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都湿透了,”棚屋里,白婉柔取出绣帕,帮陆良埕擦干脸上的水珠,小声地埋怨着,“风雨这么大,你也不知道避一避。”
“雨势太大,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跟来吗?”看她裙摆上全是泥水,身上半边衣物也是湿淋淋的,陆良埕不禁拧起眉头,握住她的手心给她取暖,“这么大的风雨,要是再犯了咳疾怎么办?”
骨节分明的长指与她的手指交握,白婉柔脸颊腾得烧热起来。
她抿唇不好意思道:“我现在身子养好了许多,不会动不动就犯咳嗽了......”
“待会儿你就回去,换上干爽的衣物,再让厨娘熬一碗姜汤喝下......”
叮嘱的话未说完,陆良埕下意识望向外面,目光微微一怔。
一个熟悉的身影左右张望着,缩着脑袋,行迹鬼祟地沿着河堤跑去。
白婉柔顺着他的视线转首,水润的眼眸不由惊讶地瞪大:“那不是王七吗?他不是告了假,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一种不妙的念头突然从脑中闪过。
陆良埕蹙起修挺的长眉,突地起身,连蓑衣也来不及披,转眼便举步走进了风雨中。
白婉柔提起竹伞便追了过去。
出门的时候,她突地停下了脚步。
姜青若曾经给过她一只响箭。
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东西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想了片刻,她没再犹豫,立即返身找出那把响箭,然后提起裙摆快步追了出去。
风雨小了许多,铅块似的阴云并没有消散。
远处波涛起伏的河面与晦暗天色连成一线。
雨点缓缓打在伞面上,雾蒙蒙的细雨中,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毫不迟疑地向河堤最险峻的隘口之处走去。
那里正是王七驻足的地方。
等白婉柔提着沾满泥浆的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追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隘口处不是只有王七一个人,还有数十个身着玄色劲装的人——他们身旁堆满了油毡布包裹着的东西,按着手里的腰刀,正在与陆良埕无声对峙。
那挺拔修长的身影,气势威严,正在出言沉声斥责对方。
“傅千洛谋权篡位,为人不齿,现在又想炸毁河堤,引水淹没庆州,各位效忠于傅氏,可曾想过,若是今日庆云河决堤,吞没的是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他只为心中私欲,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这种毫无仁德之心的人,怎堪为君王?若是这里有各位的亲朋好友,你们可还下得去手?”
对面按刀的人迟疑片刻,抬眼看了下为首的领头神色丝毫微变,便扶了扶腰上的刀,大声道:“陆大人,你当初在行宫死谏,英名早已传遍大雍南北,是为士子之榜样,我等敬佩陆大人心中大义,特意规劝几句,永昌皇帝本就无德,他死得其所,如今大雍改了天下,傅大人励精图治,万里江山必定重焕生机!这庆州的裴氏,看上去虽英勇善战,实则不堪一击!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大人之才,必定为当今圣上重用,拜为国相,不必在这里做一个区区长史,大人何不早日投诚?”
陆良埕冷笑一声,“投诚?我该拿什么投诚?”
“炸毁河堤,引水淹城,让裴氏不能举兵攻进大兴,是为大人投诚之良策!”
“一派胡言!恬不知耻!”陆良埕冷冷拂袖,清冷温和的凤眸难掩愤怒,“我是为百姓父母官,自当一心为百姓着想,尔等盗国蟊贼,岂可与守护大雍的镇北王府相提并论?”
说着,凤眸清冷冷一扫,锐利的视线直逼得王七心虚地抹去冷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陆大人,你别怪我,我这是被王长史拉上了贼船!他嫉恨当初被免去官职,暗地里与傅......向圣上投诚!陆大人,你孤身一人,势单力薄,顶不过的......”
原来是那位王长史暗中投靠了傅千洛。
而眼前这些抚刀而立的人,想必亦是傅千洛手下的暗卫。
陆良埕怒目而视,横眉冷对。
身后响起踏过泥泞的脚步声。
陆良埕下意识转首看去。
晦暗天幕下,一身杏色衣裙的柔弱女子,越过最后一段坎坷泥浆,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陆郎君不是孤身一人,”雨停了下来,她温柔地看着陆良埕清隽的脸庞,抿唇轻声道,“他身后有庆州府兵,有府衙差役,有千万百姓,还有我......我们都会尽力守住这座堤坝,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对方冷笑着道:“你以为我们就只有这些人吗?就凭你们区区两人,能拦得住我们吗?”
话音落下,凌乱的马蹄声从远处擂鼓般响起。
白婉柔抬眸望去,只见几队同样暗卫装束的人,策马疾奔而来。
高高扬起的马蹄逐渐逼近,似乎下一刻就会将他们碾压成泥。
白婉柔惊愕地愣在原地,瞳孔不可思议地瞪大。
头脑忽然眩晕得厉害。
一霎那,久远到似乎是上辈子的记忆突然从脑中翻江倒海般涌了过来。
马蹄踏下,陆良埕将她护在身下。
长刀出鞘,耳旁是森冷刀剑击杀的声响。
浓重的血腥味充满四周。
陆良埕青袍溅血,那双执笔的手握起长刀,迎着对方的刀剑,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
有人打开了油毡包,点燃了引线。
火光亮了起来,爆炸声几乎震穿耳膜,在最后的关头,陆良埕将她推向高处......
河水裹挟着毁天灭地的能量奔腾而出,整个庆州城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尸聚成堆,淹死者不计其数,东都军兵趁虚而入,姜青若被人挟持至城墙之上,裴世子下马受降,受万箭穿心......
一幕幕记忆闪过,白婉柔心惊地捂着胸口,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陷入震动茫然之中。
恍然间,耳旁响起对方的厉喝:“别跟他们废话!快些把炸药放上,现在河水上涨水势湍急,正是最适宜的时机!”
话音落下的同时,白婉柔缓缓回过神来。
眼眶不知为何蓄满了痛苦的泪。
也许,那些梦魇似的记忆,并非臆想,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
她搞不清楚那些记忆到底从何而来,但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未来这一幕惨剧的发生。
趁对方不备,白婉柔定了定神,悄无声息从衣袖中掏出响箭。
片刻后,一声清亮的夺响,火焰直冲向空中,炸开一朵异常瞩目的花火。
这显眼的信号,驻扎在城郊的庆州府兵可以收到,去调集差役的属下也可以收到。
行迹已经败露,距此最近赶来支援的差役不过一时半刻就会到达。
暗卫显然没料到他们还有这样的东西,纷纷勒马后退。
那炸药是之前借着王七督运土石的便利悄悄藏运在附近,他们本想借着雨势稍停的时机引燃炸药,没想到风雨交加的时候,这姓陆的大人不在府衙休息,偏偏到河堤上亲自巡视。
时机转瞬即逝,绝不能功亏一篑,为首的暗卫竖掌发令,其余人掏出早就备好的火折子。
刺啦一声,燃起的火折子丢进炸药堆。
瞬间点燃的引线像一条蜿蜒的火蛇,气势汹汹地向前蔓延而去。
为了防止计划被打断,王七提刀紧盯着陆良埕与白婉柔,不许他们上前一步。
引线眼看燃到了尽头,炸药的引爆只在一瞬间。
此时什么都来不及解释,白婉柔抓住陆良埕的胳膊,声调紧张到有些发颤:“郎君,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陆良埕深吸一口气,握了握修长的五指,遽然挥起拳头朝王七的面门砸去。
王七猝不及防地被一记重击,痛苦地捂住额头跪倒在地。
没有了虎视眈眈的长刀,陆良埕迈着沉稳的步子,毫不迟疑地向炸药的方向走去。
那些傅千洛派来的暗卫,此刻已打算撤退至安全的地方,本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那道身着青竹衫的挺拔身影,竟然径直走了过去。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那过了庆云河汛期便打算成婚的未婚妻。
他们好像不清楚这炸药的威力有多大,此时不赶紧逃跑,还一个个赶死鬼似地往前扑......
暗卫们面面相觑,正在犹豫是否来得及上前阻止他们破坏大计时——
轰隆一声,天地间一道巨响直冲云霄。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未来得撤走的贼人,被余波波及,瞬间吞噬在火海余烬中。
片刻后,裂开一道口子的大堤,像狰狞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河水奔流呼啸着,一齐涌向了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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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官邸。
这几日来接连用药,寒症早已大好,姜青若甚至还如常看了会儿铺子里的账本。
云锦内外事务有香荷和韩青山打理,她不必忧心,但恒通钱庄的分庄在灵州初设,许多要务还得她拿主意,但裴晋安不许她操劳过度,还准时准点地盯着她吃药。
那药又苦口又有血腥味,她每次想偷偷倒掉一些,还未行动,便被裴晋安发觉。
之后他便端了药碗坐在她身旁喂她,无论她如何讨价还价卖乖撒娇,都绝不肯通融半点,非要她一口一口全部喝光。
不过是严重些的风寒,他分明小题大做!
眼看那调羹又不偏不倚地送了过来,姜青若幽怨地睨了一眼那张面沉如水一丝不苟的俊脸,认命地张开樱唇。
喝完一口,她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正要说话——
遥遥听闻一声巨响,似乎从城西庆云河的方向传来。
姜青若心头咯噔一下,想说的话卡在喉咙眼里。
她急忙地从美人榻上坐起,拧眉急忙咽下口中残余的汤药:“外面怎么回事?”
听起来像炸药爆裂的声响。
裴晋安放下手里的药碗,立即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我去看一看,等我回来。”
刚跨出门槛,明全便一脸急色地赶了过来。
“世子,有人在庆云河畔用了传讯的响箭,”明全压低声音,“情况暂时未明,该怎么办?”
响箭?
当初姜青若送给过白婉柔,陆长史又一直在庆云河畔修河固渠......
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裴晋安吩咐道:“即刻率兵去庆云河畔!”
晚间,房里灯烛幽亮,姜青若等了大半夜,实在熬不住便上榻躺着。
一边躺着,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地直犯嘀咕。
裴晋安说了出去看一看,让她等他回来,可足等了大半夜,也不见他人回来。
半刻钟前,才想起打发人回来说有公务处理,让她不必久等,早些睡下。
她一颗不安分地砰砰乱跳,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哪里睡得安稳?
在床上烙饼似地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微亮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她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
顶着一双淡淡的青眼圈下榻趿鞋,一把拉开门扉——
门外,裴晋安像是在河里游了大半夜,衣襟袍摆都湿透了。
他紧紧抿着唇,猩红星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怎么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姜青若的唇颤了颤,问:“世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晋安没作声,伸出大手,把她用力揽在怀里。
半晌后,头顶一道闷闷的沙哑声传来。
“青若,陆长史与白姑娘,为了保护河堤,都已殒命......”
如遭雷击。
姜青若呆怔怔地僵在他怀里。
片刻后,眨了眨眸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唇齿间涌出浓重的血腥味,一口鲜血呕出。
姜青若两眼紧闭,一下子朝前晕倒过去。
第93章
河道炸开了一道口子, 被随后赶来的差役和庆州府兵迅速堵上。
根据打捞的结果推断,那些炸药只引燃了一小部分,若是全部炸药被引燃,河堤的缺口根本无法防堵, 整个庆州城必遭洪患。
在炸药点燃的时刻, 陆良埕与白婉柔竭尽所能, 将还未燃着的药包推到一旁, 阻止了更多的炸药被引爆。
但引燃的火药威力已经不容小觑, 除了躲在远处的王七, 周边的人均被火焰吞噬。
破碎的骸骨尸身被洪水卷入河底, 裴晋安率兵潜入水中打捞, 寻觅了十多个时辰, 只余几根残骨。
庆州姜宅设了灵堂, 姜青若与陆良玉一身缟素,跪在灵牌前烧纸。
裴晋安身着玄服, 发束玄冠, 手持燃香,三拜后,转身撤步, 肃然立身于一旁。
府兵百姓, 府衙官差, 默默列队于门外,一个一个, 自发上香祭拜。
姜青若抬起通红的眼,看着身旁不发一言的陆良玉, 哑着嗓子道:“良玉,陆家祖坟在云州, 兄长嫂子的灵柩,还得送回去。”
黄纸徐徐燃尽,眼前烟雾升腾弥漫,陆良玉抿了抿唇,硬生生憋回眼眶里的泪。
“青若姐,你代我护送哥嫂的灵柩回云州,”陆良玉拄剑起身,盯着供桌上的牌位,沉声道,“我要随兵出征,为他们报仇雪恨。”
府兵明日就要启程去往大兴,裴晋安已点兵下令,他面色沉冷未发一言,听到陆良玉的话,转眸冲姜青若微微点了点头。
陆良玉带兵出行,已征得他的同意。
姜青若艰涩动了动唇,深吸口气,轻轻抱了抱陆良玉的肩。
“良玉,你定要保重好自己。”
“庆州铁骑,雷霆万钧,势不可挡,平定窦重山叛乱都不曾损伤一兵一卒,傅千洛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只会使用这些卑鄙的阴毒手段罢了,讨伐窃国逆贼,势在必行,刻不容缓。”陆良玉仰起下巴,揩去眼角的泪,“放心吧,青若姐,我会给兄嫂报仇,我们会平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