帼女杰,让人佩服,光是那一套经营钱柜的方式,便无人能及。”
对方是客套话,也有真心夸赞的成分,姜青若笑称不敢当。
这钱柜的经营方式并非她一人所想,娘亲生前,曾把许多生意上的事当做话本故事讲给她听,其中经营钱柜的事她便时常提及,那些都是娘亲所想所做,她不过是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若不是娘亲早逝,姜家大雍富商的名号,绝对名副其实。
待与乔掌柜作别,等待车夫赶车过来的空当,酒楼里走出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
男子一身金纹锦袍,肥脸大耳,踉踉跄跄跨出酒楼后,在台阶处站定,拿眼斜睨着姜青若。
彼时月色朦胧,华灯闪耀,一身杏白长裙的女子临风而立,光是流畅绝美的侧颜便足以吸引人的目光。
季二不禁瞪直了眼去看。
察觉到身旁不怀好意的视线,姜青若蹙了蹙秀眉,警告似地回头一瞥。
那含怒的眼神落在对方眼中,反倒让他品出不同的旖旎滋味来。
季二心头直发痒,阔步向前,嬉笑着道:“小娘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你可是灵州人?”
听到这易于辨别的声音,便知道是方才在酒楼上说赌钱狎妓的男子。
姜青若嫌恶地退后几步,没理会他。
看她静默未言,柔唇轻抿,季二的眼睛越发发直,一心想要攀谈。
刚走近一步,耳旁蓦然闪过重重拳风。
不知从哪里跳出个侍卫来,揪着他拖到暗巷中,蒙住便是一通暴打。
车夫赶了车过来,姜青若冷冷看了一眼那哀嚎的男子,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不过,方才季二出来时,他的小厮落后了几步,迈步跟上的时候,眼睁睁看到他家公子被人拖到暗巷里暴揍,于是忙不迭地回去搬救兵。
没等姜青若登上车,酒楼里涌出几个面带酒色的男子,他们季二的同好,几人一拥而上拦住了姜青若的马车。
另一边,小厮背着惨叫不绝的季二走来,惊慌失措地喊:“他们把公子的腿打断了!”
一听,那群男子顿时叫嚷起来,挽起袖子要为季二出头。
“你们怎么敢随意打人?”
“打了人就想走,没门!”
“不过是想搭讪而已,你真是蛇蝎心肠,下手也太狠了吧?”
“季二公子想跟姑娘攀谈,是你的荣幸,别给脸不要脸!”
“今儿个姑娘要不让季二公子满意,我们可不答应!”
说着,吩咐随行的小厮前来,一行十多人黑压压围住马车,高举起棍棒宽刀指着马车,势要姜青若给个说法。
姜青若冷眼看着这群肆意吵闹的男子,朝暗处瞥了一眼。
藏身暗处的侍卫立即现身。
几人拔出寒芒闪烁的长刀,稳如泰山般拦在前面,气势凛冽迫人,将小厮们吓得纷纷后退几步。
对方的嚣张气焰眼见萎靡下去。
只是那群占不了上风的男子不肯服气,嘴里依旧吵嚷着要他们赔银子看腿,在灵州的地界竟然有人如此仗势行凶,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乔万文拎着袍摆,匆匆从酒楼里迈出。
他目光冷冽地看了一眼季二,对方那副惨状他视若无睹,而是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季二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没敢说出一句话,招手让小厮背上自己,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眼看季二灰溜溜地离开,要给他出气的男子们面面相觑,谄笑着向乔万文打过招呼,顿时作鸟兽散。
一场差点升级的冲突转眼消弥于无形。
姜青若感激地冲乔万文致谢。
季二不会再敢惹事,但姜掌柜一行对灵州并不熟悉,乔万文亲自送她一段路。
“方才那个男子是什么身份?”
看乔掌柜的举动,应当与那男子十分熟识,兴许还有过节,姜青若忍不住好奇相问。
“他是我母亲的侄孙,”乔万文欲言又止,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表情满是嫌恶,“不成器的东西。”
乔掌柜母亲的侄孙,应当是他的侄子吧?
乔掌柜不但不想认这个侄孙,反倒对其十分鄙夷,甚至连教训一句都不肯,直接让他滚远,简直如同对待仇人一般。
兴许看出了姜青若心中所想,乔万文对这位未来的合伙人坦诚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