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问他：“从那时候开始，你一直在准备这个吗？”
沈妄点点头，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条断开的，浸有干涸血迹的红线。
是她原本的那条，当年在宗门大会夺魁时，沈妄曾送给她的那枚文昌结红线。
颜渺的心里忽而涌上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些时日以来，她始终不愿过问宗门之事，更甚偶有提及的时候，她竟都下意识的想要回避。
像是在躲着什么，躲着再次面对宗门的人，再次面对周望舒，再次提及当年的事。
颜渺接过那条断开的红线。
她好像知道，她还应该做些什么了。
纵然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也总是要再见见周望舒的。
“很好看，这次我会好好带着的。”
她看向沈妄，又道，“沈妄，如今我已能行动自如，我想去一趟南岭墟。”
听她忽而提及要道南岭墟去，沈妄眨眨眼，有些意外的问她：“什么时候？你要去见周既明……还是周望舒？”
“明日。”
颜渺攥紧掌心里的红线，又喂了他一颗定心丸，道，“你陪我一同前去。”
第85章
到南岭墟拜会的时候, 颜渺同过去一样，绕至后山的小路溜进了南岭墟。
中洲的乱象虽已差不多平定，但她与宗门的那些过节犹存, 如今周礼自顾不暇, 她总该少给南岭墟添些麻烦。
未料二人抄着小路到南岭墟的后山，便在后山的石亭见到了周让。
地处南端, 南岭墟的雪落得更早些，融化的也更早些, 山间的冰雪已尽数消融, 显出几分春色。
草色连波里, 少年装在一身玄色衣袍里, 或许是他的身骨实在纤细，本看上去沉闷的颜色拂动在风中, 竟也生出轻盈之感。
周让坐在石亭的矮桌旁翻阅书典，听到有脚步声响动，抬起头来。
见是颜渺二人, 他站起身, 匆匆走来。
宽袍衣袖被风扬起，他对二人规规矩矩揖了礼, 弯着一双月牙眼道：“颜师姐，沈师兄, 你们来了。”
“小周让？我们未想你会在此。”
颜渺也朝他笑了笑, 明白过他说的话, 又问他道：“你在此等了许久？是周礼让你在这里等着我们的？”
周让点一点头，话语温吞：“兄长自在凌师姐那里听闻师姐身体好转时便让我在此等候, 算来已等了半月了。”
半月，的确是不短的时日。
颜渺轻声一笑：“这么久呀, 辛苦你了，回头找周礼给你买糖吃。”
周让冲她笑着，带二人到移形印阵中，径直入了宗门内。
颜渺本以为周让会带他们先去往正殿亦或是周礼的寝居，心中还念着想进入圄犴司要对周礼说的托词，再抬眼，却已立在了圄犴司的门前。
见颜渺愣着，周让将牢狱门前的禁制解开。
他看向二人，道：“兄长事务繁忙，曾交待与我，若是等到了师姐，直接带师姐来此就是。”
圄犴司的门旁并无他人，除却一道已开的禁制，再不见常日里守在周遭的小弟子，颜渺望着空荡荡的周侧，愣了一下：“周让，你知道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周让点点头：“颜师姐，我知道的，长姐她就在里面。”
他嗓音平静，望向颜渺时目光也沉稳着，颜渺看着他，隐隐约约，好似已能从他的身上看出周礼过去的影子来。
她朝他点点头，再看向沈妄。
从念安山来此，他一路上的言语都很少，远不如他在山中居所时，每日都要在她身旁好似有千百句的话都要同她讲。
沈妄对上她的目光，手中自觉聚起一团灵力，化作引路的灯盏。
周让在旁交代道：“师姐和师兄曾去过的，囚牢后的石洞中，长姐就在那里。”
颜渺点点头，打趣他一句：“你兄长这样放心我们两个，就不怕我们两个在这种重犯之地惹出什么别的乱子？”
周让只是笑笑，看一眼沈妄手中的明灯：“里面有些黑，师姐和师兄还请慢行。”
入内全靠沈妄手中的灯盏照亮，颜渺牵着他的手臂，缓步向内走。
圄犴司的石门降下，她点一点沈妄的腕，问他；“还记得当初关过楚挽朝的地方吗？”
沈妄“嗯”了一声：“记得的，只是师姐，周既明此前那样在意周望舒的性命，如今这样轻易就让我们前来见周望舒，就不怕我们会在此要了她的命吗？”
“我今日来此，倒是真的不为杀人。”
颜渺看向黑洞洞的前路，道，“况且若我没猜错，此次大概是周礼难以抉择，想我们来此帮帮他。他做事向来周全，既能在半月前就料到我们前来，想必早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灯盏熄灭，日光顺着洞口洒入，尘埃飘散开，颜渺再一次望见那个影子。
纵然被缚在印阵中，女子的衣袍依旧平整干净，长发高束起，没有半分狼狈的模样。
颜渺的脚步才停在印阵之外，只觉手下一空，是沈妄将手抽走，自觉地想要远离二人交谈的地方。
颜渺抬手牵住他的衣袖：“留下吧，沈妄。”
他们已共同走到了如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听到，不能知道了的。
沈妄的目光亮起一瞬，乖乖站好。
见是颜渺二人前来，周望舒缓缓抬首。
她依旧一副从容的模样，只是嗓音微哑，像是终将干涸的泉。
“颜渺，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颜渺望着她，道：“是啊，我想同你说的话还未说完，自然该来找你的。”
周望舒抬手拨弄一下绕在周身的符丝，指腹沁出的血迹顺着丝线流淌下来。
她轻声笑道：“你当时在舟山能与我平和的在那方殿内周旋，想必忍了许久，若不是早已知道我在朱崖城布下引魂阵，你在舟山时就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是不是？”
“是。”
颜渺据实以答，又问出她想问的，“为什么是朱崖城？”
自那日醒来后，她的脑中始终空洞洞的，一直以来支撑她吊着一条命也要走下去的夙愿似乎终于达成，可她的脚步却始终不敢下落。
留在念安山，隐世而居，同沈妄结契……她想了许多种自己该继续活下去的方式，也在同沈妄的言谈中提及了许多有关于他们的以后。
可兜兜转转，她还是绕回了这里。
绕回了那件似乎已成定数的事，绕回了她必须要清清楚楚，将一切都看明晰的事情上。
朱崖城的确位于中洲最北，是宗门人都不易察觉到的地方，但周望舒若想选布阵之地，却是有大把荒芜偏僻，不易令人察觉的地方可以选择。
为什么偏偏是朱崖城？
到底有什么，是她一直以来都未曾察觉过的？
周望舒轻声笑了，道：“我也想问问你，亥时一刻，镇魇门降，引魂阵起……你为何会知道，又是从何人口中听闻？”
颜渺蹙眉。
在过去的几年，她曾为了融灵引多次探访朱崖城，寻找可以进入镇魇狱的办法，也正是在当时，她遇见了那个存在于隐蔽街巷中，多次卖给她朱崖城中消息，又在她打算使用融灵引时，将引灵灯换给她的所谓的当铺老板。
而那句话，也正是自她的口中听到的。
颜渺抬眼看她，道：“你想知道消息，总要拿我想知道的来换。”
周望舒点点头，倒是十分坦然的回答她：“残肢拼凑，傀蛊作引，布阵更讲天时地利，在阿瑜离开的这些年里，我曾试过千百次……而这千百次中，最好藏匿残肢，印阵能发挥最大作用的地方，还要数朱崖城。”
话音落下，颜渺愣住了。
“你是说，在用这道灵脉作引之前，你曾试过此法？”
她瞳孔骤缩，脚步不由得后退一步，又被沈妄扶稳了。
她再一次看向周望舒，轻声道：“周望舒，我听闻这句话的地方，也正是……朱崖城。”
同样意识到了什么，周望舒的神色也怔住了。
她的难以置信般的垂下手臂，身体一时不稳，竟向后跌坐下去。
“你说的是真的？”
她第一次在颜渺面前显出失态的模样，声音有些颤抖，泪水竟也自眶中滑落下来，“你如今告诉我，也就是说，其实我……有可能做到过的，是吗？”
颜渺却只是看着她，开口，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是这样。”
周望舒忽而笑了，轻声重复着，”原来是这样……原来从一开始，阿瑜便已经给了我答案。”
或许她真的在那千百次中成功过，又或者她唤回的只是千瑜一缕未来得及消散的魂识……如今却都不重要了。
颜渺咬咬牙，强压下想赶往朱崖城的冲动，平静道：“周望舒，如今宗门的人都想要你以死谢罪，你当年与苏南齐等人为研制融灵引共同残害宗门人性命，而后又挑起中洲的傀蛊之乱……你对那些无辜的人，当真就没有半分悔过之意吗？”
“我没有想过害任何人。”
她看着颜渺，说出的话语同过去，亦或是同她打算在朱崖城动手的时候相差不多：“只是因那些人与我，都只如草芥而已。”
闻言，颜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那你还有什么，是想要我带去朱崖城的吗？”
周望舒的目光凝了凝。
她似乎有些无措，喃喃自语道：“我……”
颜渺立在阵外，安静的等着她的言语。
好一会儿，周望舒终于抬眼。
她看着她，言语中还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如果你真的能见到阿瑜……帮我同她说，不要恨我。”
颜渺点头，直起身体。
她牵住沈妄扶在身侧的手，轻轻拍了拍：“走吧。”
印阵中再次发出声响，周望舒在后喊住她：“你不杀我？”
颜渺侧首，余光瞧她：“我的确想杀了你，但我想，周礼应该更想留你一命。”
周望舒轻笑一声，落了几分无奈。
“你被回来后，大概还没见过他吧。”
颜渺继续道，“周礼那样的性子，大概不会同你说，当初他本想亲自寻你，就是为了你与你身负之事不要出现在宗门人的眼前，他大概也不会同你说，如今为了保下你，他不顾周家名声与宗门人僵持至今，已一月有余。”
周望舒听过，只是轻声道：“是他想不开而已。”
“你们这样的人总是牵绊太多，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都放在心上，所以才会束手束脚，遇事之时徒增烦恼。可你们却想不明白，正是因在乎的东西多，失去的东西才会更多。”
颜渺也跟着她笑了：“大概是吧。”
可同周望舒不同的是，她是在重重牵绊中活着的人。
走出圄犴司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很好。
颜渺这才意识到，冬日已经彻底过去了。
周让在圄犴司外等她，见他二人走出，再次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礼。
他嗓音平和，道：“我本以为师姐前来，会让兄长的抉择更容易些。”
“我能做的都已做了，想知道的也都清楚了，其余的，便是你们周家人自家的事了。”
颜渺摆一摆手，又状若无意道，“对了小周让，回去后还请知会你兄长一声，便说我们想要作结契贺礼的东西不多，一本符篆典籍足矣。 ”
周让愣了一瞬。
“那我先在此恭喜师姐师兄了。”
他转瞬反应过来，依旧温温和和的笑，拱手道，“我会转告兄长的，今日他尚忙着未能得出空闲相送，我来送师姐师兄下山。”
下了山，颜渺抬手结一道前往朱崖城的移形印，却在印阵将成时顿了脚步。
沈妄跟在她身侧，问她：“师姐是在犹豫要不要前往朱崖城吗？”
颜渺摇摇头，转了个方向。
无论是以记忆残片拼凑，以傀蛊作引而成的一具行尸走肉，亦或是那缕魂识当真短暂的回来过，千瑜既不想以真面目示她，便绝对不会留下供她寻找的踪迹。
大雨早已经停下了，如今风雪同歇，春时已至。
颜渺牵住沈妄的手，目光与他的交汇在一起：“再陪我去一趟舟山吧，已答应要做我的道侣了，总该给师尊和师姐瞧瞧的。”
第86章 正文完结
似乎每一次回到舟山, 颜渺的心境都会有些不同。
傀蛊作乱时，宗门事务堆积，云浮宗无人主持大小事宜, 而今乱象初定, 千珏早已经回到云浮宗，派了修为尚可的弟子随凌泉宗人一同在外平乱。
行至舟山脚下时, 颜渺才发现，舟山的禁制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守在舟山下的小弟子, 远远望去, 颜渺觉得有些眼熟。
她走近两步, 这才发现, 是她曾在槐安镇与叶障石窟都曾见过的那个小弟子。
小弟子见她时面带欣喜，又抬眼看一看沈妄, 朝二人揖礼：“颜师姐可是要上山去？”
颜渺想了一下，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叫‘齐慕晚’，朝她温和一笑：“如今舟山已没了禁制, 你怎还守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