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看着他,指节松开,再抬手,径直扯过他衣襟。
药汤彻底打翻,瓷碗顺着床沿滚落下去,哗啦一声砸碎在地上。
沈妄一时未来得及反应,倾身过去,撑在床畔的手臂微微颤抖。
颜渺勾紧他的衣襟:“好啊,那你告诉我,你除了将血炼作解药,还做了什么?”
沈妄怔然一瞬,清醒过来。
颜渺的目光就停留在他的眉眼间,不疾不徐的重复一遍:“沈妄,除了这血,你在自己身上动过的手脚,还有什么?”
沈妄唇畔微颤,没有言语。
他用那双带着怯的眼看她,声音也跟着抖了两分:“师姐,我……”
颜渺躲开他的目光。
沈妄偏生知道她吃他这一套,微微垂下眼,模样乖顺的不像话。
颜渺硬下心肠,收敛着表情:“不打算告诉我?”
沈妄支吾了一下,睫羽微颤。
颜渺松开他的衣襟,指尖点过他被衣衫覆住的锁骨一侧。
她还是发现了。
颜渺的衣袖随着动作坠下一些,指尖落在他肩侧之时,腕上显现出一圈蛊纹来。
“你忘了,沈妄,我是从黎荒来到中洲的,更曾在骨血中融过黎荒的万千种蛊毒。”
她轻轻说,“你既打算用蛊,又怎可能瞒得过我?”
沈妄的呼吸有些慌乱,退回到床畔一侧,抬手覆过肩处的衣衫。
许久,他终于轻言出声:“是,是黎荒的,双生蛊。”
“师姐,我说过,我们会一起活着。”
--
灯火将一整间小院映亮,院中只二人,凌雨时早早备好了叶子牌,又将酒水规规整整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酒盏摆作一排,她百无聊赖的拨弄桌上的叶子牌,转向一旁捧着本书卷的元织:“晚清,这都几时了,你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啊?”
元织头也未抬,翻过一纸书页,道:“天还不算全黑,况且他们二人……估摸着还需得许久。”
“这不算黑吗?再等等天都亮了。”
凌雨时抬眼望过乌漆嘛黑一片的天幕,生无可恋的靠在椅背上,“你方才说,他们两个曾在五年前,不对,是在那年论剑之后就关系匪浅,真的假的?”
元织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从不说假话。”
凌雨时皱着眉头,手腕冷不防碰到一旁的酒盏,撞出叮铃铃一长串的响:“不会吧,我虽的确觉得他们两个关系走得很近些,尤其是这次颜渺回来后,沈妄的态度大有不同,但若说他们两个那时候就……我总觉得不太可能。”
似乎是思考过,再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继续道:“虽然周既明也曾这么说,但他总归是个对感情一窍不通的,说的话没什么好信。而你长居药谷想必也不知道,当年在宗门,那两个人因互相看不过眼而捅出的篓子,简直一双手都数不完。”
“尤其那年论剑,颜渺重伤过沈妄才得以从刑隐司中逃出来,沈妄在那之后闭关了半年之久,后来在巽风崖他捅她那剑,更是宗门皆知……”
元织侧一侧手中书页,终于抬眼看她。
“我真的没有乱讲,是你不知道的,论剑之后,他们都曾来过我这里。”
她声音柔柔的反驳凌雨时,“而且周既明也知道,你不信的话,再去问问他嘛?”
凌雨时:“……那还是算了。”
话音才落,外面传来脚步声响,凌雨时的眼睛倏然亮起,扭着身子朝院门望去。
叩门声传来:“元师姐,凌师姐。”
元织眉头一皱,顺手将桌上的牌拢起,尽数扣入书页内。
手中书本被牌纸塞成厚厚一沓,她看向凌雨时:“雨时,酒。”
凌雨时“啊”了一声,忙拂过衣袖,将案上一排酒盏掩下。
桌上整洁一片,小弟子推开院门:“师姐,凌师姐带回的那位师兄,醒了。”
凌雨时目光微变。
元织将她的面色看在眼中,朝那小弟子点一点头:“好,我们知道了。”
小弟子离去,元织拎起书本,抖落其中纸牌:“先不说那二人了,楚师兄醒来,便是他体内的傀蛊已暂且稳定。雨时,你打算怎么办?”
“真叫人不得消停。”
凌雨时起身,掠过本被衣袍遮过的酒盏,神色冷下来:“看来今天是喝不上这口酒了。”
她一拂衣袖,手中灵力涌动一瞬,长刀骤然显出。
“凌寒!”
院外传来一声唤。
抬眼之间,两道人影正自院门走进来,边道:“怎么我们一来局就要散了,还有凌寒,多大的气性,连刀都拿出来了?”
颜渺披着一件外衫,内里已然换了一身衣袍。
她的后面还跟着同换过衣袍的沈妄,一脸乖巧,也不吭声。
凌雨时端着手中长刀看她。
提及楚挽朝,她的声音较常时候冷淡些许,目光也泛着锐利:“是楚挽朝醒了。”
颜渺看向元织:“傀蛊已拔除了?”
元织摇头,解释道:“他体内的傀蛊已扎根多年,又是难以消解的母蛊,如今只是暂封在他体内,让蛊虫无法召出埋于他人身上的子蛊,算不得拔除。”
“凌寒,你且等一等。”
颜渺沉吟片刻:“小元,给周礼去信吧,他在宗门待了许久,也该出来散散心了。”
第41章
夜已深了, 传音石在小院中散出柔和的光,轻轻响动过,传来的却不是周礼的声音。
那声音也同是温温和和的, 是周礼的弟弟, 周让。
听见传信的人是元织,周让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欣喜:“小元师姐?”
元织是药宗宗主的亲传弟子, 周让幼时候身子不好,元织曾多次奉宗主之命前往南岭墟为周让诊治, 故而周让自小同她亲近, 二人的关系始终十分亲厚。
元织柔声问道:“小周让, 你近些时日身体可还好?你兄长呢?”
“小元师姐安好, 我这些时日身体无恙,我兄长这会儿正在寝居调养内息, 不便回信。”
周让问候一声,解释道,“近日东陆山出现了傀蛊, 祸及山脚镇中的百姓, 兄长带弟子前往平息祸乱,已许多时日未曾休息, 我便在此帮衬着处理些宗门事务。”
颜渺在旁听过周让所言,眉头微皱。
果然如在水域之时那裴陶所说, 如今傀蛊重现于世, 她未死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有人已按捺不住,开始顺势在其中搅乱这塘水了。
元织继续道:“我这里刚巧有一事是同傀蛊有关的, 想同你兄长商议。”
“小元师姐所言之事,是前些时日, 楚师兄的事吗?”
提及楚挽朝,周让顿了顿,“师姐还请稍待,我这就去告知兄长,而后给师姐回信。”
传音石才静默下来,复又闪动,对面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晚清?”
周让应声:“兄长,是晚清师姐,说的是楚师兄一事。”
周礼的声音清晰起来:“晚清,别来无恙,近些时日忙着,未能及时问候于你。”
“如今你这个时辰给我传信,可是楚师兄的傀蛊拔除了?如今可需我前往药谷?”
“的确需你前来,不过并不只因楚师兄一事,还有……”
想到对面还有周让在旁,元织没有继续言语,只是说,“等到你来此就知道了。”
周礼没有犹豫:“劳烦你传信给我,我知晓了,待我将宗门事务交待给周让,会立刻前往药谷。”
元织应声:“好,那你需得尽快。”
传音石暗下去。
凌雨时手中长刀仍未收起,折晷在小院中散着凛凛刃光
“凌寒。我知你难止报仇之念,心中压着,实在很辛苦。”
颜渺抬手握上凌雨时持刀的手腕,“再等一等,等到周礼前来,我们查清楚了傀蛊与那南岭墟中被顶替名姓的弟子一事,其余都任你处理,好不好?”
刃光暗下些许,好一会儿,凌雨时将长刀收起,点点头。
见她不言语,颜渺问道:“他如今醒来了,你现在可有话想同他说吗?”
凌雨时犹豫一下,继续点头。
颜渺:“可需我们陪你前去?”
凌雨时终于开口:“渺渺,你……随我一同去吧。”
--
楚挽朝虽醒来,但人身早已被符印束缚过,又以银针锁穴压制过体内傀蛊,如今行动难以自如,更别说逃离药谷。
元织寻了间无人的小院将他关起,又在外施加过结界。
药谷的山林间草木繁盛,小路也未如中洲其余宗门那样尽数铺过石板,藏匿在草木中的低矮灯柱只能照亮方寸,若黑夜中不燃灯盏,方圆之间,只有脚下的道路是能看清楚的。
小院离几人暂住的居所远了些,颜渺陪着凌雨时同往,二人提一盏小灯走在路上,步子十分缓慢。
常时候有许多话讲的凌雨时格外寡言,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就这样安静的走了一路。
颜渺借着微弱的光线瞧向身侧人。
凌雨时的心里惯来不装事,天大的事往往一眨眼,睡一觉便也算过了,自颜渺结识她起,这么多年来,只在如今的此事上见过她这般模样。
行至小院门前,才要推开院门,凌雨时的手却顿了顿。
“渺渺。”
她的手在虚空握拢,垂下来,下意识拉住颜渺的衣角。
她声音迟疑,“如果我说,我又不想……”
颜渺侧过头。
多年相识,她几乎立刻就能察觉到凌雨时此刻想说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
于是她自然接过凌雨时的话:“凌寒,你是不是有些困了?天色这样晚,你又等我和沈妄许久,现在要回寝居好好睡一觉吗?”
凌雨时的唇线绷紧了,眸子中明明灭灭,是提灯映照进去的光亮。
她轻轻点头。
“那我们回去。”
颜渺拉过她的手,见她眉目难展,继续道,“元织早去睡了,牌是没处打了,你既早早备了酒,我们把酒喝完?”
凌雨时的声音这才轻松一点:“嗯,好啊。”
--
直到天际泛起微光,凌雨时恍惚着神志睡下,颜渺轻手轻脚替她将被子掖好,小心推开房门。
凌雨时的酒量这么多年来都不算好,只喝过几盏又开始嘟嘟囔囔说胡话,颜渺在旁瞧着,将人扶上床后,又等人睡着才放心离开。
才关拢小院的门,颜渺眼皮微跳,转过身,撞见正在院门外等她的沈妄。
青年的衣袍未换,仍是夜里那一件,衣袍上沾了一层晨雾,衣摆微湿。
他安静等在院外,见她走出,眉眼舒展:“师姐。”
颜渺朝他走去:“你还在此,前些日子熬在我身边不睡,现在我醒了,你也还是不睡?”
沈妄软声道:“师姐不在,我睡不着的。”
颜渺轻哼,佯装冷淡:“你连双生蛊都同我用了,等到伤及身体,我们两个都别想活。”
她与沈妄的那一番纠葛,终究以沈妄的软声哄骗与她的短暂妥协而告终。
倒不是因她耳根子软,又或是对着沈妄这双眼实在生不起气来,而是她也想知道,沈妄如今用髓珠作引,将骨血炼作融灵引的解药,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不会伤及己身。
左右她如今还死不成,况且凭她的骨血,解开这双生蛊也不算难事。
“师姐说好不会生此事的气了。”
沈妄跟在她身旁,见她并未走前往寝居的路,问她,“你要去找楚挽朝吗?”
颜渺点头:“是啊,你也要同去吗?”
沈妄:“我担心师姐。”
“放心,我没什么大碍,楚挽朝如今也伤不到我。”
颜渺看他,“你若想跟着我,一同来就是。”
天色将明,即使路无灯盏也能借着天光看清脚下的路,沈妄还是用灵力捏了一盏灯出来。
晨时,林间的风是潮湿的,吹散浸染在身畔的晨雾。
颜渺望着晃荡在水汽中的灯影,开口:“沈妄,凌寒说她曾用折晷杀了楚挽朝,灵兽骨刀切魄断魂,你说他是如何能再活过来,还出现在徊生境中的?”
沈妄摇头:“我曾在幻境中听白缃提及过,楚挽朝的确是在一年前进入徊生境的,但他能死而复生,若非是凌雨时当初那刀露了破绽……难不成是这世上有什么能将人魂识重归人身的术法?”
颜渺想了一想,喃喃道:“人身尚在,魂识未消……万一真的有能让他死而复生的人呢……”
可楚挽朝人身尚在才能留得魂识,若是想化为灰烬随风飘散的人回来,又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行呢……
灵力所化的灯火荧荧发亮,二人已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遍,途径岔路,几乎不加思考便同朝一边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