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皱一皱鼻梁:“师尊……”
周望舒在旁轻咳一声。
千瑜瞧一眼外面天色,终于正了正神色:“如今黎荒乱象已差不多平定,苏南齐虽销声匿迹,但他惯来性情古怪,总能出人不意,难保日后不会联合他人卷土重来。”
“渺渺,你是云浮宗的弟子,亦是我千瑜的徒弟,正如雨时是凌泉宗的少主一样,日后都是要担起宗门责任的人,合该尽早独当一面,日后惩恶扬善,守天下安泰。”
颜渺望着那双能将冰雪都消融的眼睛,点头道:“我明白了,师尊。”
“去吧,记得披好外衫再出门。”
千瑜抬手,轻轻捏一把她的脸颊,“知道渺渺关心师尊,若是你不放心,等过些时日药宗的人来替师尊诊过脉,我让长宁去信给你。”
颜渺重重点头,悬着的心放下几分:“是,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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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会晤的比试以剑法交锋,千瑜果真如她说的那般,用了新参悟的剑法,再次胜过了凌泉宗宗主。
多年来,无论是论剑,亦或会晤切磋,千瑜的剑法都始终立于不败,如今也仍是中洲剑修中的第一人。
见千瑜手执迟云剑立在台上,意气飞扬一如往日,又得千长宁宽慰,颜渺悬着的心暂且落下许多。
宗门会晤后,依照宗门师长商议的决定,颜渺简单收拾过行囊,拜别师门,随凌雨时一同前往南岭墟。
南岭墟山门方正,庄严肃穆,石阶侧高树层叠,冬时也未见凋败。
提早得了消息,山门处早有人等候。
等候在山门前的少年一身袍角织金的玄衣,腰间晃晃荡荡,是一只青石坠。
他的眉眼同周望舒有五分相似,树影轻晃,光影浮动错落,映亮他剔透若琥珀的一双眸子。
少年隔着老远走来,微微躬身,作了个堪称完美的揖礼:“久仰几位,在下南岭墟周礼,在此迎候。”
前往传道受业的思虔阁要绕过九道回廊,二人跟在周礼身后,一路曲曲折折。
站定在思虔阁门前时,颜渺的神志已在这弯弯绕绕中绕成了一团浆糊。
阁中已有几人等候,见三人出现在门前,本还有些微嘈杂交谈声的思虔阁瞬间安静。
周礼扫视一周,微微欠身,朝阁内几人道:“打扰诸位话谈,这位是云浮宗的颜渺师妹,这位是凌泉宗的凌雨时师妹。”
他转回头来,又为二人一一介绍。
才将阁内弟子说遍,身后传来叩门声。
“周师兄。”
弟子走入,侧过身,“是风浔州的沈小师弟。”
颜渺转过头。
阳光穿过流动的尘埃,映亮门前小少年的身影。
沈妄身上的衣衫与之前那件相差不多,颜色更为浅淡些,在冬时依旧显得十分单薄。
“不对吧,他怎么来了?沈家很缺人吗?”
凌雨时在一旁戳颜渺的手肘,“他才多大年岁?按照宗门的规定,最早也要后年来修习心法吧?”
颜渺正愣神,没听清凌雨时又说了些什么。
沈妄十分准确的捕捉到颜渺的身影,径直朝她看来。
颜渺也同看着他,与他的目光交织在一处。
没一会儿,弟子齐数,周礼寻了张桌案同坐。
按照惯例,首日并不授业,掌教周扶仪清点过弟子,带领几人前往南岭墟的后山。
后山印阵是周家前辈所布,传言布阵之人早已羽化登仙,留下这方以印阵所制的幻境,供前来修习的弟子所用。
修习心法可护弟子掌控灵脉中的灵力,心法入门需先击破心中薄弱,破除心魔。
周扶仪解释过后,细微的议论声响起。
此次前来南岭墟的,多为资质出众的小弟子,在宗门皆是佼佼之人,哪里会觉得自己有心魔这种东西。
印阵自脚下散出金光,幻境开启,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过。
再次睁眼,眼前光景已变作偌大一方青铜祭台。
颜渺神色微怔。
这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幻境了。
眼前这方青铜祭台——是黎荒祭祀所用。
为了延续黎荒百年来御蛊的传统,不使蛊虫凋亡,每一代黎荒圣女的候选人皆由祭祀官挑选,女孩以花草为食,万千毒蛊饲养,身体中流淌的血液是培育蛊虫最好的养料。
可为了延续这样传统,选中的女孩幼时离家,不知生亲,折损寿数,多活不过十七八岁。
她们数年如一日被养在暗无天日的祭殿中,唯一与之作伴的,只有以她们血肉喂养生长的蛊虫。
颜渺曾是众多女孩中的一个,在尚不知事的时候。
后来祭殿坍塌,墙垣撕裂开一道口子,曾守卫在祭殿的女人抱走她,逃到一间破落的村庄。
颜渺叫她母亲。
母亲说,圣女逃脱禁制,催动蛊虫,黎荒将大乱了。
颜渺不懂那些,她只是觉得新奇,祭殿外的一切,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对她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多时,黎荒大乱,山川变作了乱葬坟地,河流中尽是漂浮的血沫肢体。
本山明水秀的地方一夕变作炼狱。
颜渺随母亲从一个村落逃到另一个村落,听她说,用中洲的话讲,今日之景,叫因果报应。
当想出祭祀之法的人,决定牺牲活生生的人来成全宏大的私愿时,就该做好面对如此结果的准备。
颜渺转着手中枯黄的树叶,一知半解。
她只记得那时候,母亲带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过险恶高山,满布藤蔓的密林。
夜晚的山林很安静,她一点点淹没在那片静谧的草木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直到周身陷入一片刺骨的冷,两道身影出现在眼前。
女子轻柔抱起她,颜渺闻到她身上很淡很淡的,有些发苦的草药味道。
数日奔波,颜渺的衣衫已经很脏了,泥土剐蹭在女子干净的衣衫上,她却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另一人嗓音冷清,和着树叶沙沙的声音响起:“阿瑜,你要带她回去?黎荒中这样的人数不胜数,你今日救她,能安置她一人,来日也能安置这黎荒中的千万人吗?”
然后颜渺听到那道柔和的,却极为笃定的声音:“阿南,我今日救起一人,来日也会救起千万人。”
山林消失,颜渺的眼前骤然出现光亮。
幻境中不过是她的记忆,算不得什么心魔。
她所谓的心魔,她在祭殿中那暗无天日的六年,早在牵着千瑜的手回到舟山时,在这五年间,一寸一寸,被千瑜和千长宁驱散了。
颜渺迈开脚步朝那道光亮而去。
她踏出一步,转瞬间,天地却变了样貌。
冷风骤袭,眼前长巷不燃灯盏,布满血迹的砖墙上,满是青面獠牙的厉鬼。
小少年站在幽暗的巷子尽头,厉鬼自他的胸腔穿过去,在他的胸前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洞。
颜渺怔然一瞬,正要开口唤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不等她开口,一片死气中,少年忽而回头看她。
第37章
少年的眼瞳是一片浅淡的灰色, 巷子中没有灯光,只有星点悬浮的鬼火映明他的脸。
他面色煞白,眼中倒影出一片凋败之景, 宛若才从墓中爬出的死人。
他怀中还抱着那柄长剑, 回过身,神色冷淡的看向颜渺, 眼睛似乎被微弱的光亮映明一瞬,又迅速暗淡。
颜渺看着周遭飘荡的鬼影, 眉头微蹙。
且不论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沈妄的心魔幻境, 沈妄的幻境中, 又缘何会有这样多骇人的鬼魂?
如她在幻境中所见的记忆一样, 这也是他曾亲眼所见,亲身所临之景吗?
见少年久久不言语, 颜渺朝他走近几步。
她试探着开口:“沈妄?”
沈妄依旧只是看着她,像是在斟酌着词句,好一会儿才应声:“是你, 你为何在此?”
颜渺:……问得好,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上一秒还以为能逃离幻境, 现在就跑到了这儿来。
按说心魔幻境是以人的执念与惧意凝聚而成,她与沈妄仅仅于前几日在云浮宗有过一面之缘, 他的幻境又怎么会与她扯上关系?
更何况, 他手中有剑却并不用来防身, 看起来也并不惧怕这些鬼魂。
“我从自己的幻境中走出后,不知为何到了你这里。”
鬼魂飘荡阻隔在二人中间, 颜渺停下脚步,“这是你曾来过的地方吗?这是哪里?是北地?”
沈妄避开她的问题, 反问:“你从来没有去过北地吗?”
颜渺摇头:“自从来拜入云浮宗后,我还从未到山下去看看,更别说是北地了。”
鬼魂在沈妄心口来来回回的穿过,颜渺看向他前襟的一片血渍:“你这道伤口是怎么一回事?你就任这些鬼魂这样绕在你身边,没关系的吗?”
沈妄将剑拎在手中,抬手抚上心口,掌心也黏上血迹。
他恍若不觉,道:“幻境中的障眼法罢了,左右不是真的。”
巷侧的鬼火一跳,巷子中本便微弱的光又暗淡了些。
颜渺:“你既知道这都是假的,看起来你也并不惧怕他们,为何却迟迟没有走出幻境?”
还把她也拽了过来。
沈妄:“我……不知道。”
他不知为何。
长巷幽深,昏暗,死寂,他曾在这处熟悉的地方待过许久,久到他不知年岁,不知外界,但他却清楚,外面未必会比这里更好。
甚至在他心中,这些飘来荡去的鬼魂,这道巷子,是唯一能给他足够安全感的地方。
他不惧怕这里,亦不怕这幻境中所谓的心魔。他可以不在乎他们,与他们平和相处,却永远无法从这片黑暗中找到破除幻境的办法。
他不清楚他的执念与惧念是什么。
“行吧,左右也出不去这里,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颜渺观察着四周,随手敲一敲巷侧的石墙。
“救我……”
一道微弱的声音忽而自石墙中传出。
颜渺瞳孔微缩,再次轻敲石墙。
细微的噼啪声响起,长巷侧骤然燃起烛火。
烛火密集,荧荧映亮血迹斑驳的石墙,砖石自颜渺敲击过的那处绽开细细密密的裂纹。
裂纹向外蔓延,颜渺下意识退后,将沈妄护在身后。
石屑簌簌落下,石墙一寸寸破碎,绽作虚空中的细小微尘。
墙内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
尘泥和鲜血染在男孩的衣袍上,鲜血缓慢浸透他心口处的衣衫,将他的前襟染作一片鲜红色。
为了躲避萦绕在周身,不停飘荡剐蹭,企图侵入他灵识的鬼魂,他将身体蜷作一小团,双臂紧紧抱住身体。
立在他身前的背影穿着一身风浔州的衣袍,那衣衫上也同染了血,连风伯兽的绣纹都被覆盖住了,叫人看不大明晰。
男孩瑟缩在墙角,微抬的睫羽轻轻颤动,双眼中尽是渴求。
昏黄的烛火跳动在他的眼瞳中,他仰头看向那个人。
他说:“救我……求你……救救我。”
那是年幼时候的沈妄。
他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一声声恳求,呼救声最终被淹没在一片呜咽声里。
那道背影从始至终都只是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颜渺眼睫微敛。
她似乎猜到了沈妄想要什么。
正当她想上前一步走入墙内,鬼魂从侧扑来。
颜渺反手拉过沈妄的手臂带他躲过,而后又意识到这里只是幻境,这些鬼魂本不足为惧。
可就在二人躲过鬼魂的下一瞬,石墙重新竖起,墙中景象尽数消失,周侧鬼魂聚集,直朝二人袭来。
眼下情状与方才大有不同,颜渺心觉不对,指尖下意识聚起灵力,挡住袭来的厉鬼。
幻境中能使用的灵力受限,修为薄弱的小弟子更是连灵力都难以用出,但此时却不知为何,颜渺的指尖竟发出莹莹的光亮,灵力一夕之间遮罩在二人周身。
厉鬼撞击在结界上,将脆弱的结界撞出道道裂纹。
颜渺这才意识到,眼下这些厉鬼,不再是如方才那般虚幻的鬼影,而是真的会伤人的厉鬼.
颜渺撑住结界,眉头微蹙。
进入幻境的一瞬,幻境所能捕捉到的人的心魔就再不会发生变化,厉鬼忽而具象化,也就是说,沈妄的心魔与这些厉鬼没有丁点儿的关系。
或许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她来到这里并不是偶然……沈妄至始至终,都只想有人能在那片黑暗中出现,能陪在他身边,能在深渊之中,拉他一把。
他只是想有人能救救他,而如今这个人,是她。
越来越多的厉鬼聚集过来,撞向结界。
在云浮宗的时候,颜渺敬仰千瑜,亦见她在论剑台上的风姿,于是也铆足干劲修习剑法,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和千瑜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