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烛光从帐外撒来。
一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星眸血红,憔悴失神,光滑的下巴上一圈青胡子茬,看上去像长途跋涉精疲力尽的将士,只剩一口气虚虚吊着命。
姜青若下意识吞咽了下,皱着秀眉舔了舔唇:“什么味道?”
裴晋安的喉结艰涩滚了滚,温柔地开口,像生怕吓到她似的:“刚熬好的药。”
姜青若一寸寸抬起手来,虚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怎么瘦了这么多?”
裴晋安抚上她的手背,勾唇轻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多久?
姜青若费力地思索着,兴许是一晚?
看裴晋安的眼神,显然猜测的不太对,难道睡了一天一夜?
区区一点儿风寒,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娘了,”姜青若弯起唇角,一双杏眸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娘给我做了酿鸭腿,还是原来的味道。”
裴晋安轻轻嗯了一声,不正经地轻笑:“那你没有想着带我一起尝尝吗?”
姜青若没怎么有力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那是在做梦,做梦吃东西还要带他吗?
“不过,娘不许我在她那里多留,”姜青若眨了眨长睫,有些遗憾地叹气,“我还想好好陪陪娘呢。”
“我要好好谢谢岳母大人,”心中的一块重石终于轰然落地,裴晋安勾起唇角,哑着嗓子道,“姜青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抛下我。”
好端端的,说这些让人脸红发麻的话做什么?
姜青若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含羞睨了他一眼。
“你......”
话未出口,突然发现他胳膊上缠着一圈细布。
姜青若勉力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不容分说地拉过来他的胳膊细瞧。
“怎么受伤了?”
她记得他平叛回来之后,根本毫发无损的。
“一点儿小伤,不足挂齿,”裴晋安不动声色地收回胳膊,抬指揉了揉她苍白的脸颊,“既然醒了,我让慕子谦再给你把把脉。”
“我现在好多了......”
姜青若按了按眉心,头脑昏沉混沌的感觉早已过去,虽然气力尚有些不足,但比起之前已经大好。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下床溜达一圈。
不过,没等她掀被下榻,裴晋安又把她按回了原处。
没多久,慕绍提着药箱过来,凝神屏气把完脉,叮嘱她先好好将养身子,待可以正常用饭食后,再下榻活动筋骨。
说完,慕绍暗暗给裴晋安使了个眼色。
“你先躺着歇息,我让艾嬷嬷给你送碗红豆粥来,”裴晋安给她掖好被角,勾了勾唇,“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会儿当真是有些饿了。
姜青若乖巧地点点头,迟疑一瞬,又拉了拉他的衣襟:“你等会陪我一起用饭。”
“好。”裴晋安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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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面,看慕绍神情微凝,似乎在踌躇什么,裴晋安低声道:“可有什么遗症?”
表哥还担心他的医术?
他连剧毒都能解,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慕绍医术更精湛的吗?
话说回来,几日前,陆千户去东都带的药,还是他亲手配的呢!
“那倒不是,有惊无险,药虫解毒的效果很好,以后嫂子按时服药用心调养即可,”慕绍摆了摆手,拧着眉头道,“不过,毒性尚有残留,会忘记昏迷之前的事,也会又畏寒的症状。嫂子刚醒来,身体还未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若是知道姜二姑娘给她下了毒,只怕会情绪激动,气血上涌......”
“我知道,”裴晋安会意地颔首,“这事我会叮嘱艾嬷嬷,阖府上下,不会有人说出一星半点。”
夜空中,灿烂闪烁的星子挂在夜幕。
慕绍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天,唇角莫名弯起:“哥,这次这段日子我离开庆州,玥灵没有陪在我身侧,我反倒想明白了许多事。”
离府那日,贺玥灵一直眼泪汪汪地追在他身后,还以为他要抛下她。
他匆匆策马往返,不到七日便快马加鞭赶回,一来是为取来药虫给姜青若解毒,二来,心中属实十分挂念贺玥灵。
“等嫂子好转,我打算带玥灵回侑州,去向岳父岳母请罪,请他们原谅我以前的举动,”慕绍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退婚的事,我想挽回。”
裴晋安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可是任重而道远。”
“有志者,事竟成,”慕绍握拳给自己鼓了鼓劲,“等玥灵好转,我想......我还是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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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姜青若靠在榻上,小口小口喝着送到嘴边的红豆粥,两只眼睛却出神地盯着对面那张脸。
“我原以为我睡了一天一夜,怎么竟已有这么久?”她蹙起秀眉,满脸都是难以理解。
她可不是那种闺阁弱女,以前整日翻墙上树,身体底子可不差。
“这次风寒本就来势汹汹,再加上你旅途劳累,所以才病了这么久。其他人感染风寒,尚有缠绵病榻整月的,你不过睡了区区几日,算不得什么。”裴晋安面不改色地说完,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送到她唇边。
姜青若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裴晋安语气轻飘飘地说完,抬手刮了下她俏挺的鼻梁,悄然转移了话题,“你一醒来,就在纠结自己风寒的事,怎么不关心关心别的事?”
对,自灵州回来,下一步,她还要尽力筹办扩大恒通钱庄和云锦的生意。
这些事,明日她要召了香荷和韩大哥过来,细细问清两人。
不过,想到这儿,姜青若眼睫突地轻轻一颤。
“你不是要点兵去东都面见皇上吗?怎么没有去?”
裴晋安搁下粥碗,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决定对她实话实说。
“东都发生了宫变,来不及赶过去了。”
宫变?!难道傅千洛真的篡权夺位了?
对上她震惊的眼神,裴晋安轻轻点了点头。
“皇上薨逝,三日前,傅千洛已登基称帝。”
姜青若深吸一口气,捂住砰砰惊跳的心口。
乱臣贼子登基,裴晋安决计不会对傅千洛俯首称臣,更何况,永昌帝与太子,都是他的皇室宗亲。
那岂不是,东都与庆州之间,还会有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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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子殿下呢?”
“现在在庆州,只不过受了点惊吓,”裴晋安勾了勾唇角,“等你好转了,你们可以见见。”
好在太子殿下无恙,姜青若不禁轻舒了口气。
“你醒来就好,其他都是小事,”裴晋安起身靠在床头,伸出长臂将她揽在怀里,“这些事由我去处理,你只需要养好身体。”
他的话像一枚定心丸,姜青若紧张的心绪缓缓放松下来。
她靠住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五指与他的大手交握,抿唇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大兴必定是傅千洛首取之地,庆云河顺流直下,云州比东都距离大兴更近,事不宜迟,”裴晋安揉了揉她的发顶,“只要确定你无恙,我会尽快出兵大兴,争取占得先机。”
听到这话,姜青若抿了抿唇,又忧虑地蹙起秀眉,脸儿也是紧绷的。
“你刚醒来,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裴晋安垂眸看着她,轻声道,“先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沉稳磁性的声音有一股奇特的力量。
姜青若安心地闭眸枕在他的长臂上,不久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92章
是夜, 天空悄然间飘来一层晦暗的阴云。
渐渐,铅块似的阴云越积越重,黎明时分,天地间下起瓢泼大雨, 庆州河畔雾蒙蒙的一片。
一到夏秋季节, 庆云河容易涨水, 需要提前加固河堤, 方能免于河水蔓延冲毁农田房舍。
自打安置好流民, 陆良埕便将一心扑在了修渠固河的公务上。
眼见庆云河将要迎来汛季, 他除了命下属加紧巡查修缮, 自己更是时常漫步于河堤低洼处, 以防出现什么纰漏。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陆良埕负手立在窗前, 仰首看着雨帘,眉峰拧成一团。
白婉柔忧心地看了眼外面的大雨, 又将视线移向陆郎君。
他担忧庆云河会决堤, 时刻盯着外面的雨势,已整整一日一没有合眼。
再不休憩片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白婉柔端着茶走到他身旁, 温声道:“郎君, 你已站在窗前多时了, 不如先歇一会儿,喝口茶吧。”
陆良埕回过神来, 拧眉点了点头。
虽听话地撩袍坐下,凤眸中的忧虑丝毫不减。
白婉柔倒不像他那么担心。
此前的河堤加固早已完成, 甚至比往常记录的还要坚固,这大雨, 即便连续下上一个月,庆云河的水也不会涨过河堤的。
“听说青若已经好转,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回去看看她。”
为了宽他的心,白婉柔特意转移了话题。
姜青若染了风寒卧床多日的事,他们知晓得晚,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大好了。
所以他们不急着赶回去探望她,而是打算忙完陆良埕的公务,再回庆州城。
外面的雨水倾盆而下,犹如擂动的鼓槌,一声声震动人的耳膜。
坐了会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陆良埕起身取下墙上的青竹伞,温声道:“我出去看一看。”
风雨瓢泼,这个时候出去,难免会淋出风寒。
白婉柔一向温柔平静的脸庞罕见地严肃起来。
她提起裙摆,快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郎君非得这个时候出去不可吗?不如等明日雨停了,再去检查河堤......”
“暴雨突至,又有愈来愈大的趋势,不能掉以轻心。”
庆州地处庆云河畔,位置极其特殊,若是出现了河道决堤,河畔的万顷良田,流民的避难住所,几十万百姓的性命,整个繁华的庆州城,甚至于城北的府兵大营,都会被洪水吞没。
外面风雨很大,陆良埕温声劝了白婉柔几句,坚定地走进风雨中。
颀长挺拔的身影站在看不清的雨幕中。
白婉柔怔了怔,冒着风雨追了出去。
青竹伞被风吹得飘摇不定,险些从手中翻飞出去。
一双柔软的手用力握住了伞杆,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陆良埕微微一愣,严肃道:“风雨这么大,你出来做什么?别胡闹......”
“郎君,让我陪你吧,”白婉柔望着面前的人,温柔坚定地冲他笑了笑,“我们说好了,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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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官商船只频繁行驶的河面上,因着不期而至的大雨,河面上空无一物。
只有翻滚汹涌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凶猛地拍打着河堤。
“大人,水面比昨日上涨了三尺,快淹没石碑了,”属下披着厚重的蓑衣,头顶的斗笠遮不住风雨,他抬起手来,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不过咱们堤坝比以往最高的水位还要高上八尺,暂时不必忧心。”
陆良埕也早已换上青蓑竹笠。
一双凤眸微微凝起,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高堤。
“附近的百姓都撤走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庆云河畔的百姓,早在暴雨初降之时,就有府衙出面,将百姓安置到了以往为流民所建的简舍中。
“回禀大人,已经办妥,”属下犹豫几瞬,扶正头顶的斗笠,踌躇着说,“只是王七前日告假未归,说是家中老母染了重病,需得好好在家照料。咱们现在人手不足,正是用人之际,要不我差人去把他叫来?”
王七是先前被免职的王长史的族亲,在府衙里头是跑腿做事的小吏,为人一向实在勤快。
陆良埕监督河堤工事,便将他和他手底下的一帮衙役都带了过来,由他负责主管运送土石,河堤巡守。
这河堤哪里的水位有多高,哪里容易泄洪,王七最清楚不过。
“不必了,母亲重病,理当照护左右,”陆良埕微微抬手制止,理了理蓑衣衣襟,举步向前走去,“巡守的事务有我负责,你去安排下一波的巡视人员,两个时辰轮班一次。”
属下听完,应诺领命而去。
没多久,白婉柔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举着伞,穿过斜风密雨,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
地上是泥泞的,绣鞋沾满了泥水,裙摆都是深浅不一的污渍。
脚下一滑,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看到陆良埕挺拔的背影,白婉柔不自觉勾起唇角,快步走了过去。
他已经巡视了足足大半天,连口茶水都未沾,现在风雨比之前小了一些,天上铅块状的阴云也逐渐散去。
也许天气不久就会放晴,他忧心的暴雨导致的决堤,是不会发生了。
河堤旁有先前搭起的简易棚屋,白婉柔在风雨中温声道:“郎君,先歇息一会儿吧。”
陆良埕回过头来,遥遥冲她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