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验证,他推开了门。
几乎是在颤抖着的,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身影已经跨越了四年,终于在今天就那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人有着一头似乎久不经打理而变得有些凌乱的黑发,湛蓝色的眼睛曾经就像大海和天空一样美好,只是如今却变得空白和茫然了起来。他的下巴处依旧有着一些青色的胡茬,为他添加了几分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hiro。
金发青年呼吸一滞,在心神恍惚间,差点就将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可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闭了闭眼,像是叹气一般说道:“……克莱蒙。”
诸伏景光。
脖子有些痒,金发青年伸手隐晦地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变声器的体验感确实不算太好。
猫眼青年侧过脸,也看到了那站在实验室门口的金发青年。沉默了一下,他认真地搜寻着自己脑中的信息,试图跟这个金发青年对应上来。
“波本。”
他终于这样说道,语气却依旧平淡而机械,就像是一个刚刚被设置好的电脑程序,不带有半点人情味。
“我们要合作去出一个任务。”金发青年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地看向这个“克莱蒙”,“你这边应该已经接到任务安排通知了吧。”
猫眼青年点头。
*
任务通知当然是假的。“波本”对此心知肚明。
——因为,就是他拜托了弘树,伪装成朗姆的邮箱向诸伏景光发去了那个任务安排。
如果对方是一个正常的组织成员,这招无疑是一步险棋:能在组织里混上代号的人大多都并不简单,从刀光剑影和尸山血海中爬上来的他们往往谨慎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就算有像弘树这样的顶级人工智能帮忙,依旧极易被那些谨慎到疯魔的组织成员们识破伪装。
哪怕暂时没有被识破,如果不是一次性抓住那些成员,事后也难以继续粉饰太平。每个组织成员完成常规任务后,都是要写任务报告提交上去的——朗姆基本上掌握着洗脑实验项目的大半权力,实验成功品“克莱蒙”作为朗姆派的一员,报告自然也是由朗姆进行审核。
并且,就算打算孤注一掷,伪装朗姆的邮箱,发布虚假信息骗出组织成员,再安排公安进行逮捕——
那也不是现在。
组织就像是一条长着九只脑袋的蛇,砍掉了一个脑袋,还会长出新的。只有步步为营,为那些黑暗的乌鸦编织好一张全方位无死角的天罗地网,才能抓住机会,彻底将他们一扫而空。
不过……
领着猫眼青年一起到达“任务地点”的金发青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眼神,看向那个黑发蓝眸的身影。
良久,他终于笑了起来。这笑意不掺杂半分杂质,过于长久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欣喜,在这一刻全都聚集在了他的心中,让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hiro。”
变声器已经关掉了,这一次从喉咙中发出的,是女声。
距离诸伏景光“殉职”已经过去了四年,这是第一次能堂堂正正地喊出他的名字。
并且这一次……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活生生的、仍有着心跳的、能够触碰得到的,不会一睁开眼睛就突然消失不见的。
心中依旧有一种仿佛在做梦一般的感觉,“波本”的行为却很果断。他伸手放到自己的下颚处,用力一扯——
一张轻薄而透明的面具被扯了下来,隐藏在那张面具之下的,是一张肤色偏白的脸。
金色的假发伴随着那张易.容.面.具被扯了下来,如瀑的白色长发在那一瞬间散落至女人的后腰。
……易容?!
猫眼青年湛蓝色的眼中,瞬间漫上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克莱蒙,”喊出了诸伏景光如今在组织当中的代号,千岛鹤声音有些沙哑,“我是朗姆大人的部下,慕兰谭。”
感受到猫眼青年那有些危险的神情在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后才终于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千岛鹤内心苦涩。
景光到底也接受了那个实验啊。
不过还好,虽然无法从萩原那边找到渠道接近诸伏景光,她还可以易容成降谷零找到他。
降谷零失踪后,应当是也被朗姆那边的科研人员带进实验室洗脑了。既然他已经能够出现在波洛咖啡厅的门口,那就说明他身上的洗脑实验已经成功了。
好歹“波本”也是一名能力不错的代号成员,哪怕曾经是卧底,组织在洗脑确保忠心之后照用不误。他的资料应该已经被录进实验室档案里了,用他的身份进实验室,受到的怀疑会更小一些。
“你只需要完成一个任务。”垂下眼帘,千岛鹤努力按捺着自己话语当中的情绪。她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腥气瞬间充满了自己的整个口腔,也帮助她维持了冷静。
“——帮我带上这串项链。”
终于又抬头看向诸伏景光那双湛蓝色的猫眼,千岛鹤将那个曾在无数个无望的夜晚当中支撑着自己的宝物递给了他。
“它的名字叫……”她最终还是闭了闭眼,“星辰之歌。”
黑发青年在四年前走得太过决绝,甚至没有给千岛鹤留下太多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
那串叫做“星辰之歌”的星空蓝宝石项链,几乎成了唯一的例外。
……
“闭上眼睛。”高大的猫眼青年弯下腰来,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千岛鹤的额头上,轻声笑道,“现在是回答问题时间——”
诸伏景光一手放入了自己外套的口袋中,颇为郑重地拿出了一个饰品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一条璀璨的宝石项链。
项链的正中央是一颗星空蓝宝石,拥簇在宝石旁边的,是镶嵌着的几颗碎钻。宝石上具有六道星线,交汇于宝石正中央。
随着诸伏景光伸手将它拿起,由于光线和手指的转动,星线也跟着灵活移动,就连宝石的表面浮现出一种类似绸缎般的绢丝质感,如梦似幻。
诸伏景光低低地笑着,笑声从胸腔处传了出来,他轻声问:“黑暗中的光明是什么?”
千岛鹤的笑意更加深了一些,扬起唇角,也笑着回答道:“是你和繁星。”
“嗯哼——有些感动,”诸伏景光也故作高深地应道,笑着说,“那么,回答正确!”
话音刚落,千岛鹤便感到自己的后颈好像突然碰到了一种银器的质感,胸前也突然多了一点重量。
“睁开眼睛吧。”
千岛鹤低头看去,诸伏景光原来已经把那条星光蓝项链带到了她的脖子上。
黑夜当中,群星璀璨,宝石上的星线与空气中弥漫着的星光互相辉映着,无比耀眼。
“这条项链的名字叫‘星辰之歌’,我一直觉得它会很适合你……”诸伏景光好像有些忐忑,轻声说着,“小鹤,你是我的繁星与光明。”
“你是,我的锚点。”
……
一语成谶。
双手颤抖着,诸伏景光接过了那串本应同样在他记忆中留有深刻印记的项链。
他的头突然开始剧痛,就像有无数把刀子突然刺进了他的大脑当中,把他的脑子搅得一团糟。在那一瞬间,似乎有许多画面在他的大脑当中闪回着,可他什么也抓不住。
脑海当中一片混乱,无论他想要回忆起些什么,都只有一片空白。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想法,都让人觉得头疼欲裂。
他想要伸出手去捂住自己的头,至少缓解一些疼痛,可手掌却始终紧紧攥着那串项链,哪怕痛到了极致都不肯松开。
眼眶周围早已通红,那双漂亮的蓝色猫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剧痛如同潮水一般一阵又一阵地涌来,在达到一个峰值时,黑发青年终于一下子跌倒到了地上。
可哪怕是那个摔倒的动作,他也依旧将那串项链护在了自己的怀里。他的浑身都颤抖得可怕,钻心的疼痛和蚀骨的冰冷瞬间充斥了他的大脑、心脏、血液和四肢百骸,仿佛就连他的灵魂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向了一个冷到了极点的无尽冰原。
分明紧咬牙关不想出声,还是有着几声破碎的闷哼和痛呼被他泄露了出来。身边的一切都太过黑暗和冰冷,在那荒芜的冰原上只有永恒的冻土。
诸伏景光过于苍白的脸颊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可突然,他感觉到了一股温暖。那如同阳光一般明亮和温暖的感觉分明陌生却又仿佛无比熟悉,从他的指尖开始,向他传递足以对抗那股寒冷的温度。
“hiro……”
他听到有人在这样叫他。
好温暖。
像光一样。
出于人类靠近温暖的本能,他回应了那个就像是光芒一样的人。他的手依旧颤抖着,却挣扎地伸了过去,抓紧了她的手——
十指紧扣。
那股温暖瞬间从他的指尖拾级而上,从他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最终来到了他的心脏。
他曾经死亡了的、如今却又奇迹般地重现生机的心脏。
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心脏好像突然燃起了一阵燎原的巨火,将那曾经让他绝望得看不见明天的坚冰尽数融化。火焰本该是热烈却也攻击性极强的存在,此时却显得那么温柔,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中输送着热量——
冥冥之中仿佛抓住了什么,诸伏景光的大脑中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清明。他仰起头,竭力调整起自己那已经因为泪意而有些失焦的眼睛——
他的唇瓣却突然触碰到了一片温热。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一片寂静的世界当中,只有心跳声正不断回响。
他伸手,圈住了面前的人。
圈在她背后的手为她戴上了那条星空蓝宝石项链。
他突然觉得……
早该如此的。
起初,是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诸伏景光突然有些茫然地想到,他们终于不用再隔着生死的沟埑了。
太好了。
泪水终于轰然决堤。
*
正如萩原研二以松田阵平作为锚点、与“警察”捆绑起来,让自己恢复了自我人格一样,诸伏景光也用了千岛鹤和那串项链作为锚点,与“卧底警察”捆绑起来,找回了自己与千岛鹤共同的信仰。
但失去的记忆就是失去了,哪怕潜意识或许察觉到有这样一件事情存在,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洗脑实验的效果本来就只能被覆写而不能逆转,想要找回记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诸伏景光坐在安全屋里的床边,静静地听着千岛鹤正讲述着的,他的人生。
那些构成了“诸伏景光”这个人的人生。
7岁,父母双亡,患上失语症,与长兄分开,被在东京的亲戚收养。在东京遇到了帮助自己走出失语症阴影的最好的朋友,降谷零。
16岁,在一起抢劫绑架案中救下了当时陷入危境的千岛鹤,从此与降谷零一起,同千岛鹤的关系逐渐熟络了起来。
18岁,和降谷零一起去读了东都大学,与千岛鹤短暂分开,但依旧时有联络。
22岁,大学毕业,和降谷零一同入读警校。与千岛鹤重逢并成为同期,连同另外几个同期一起成为警校当中有名的刺头,将警校生活过得相当鸡飞狗跳。他还抓到了当年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
他迎来了自己崭新的人生。
警校毕业,签了保密协议,进了警视厅公安部。捏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参与卧底训练,并迅速通过曾经那位已逝卧底前辈的渠道成为打入组织的一颗钉子。
23岁,成为组织里屈指一数的狙击手,获得象征生命之水的代号,苏格兰威士忌。
在组织与千岛鹤再次重逢,她获得了代号帕图斯。在另一边加入情报组的降谷零也早已获得了代号波本威士忌。
24岁,卧底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升职成为了警部补。
25岁,千岛鹤以“帕图斯”的身份走向死亡。
26岁,卧底警察身份暴露,后路被警视厅里的内鬼尽数切断。他用枪打中了自己的心脏。
他的“尸体”被利口酒带走,送进了实验室。
“……”
依旧什么都回忆不起来。诸伏景光转头看向千岛鹤,蓝色的猫眼好像在无声地询问。
几乎就在眼神交汇间,千岛鹤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照片的……那几个混蛋同期的资料我手上也都没有保存。零哥现在又失踪了,如果你实在想找的话,或许只能日后去警校看看了。”
——鬼佬说不定还有。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那个独特的、如果被教官听到肯定会被罚写检讨和扫澡堂的挑衅性的称呼,一瞬间仿佛让千岛鹤穿越了时光。
她愣了愣神。
而那双温柔的湛蓝色眸子依旧在注视着她。
*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天,没有任何其他人发现诸伏景光已经恢复了自我人格。
然而千岛鹤却在波洛咖啡厅的门前,这次见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凯姗。”千岛鹤声音有些冷淡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克洛小姐。”深棕色长发的女人低声喊出了千岛鹤这个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叫过的名字,恭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朗姆大人有事要见您。”
旁边匆匆走过的行人并没有发现她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千岛鹤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示意凯姗带路。
“走吧。”
她迈开了步伐。
*
来到了组织一个地下基地,这里依旧是那副复古感和科技感交融的样子。时不时出现的乌鸦浮雕,更使整个基地看起来足够优雅与华贵。
凯姗给千岛鹤带着路,最终却并没有把她直接领到朗姆的面前。凯姗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表情平静而空白,将千岛鹤带到了一间审讯室的门口。
“……凯姗?”千岛鹤皱眉。
审讯室的门没有打开,她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所以现在凯珊究竟想要她干什么?是突然觉得她可疑,还是发现了她之前把诸伏景光骗出来时做的手脚,认为她是卧底,想在审讯室里撬开她的嘴巴?
千岛鹤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她伸手推开了那扇审讯室的门——
与曾经见到星守清安的那间审讯室不同,这个小房间看起来没有那么黑暗,也更加干净整洁。
可千岛鹤的心还是咯噔一响。
她猛地回头看向凯姗,那个深棕发色的女人表情依旧冰冷、毫无人性。
而此时,站在凯姗身旁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朗姆。”千岛鹤低下了头,恭敬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