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马还在奔驰,裴晋安微微眯起眼睛,再一次弯弓搭箭。
箭无虚发,次次正中心口。
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倒下去,战马惊慌失措地嘶鸣起来,扬蹄踏过雪中的尸身,漫无目的地向远方奔去。
鲜血从口中喷出,喉咙像被刀割过一样,艰难地喘不过气来。
长刀遽然从掌心落下,袁龙瞪大震动的双目,一头栽到了地上。
朝远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伸手在袁龙鼻端探了探气。
“死了,便宜他了。”
地面有深浅不一的印记,一道深深的车辙印通向东都的方向。
另一道凌乱的马蹄印,狼狈逃回的方向,是大兴城。
先把石棺运回了东都?
看样子傅千洛担心自己守不住大兴。
不是觉得庆州府兵穷,耗不过天雄军吗?
裴晋安勾起唇角,不服气地暗哼一声——也不想想他的世子妃是谁!
“府兵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天,是该使出力气了,”他反手收起长弓,长腿一抬,轻松地翻身上马,沉声道,“丢了心腹副将,傅千洛守不住大兴城,三日之内,务必攻下大兴!”
第96章
傍晚, 云州。
姜闳靠在床头,面色铁青。
眼睛虽闭着,胸膛却在剧烈地起伏,胡子尖也在打着颤。
黄氏揣手坐在榻沿, 冷笑一声:“长女虽不是我所出, 毕竟是老爷亲生的, 这亲生的女儿不见父亲, 也是半分骨肉之情都不讲!别说孝道两个字, 就是熟人朋友, 也没有这样冷漠无情的。她现在就是仗势欺人, 欺负我们罢了!”
一连三日, 姜闳拖着病体去姜宅堵姜青若, 寒风冷雪吃了一肚子, 却连长女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那守在府外身高体壮的冷脸侍卫,非但不讲任何情面, 还挥着长刀往外赶人。
连自己的宅子都进不去, 姜闳又恼又愤,一气之下,风寒之症比之前还加重了些。
姜闳捂嘴猛咳了一阵, 待喘匀了, 有气无力叹道:“她心中有恨, 就是存心要气死我......当初我与景氏和离,她才三岁, 就只肯跟着她娘。她打小就不跟我亲近,现在又翅膀硬了, 就更不得了了......”
想起当年的事,黄氏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当初, 因着姜闳想接她进府,景氏给了姜闳一封和离书。
等姜闳两手空空地搬离了景宅,两人过了一段清贫日子,黄氏才发现,离开景氏,姜闳简直一无所有!
后来没有法子,她只好撺掇姜闳再与那景氏和好。
说来也巧,那景氏本是个心气高的女人,竟又同意了与姜闳再续前缘。
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姜闳捋着胡须,望向帐顶的目光有些幽暗。
他与景嬿再婚时,不知短短两年间发生了什么,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以往。
只是脾性好了不少,再也没提过他与黄氏的事,似乎不再介意他在外沾染的桃花,也不再挑剔他的无能。
他那会儿,察觉出她的好来,是想过与黄氏一刀两断,跟她真心实意过一辈子的。
但景嬿去府衙立了名下财产归属的文契,还对他说,她没有兄弟姊妹帮衬,只有一个姑母,嫁到南州的范家后,也早早离世。
在这个世上,对青若最好的,应当只有他这个父亲了。
她拜托他好好疼爱青若,抚养她长大成人。
那些话,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看得出来,景嬿与他,实在没什么夫妻的情分了。
青若八岁时,景氏撒手人寰,他便接了黄氏进府。
黄氏为他育有一女两子,成了他的心头肉。
至于青若,她自小翻墙爬树,调皮任性,从来不是个懂事听话的姑娘,平心而论,他养育她长大,有疼爱的成分,但却不多。
后来送她进宫,逃乱时,又写下了断绝关系的亲笔信,长女自然记恨在心。
现在她有权有势,不狠狠报复他们,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儿,姜闳苦笑道:“算了,说起来,我也有对不住她们娘俩的地方。以后咱们各过各的,不要再去烦扰她了。”
听到这话,黄氏眉头突地一挑,冷着脸道:“老爷怎么能这样轻易算了?且不说我们两个以后的养老,那姜娴以后嫁人的嫁妆,四郎五郎的前程,哪些不需要花银子,咱们都不管了吗?”
长女的那些金银首饰还放在她手里头未动,但那是她留给自己傍身的体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绝不能拿出来换银子花的。
姜闳拧起眉头,连连叹气:“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就不信,这云州城她能够一手遮天,难道没个讲道理的地方?”黄氏揣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老爷容我想想,这事咱们绝对不能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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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了第一场冬雪,天气愈发寒冷。
姜青若难得一日清闲,懒得出门,闲闲靠在暖榻上看裴晋安着人送来的信。
看了一遍,脸颊莫名现出一层红晕,又怕被人瞧见她的异常,咬唇偷偷往外瞄了一眼。
见秋蕊没在房内,才悄然放下心来。
秋蕊端着冬枣掀帘子进来,一下子看见世子妃玉白的脸红彤彤的,像是起了高热。
艾嬷嬷可是叮嘱过,世子妃自从中过剧毒,还未完全调理好,且要小心照顾着。
“世子妃的脸怎么这样红?可是有哪里不适?”秋蕊赶紧放下冬枣,抬手去试她的额温。
姜青若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收起手中信笺。
都怪裴晋安,好端端的,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诗句,惹得她脸红心跳。
“......无事,兴许屋里太暖和了,”姜青若故作淡定地说。
摸着世子妃的额头不烫,秋蕊也放了心。
那冬枣个头又大又红,清脆味甜,补充气血,最适合调理身子。
姜青若拿起一个小口吃着,满意地点点头:“这枣子好吃,从哪里买来的?”
“是世子差人送来的,”秋蕊笑眯眯道,“快马加鞭,刚送到府里。”
“......”
姜青若弯了弯唇角,生气地嗔怪:“行兵打仗的,还有闲心记挂这些有的没的......”
秋蕊笑着抿了抿唇,把桌上世子妃看过的书册收拾起来,打算放回书格上。
“世子妃,这是什么?”有一间铺子的契书摆在中间,秋蕊从未见过。
姜青若瞄了眼。
那是她长街上一间铺子的契书。
这几日,她着人打听过了,父亲染了风寒,现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们租来的宅子里烧的是劣碳取暖,原来也是大小姐的姜娴,现在每日要亲自打水烧火做饭,成了全家的丫鬟。
四郎五郎受姜闳黄氏宠溺,虽才十岁左右,却肥头圆耳,性情油滑,还有好吃懒做的毛病。
姜青若一向不喜欢这两个弟弟,只有姜娴虽然贪吃,但性子老实,小时候挨了她不少欺负。
想想也可以知道,黄氏握着银钱不肯多花一分,以后肯定会留给四郎五郎,就算是亲生的女儿,也得往后排。
这一间铺子,姜青若是打算留给姜娴,以后给她做嫁妆用的。
不过,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待过些日子,父亲继母确实悔过自新,消停过日子,不再来给她添烦后,她再给姜娴添妆。
“先收起来吧。”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
“阿姐。”
是萧钰来了。
入冬天冷,前几日她差人给萧钰新做了保暖的狐白裘,萧钰过来,是为了道谢。
少年的身量甚是挺拔,白裘趁得他眉眼十分清隽。
脖颈处挂着一只他贴身戴的玉环,迈步进房时,萧钰拉了拉衣领,将不小心露在外面的玉环塞到衣襟里去。
进到里屋,姜青若笑着请他坐下。
两人刚说了一会儿冬至吃什么样的暖锅,包什么馅的饺饵,艾嬷嬷突然掀开帘子,拧着眉头走了进来。
她神色凝重,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但看萧钰在场,请过安后,一时犹豫起来。
“嬷嬷,有什么事?”姜青若示意她不必避讳,直说便可。
艾嬷嬷皱着眉头,沉声道:“府衙差人来,说有人状告世子妃,要世子妃明日前去应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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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府衙之前,姜青若已经问清差役。
那状告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父亲与继母。
而处理这桩家务官司的,是府衙新上任的范副史。
按照告状流程,被告可以不必亲自前去,委托讼师应诉也是一样的。
又或者,若是顾及脸面身份,不想将家丑公布于众,可以私下与原告和解。
差役把话说完,又告知了翌日辰时三刻,范副史会亲自升堂问审。
姜青若提前到了府衙。
父亲继母既然想与她打官司,那她就奉陪到底,不必委托讼师,她要亲自出面和他们对质。
随她一起到府衙的,还有萧钰。
虽然身为太子,但他长居深宫,还从未经过这种事,只觉得对于表嫂来说,应当是件大麻烦,所以自告奋勇陪姜青若到府衙来应诉,为她添些气势。
这里无人知晓萧钰的太子身份,云州巡防又极为谨慎,还有耿千户暗中相护,傅千洛的人没有机会接近这里。
再说,傅千洛声称太子薨逝,他自己根本还不知道太子活着的真相。
确认萧钰是安全的,姜青若才同意带着他一起前来。
还未到升堂的时辰,黄氏与姜闳早就等在了公堂之外。
四郎、五郎和姜娴随他们一起前来,一家人整整齐齐站在堂内,正在等着。
看到姜青若抄着手,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地踱步走近,黄氏有些惊愕,随即又嫌恶地撇了撇嘴。
本以为长女顾及身份,不愿家丑外扬,会给他们一大笔银子了事,没想到她倒不怕事大,竟亲自来应诉了。
姜青若漫不经心地睨了黄氏一眼,凉飕飕的眼神直逼得黄氏不自在地扭过脸去,才缓缓收回视线。
继母和父亲已经把她告上公堂,那她也不必再讲什么情分了。
姜青若冷冷勾起唇角。
顿了顿,视线掠过瞪大眼睛瞅她的四郎五郎,下意识落在姜闳身上。
相比两年前,父亲此刻已尽显老态。
逃往昱州前,他须发皆黑,神采奕奕,此刻脸颊凹陷,连头发也灰白了不少。
那身夹袄不甚厚实,他的嘴唇冻得发青。
姜青若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头。
黄氏握着银钱,竟连一件厚实的袄子都不舍得给他置办?
看到长女,姜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黄氏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姜闳脸色微变,立刻气哼哼地闭嘴别过脸去。
姜青若抿了抿唇,微微垂下长睫,没说什么。
刚往前走了一步,脸旁忽然闪过一阵拳风。
四郎五郎趁她不注意,竟然握紧拳头,想要上前打人。
姜青若愣在原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钰一把擒住两人的手腕,屈肘弯起,以肘为刃,猛地向他们胸腹攻去。
四郎五郎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吃痛大喊起来。
“姜青若,你欺负我娘,欺负我爹,还让人打我们,我们跟你没完......”
黄氏哎呦一声高喊,立刻嚎啕着去扶四郎五郎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这是堂堂府衙,你竟然这般仗势欺人,连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姜青若懒得理会他们这种恶心人的雕虫小技。
关心地看向萧钰,轻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萧钰左右活动了下胳膊肘,看着地上打滚的四郎五郎,默然片刻,诚恳地摇摇头:“阿姐,没有。”
姜青若忍不住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方才四郎五郎想要偷袭,若是得了手,她被重重打了脸,那丢的就是脸面,若是没有得手,正好可以趁机讹她一回。
此时此况,太子明白自己应当假装受了伤,才能吓他们一吓,以恶制恶。
但他不屑用这样的法子。
大约是担心方才自己出手太重,会给姜青若带来什么麻烦,萧钰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姜青若笑了笑,“阿弟不必担心......”
谁料,听到这话,姜闳一个箭步走来,抬指颤颤地指着她,“什么阿弟阿姐?你哪里凭空跑出来个弟弟?你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两个亲弟弟?”
姜青若抿了抿唇,看着姜闳,慢慢道:“四郎五郎想打我的时候,眼里可有我这个长姐?”
“那还不是你这个长姐六亲不认,有错在先?”姜闳胡子尖抖了抖,一时气血上涌,抚着胸口咳嗽起来,“你糊涂!别以为你现在嫁进王府,有将军罩着,你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你没个娘家兄弟撑腰,若是以后吃了亏,谁会帮你?这世上和你最亲的,以后肯真心帮你的,还不是你的亲弟弟?”
姜青若简直被气笑了。
“若不是父亲提醒,我竟不知道,这两个弟弟,以后会是我终身的依靠!”
“你现在醒悟,为时不晚,父亲不计较你的过错,闹到公堂上对峙,谁都没有脸面......”姜闳顿了顿,缓和了脸色,压低声音道,“说到底,再怎么闹腾,我们还是一家人,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今日我们和好,四郎五郎以后还会把你当亲姐敬爱疼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