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对她太残忍。
没过多久,郑芳和梁木林喜气洋洋过来了。
女儿回来等于父母最大的节日。
郑芳脱掉长外套,仔细打量女儿:“好像胖了点.......咦,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梁锦绣赶紧擦擦眼,她有种直觉,即使说出真相,父母肯定让她不要说出来,正要掩饰,就听父亲埋怨道:“闻到药味不知道躲远点吗?今天打的灭红蜘蛛的药,会刺激眼睛,快去洗洗。”
很好,真的很直男,只看到表面。
果林在半山腰,有打的井,水质清冽甘甜,真正的天然矿泉水。
梁锦绣洗了好一会,情绪慢慢平复,抬头时,眼前多了个红塑料桶——里面是用井水泡着的油桃,个个又大又红。
不用问,肯定从树顶摘的。
梁锦绣没太有心情,随手拿了个,轻轻一咬,立刻满嘴香甜,像蜜一样。
里面熟的都能吸了,可惜没准备吸管。
梁木林得意洋洋道:“甜吧,专门给你留的。”
为了让女儿吃到好吃的油桃,他特意留了一棵树,刚结果就把下面的全摘了,这样,原本平均分配的精华全都给了树顶,可以毫不夸张说,如此奢侈的吃法,没多少人舍得。
郑芳则一直在观察女儿,且得出最终结论:“不对,你不对劲,该不会失恋了吧?”
“恋都没,哪里来的失。”梁锦绣瞬间感觉油桃不甜了,胸口再次闷闷的,干脆直接道,“妈,李奶奶很爱李爷爷吗?”
郑芳茫然了:“啊,怎么忽然问这个?”
梁锦绣闷声道:“别问原因,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很爱。”
郑芳耸耸肩:“我哪里知道,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呢,得问你爸。”
梁木林属于传统正直的性格,平常议论长辈的隐私想都不要想,但因为封城,女儿一年多没回家了,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忍拒绝:“你李奶奶为他跳过井。”
娘俩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啊,跳井,人没事吧。”
梁木林很想吐槽:你俩长没长脑子,现在活的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要不是今天说起,他真快忘了。
那年麦收,父亲感冒了,作为家里的小男子汉,他在麦场守夜。
大概凌晨一两点吧,他被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醒。
有人从村里跑来。
速度非常快,隐约看着是个女人。
梁木林睡的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怎么了,这时,女人身后传来大喊:“快拦着她,她要跳井。”
麦场紧挨着一口井,一口大井。
村里吃水主要来自两口井,北边一个,南边一个,不比地里浇灌挖的井,这两口井井口大的能放进去两头牛,很深很深。
梁木林瞬间吓醒了,赶紧迎上,可对方宛如直愣愣冲刺的野猪,完全挡不住,但他看清了,是年轻时候的李奶奶。
李奶奶没有一点点犹豫——直接跳了井。
巨大的水花声把梁木林吓的双腿发软。
接着,李奶奶父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赶到了,趴在进口撕裂裂肺的惨叫:“救人啊,救命啊,有人跳井了。”
惨叫声划破夜空,睡在麦场的男人全都跑来了,有人反应快带了缰绳。
一根不够接一根。
就这样,一群人拉着一个水性不错的村民下了井,救出奄奄一息像个水鬼的李奶奶。
梁木林后来听家人说起才知道,李奶奶跳井,因为家里反对她和李爷爷的婚事。
气氛足足沉默几十秒。
郑芳叹口气:“想不到你李奶奶性子这么烈。”
以前时代,太在意出身了,李奶奶属于最好的那种,三代贫农,而且叔爷爷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军人。
李爷爷完全相反,地主出身。
梁锦绣消化的很艰难,她不敢想,得爱多深才能为一个人跳井,那口井,幽深幽深的,长满青苔,平常路过都小心翼翼绕着走。
梁锦绣又问道:“那李爷爷爱李奶奶吗?”
她这会仅存的希望——像那位大明星说的般,李爷爷同样深深爱着李奶奶,只不过没控制住下半身,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梁木林想了好一会,还是不确定:“什么爱不爱的,两口子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他那个时候正是狗嫌人烦的年龄,满脑子怎么玩,压根不关心大人的世界。
印象中,两人成亲后没听说吵过架。
李奶奶脾气那么好,也吵不起来吧。
郑芳忽然一声冷笑:“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结婚就是凑活过日子对吧,梁木林,你如果烦了直接说,锦绣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放你自由。”
梁木林知道说错话,缩缩脖子,看向女儿求救,完蛋。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辩解,说什么都是错。
“郑芳同志,能不能换个时间秀恩爱呀。”梁锦绣有气无力哀求,老妈最清楚老爸有多爱她,看似生气其实是撒娇,她重新把话题扯回来,“你们谁还知道更多关于李爷爷和李奶奶的事,好好给我交待。”
她这会理顺了思路,打算先搞清楚再评估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今天怎么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么感兴趣?”郑芳狠狠瞪了眼梁木林,说着说着八卦之魂忽然觉醒了,她眼睛明亮,明明四周没人,还是把声音压的很低,神秘兮兮道,“我倒知道个事呀,前段时间我听说,劳力和李奶奶以前订过娃娃亲。”
劳力是村里的老光棍,一辈子单身。
梁锦绣感觉要重新审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或者说老一辈了,震惊道:“真的吗?”
她对劳力爷爷的印象非常好,同样六十多岁的人了,腰板笔挺,夏天穿的少的时候能看到,竟然有胸肌腹肌,年轻时绝对是个帅小伙。
纯种本地人梁木林皱眉:“我怎么没听说过。”
梁锦绣得到了答案又没得到。
更难受了。
好在有能说心里话的朋友。
她抛出掉能听懂动物说话的事,原原本本刚把经过发到宿舍群,另外三人立刻就炸了。
“窝草窝草,竟然还有这种事?”
“赶紧告诉这个可怜的奶奶呀,有什么可犹豫的。”
“对啊,梁锦绣,你要不方便,把联系方式给我,我来说。”
梁锦绣解释道:“你们冷静点好不好,奶奶六十多的人了。”
她怕,李奶奶扛不住这这比生吞活剥还残忍的打击,到时候好心做坏事。
她还想着,即使说了又能改变什么,人已经不在了,挖出来鞭尸?
而且还是个救人而牺牲的英雄。
宿舍群陷入沉默。
好一会才重新活过来。
“哎,说的也是,几十年了,真相来的太晚。”
“要不别说了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欺骗的话,请欺骗一辈子,奶奶这样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走,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仔细分析了下,倾向于不说。”
梁锦绣发了个抓狂的表情:“你们能不能有点主见,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是迷路人需要指引,懂否?”
宿舍群:“懂懂懂。”
都是未谙世事刚毕业的大学生,利弊各占一半,隔着网络,同样的纠结。
最后,宿舍老大郑重来了句:“锦绣,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人,怎么都无所谓的,你问问你自己,能做到一直隐藏秘密不说吗?”
一句话,醍醐灌顶,叫醒梁锦绣。
是啊,她能做到不说吗?
答案是肯定的,做不到。
就像老草龟说的那样,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李奶奶稀里糊涂的走,哪怕再残忍,她有知情权。
隐瞒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
晚饭过后,村民少有宅在家里的,不是省空调那点钱,外面凉快的舒服。
梁锦绣远远便看到李奶奶。
时光变了,她老了,某些画面却仿佛永远停在某一刻。
她还是坐在那只马扎上,手里轻轻摇着老蒲扇,夜色把她打造的模糊朦胧。
第3章
似乎猜到梁锦绣会来,李奶奶多拿了个马扎。
蒲扇转向梁锦绣,一下,一下,带着岁月的味道,慢慢扇。
山村的夜晚没有无处不在的灯光,夜空深邃明亮,星星一眨一眨的。
小时候很多的夜晚,梁锦绣就是这样过来的,她喜欢把马扎放在李奶奶腿中间,头枕着胳膊躺下,这样她舒服,奶奶也不累。
李奶奶认识很多星星,最亮的那个叫启明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是牛郎和织女。
草龟豆子慢慢爬出来,使劲拍打梁锦绣的脚背:“你怎么还不说?”
几十年了,它快急死了。
李奶奶是它的救命恩人。
它本来生活的无忧无虑,饿了,水里到出都是可口的水草,馋了,花点心思抓小鱼小虾,直到有天爬上岸晒太阳,被李奶奶的父亲给抓住了。
要把它炖汤!
它吓的蜷缩进龟壳,然而防不住渐渐变热的水。
是李奶奶,紧紧抱住它哇哇大哭:“不要吃龟龟,不要吃龟龟。”
然后,它成了李奶奶的宠物,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慢慢长大。
梁锦绣小声道:“别急,马上说。”
李奶奶听到了:“说什么?”
“说........”梁锦绣有了决定,但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你和爷爷当年谁先喜欢上谁的?”
她多么希望这个过程再漫长些,再轻一些。
“我先。”李奶奶笑了,星星好像落进她的眼里,多了层独一份的明亮温柔,“不过他主动。”
爱情让人青春永驻。
夜色是最好的滤镜,模糊岁月痕迹,此刻的李奶奶,莫名有了些几十年前的影子。
县城大地主的儿子来下乡,整个村轰动了,李奶奶也跟着去看热闹。
她从未见过那样儒雅英俊的男子。
即使因为长途跋涉看起来脏兮兮的。
就这样,别人看热闹,她看人。
但她心里有数的,自己又丑又矮,配不上,哪怕对方落魄,也是只高贵的天鹅。
那个时代,几乎没人不恨地主老财,靠着剥削吃香的喝辣的。
曾经高高在上的地主儿子,现在和他们一样,倒大粪,和泥。
村民冷眼旁观。
活该。
李奶奶能看出,他应该从来没有干过活,基本的技巧都不会,速度慢还累。
直到有次,见他挖粪时累到虚脱差点一头扎进去,李奶奶忍不住出手,接过铁锨示范:“胳膊放到大腿,腿跟着发力。”
地主儿子低低说了声谢谢。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李奶奶说不清当时出于善良还是什么,从教他怎么省劲到塞半块煎饼,慢慢走的越来越近。
如此一年后,村里学校唯一的老师意外去世。
全村就这么一个知识分子。
李奶奶找到村书记,建议新老师来之前,让地主儿子代课。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可以确定,对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他从小在外求学,对于家里做的事压根不知情。
他写的字工整漂亮,他看过很多书,甚至会几句外国人的话,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国家。
他只是生错了家庭。
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村书记当然拒绝,让地主儿子教孩子,像什么话。
李奶奶没放弃,又去找大队队长找会计找村里辈分高的老人。
李奶奶本人拿过乡镇三八红旗手,算的上有威望,不然换个人那么接触地主儿子,早被警告了。
这些人被她烦得不行,加上孩子不能不上课,最后特意召开大会,让全体村民投票。
背后当然有李奶奶的游说。
地主儿子当上了临时代课老师。
也就在那晚,地主儿子找到李奶奶表白。
夜色下,他声音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李奶奶懵了。
当然心里是高兴的。
她以为对方出于报恩要以身相许,义正言辞拒绝:“我帮你,是为了村里的孩子。”
“我不是因为你帮我。”地主儿子一脸痛苦,“我喜欢你的善良,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你。”
百岁草龟气的听不下去了,气的把自己都给骂了:“龟儿子装的。”
它早发现不对劲。
地主儿子每次当着主人的面低眉顺眼,转过身,咬牙切齿,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有次它正慢吞吞吃草,不提防被他狠狠一脚踹飞。
半天才翻过身。
爱屋及乌,他真的喜欢主人的话,不会这么做。
梁锦绣拍拍龟壳,示意先别激动。
她听出了一股茶味。
如果没猜错,接近表白,为了寻求活路,李奶奶,是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是个狠人啊。
再来后的事情,和父亲说的对上了。
李奶奶敢爱敢恨,一旦决定,天不怕地不怕,家里反对,她跳井威胁,搞的全村人都知道。
名声彻底毁了。
李奶奶心满意足嫁给了爱情,可惜,只有短短的三年。
地主儿子以所有人未曾想过的方式轰轰烈烈离开。
李奶奶擦擦眼角滴出来的老泪,喃喃道:“我就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这滴泪似乎滴到梁锦绣心里,腌的生疼。
有那么一刻,她动摇了。
真的太残忍。
梁锦绣矛盾挣扎着:“他再好,也不用守几十年。”
李奶奶忽然笑了:“小锦绣,你今晚不对劲啊,是不是闯祸了?”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太了解。
百岁草龟狠狠划拉梁锦绣脚背:“比我还墨迹,快说,你小时候连老子都啃,还有什么不敢的。”
梁锦绣咬咬牙,说的话拐弯抹角:“奶奶,豆子是不是很有灵性?”
李奶奶一愣,点点头:“当然了。”
村里人都知道豆子有灵性,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一喊就过来。
梁锦绣理清了思路:“昨晚我梦见豆子了,它说,让您去找下强子叔,他有事瞒着您。”
强子是被救的孩子之一,至今还住在村里。
救命恩人走了无法报答,被救孩子的家庭把感激转移给李奶奶,这些年里,强子比儿子还像儿子。
接下来就简单了。
梁锦绣别的不敢说,特擅长撒娇。
真相太过离谱,她直接说,怕是以为她疯了,没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