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的无力感已经将她淹没了。她每向前迈一步,心中便涌起一片黑暗而冰冷的潮水。
空气中都仿佛充满了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她的肺部好像突然就燃起了黑色的巨焰,仅剩下压抑能传出的低吼。撕裂心扉的疼痛从麻木的胸腔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把她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身体好像突然就僵住不动了,她试图发声,却发现好像有什么堵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可自己却偏偏还得用尽全力把那呜咽声再咽回去。
不能哭。
不能哭。
她告诉自己——
不能哭。
她曾经也做过一个美梦。梦里有午后斜射的阳光,有夜晚漫天的星光,有纸飞机飞过低矮的山岗,有萤火虫围绕着用初雪堆起的雪人,有睡前故事和地久天长。
她突然回想起来父亲离开前的那种悲哀的情绪。他和母亲一起拥抱着她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弟弟,父亲的胡茬扎得她很痒,而母亲也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对不起宝贝,爸爸妈妈真的好爱你,对不起宝贝……”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她只能从他忧伤的眼中看出那种完全掩饰不掉的悲切与愧疚。然而母亲却一直搂着她和弟弟,一直在他们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和“我好爱你”。
千阳雪奈从小就聪明,尽管还年幼,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父母不同于常人。她以为这次本该也和往常一样,只是“不同于常人”中的一种罢了。
那时的她,满心眼里想的都是自己第二天的生日,她对着父母絮絮叨叨地、骄傲地说着自己对于生日那天的规划,从生日会要怎么办,说到家里的后花园要怎样装饰……
可父亲和母亲从头到尾都只是沉默不语。
后来——
父亲出去了,就那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等到了一张报纸。她对着那张报纸哭了很久,最终轻轻抱起了千阳雪奈,竭力端出一种令人安心的语气,却仍掩饰不住哭腔地对女儿说——
“我们换一个家吧。”
生日那天,有几个叔叔过来把母亲和自己带到了另外一间被他们称为“安全屋”的房子。
当时的小千阳不肯走,她哭着,扯着母亲的裙角,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同样的问题。
“父亲呢?!弟弟呢?!咱们都去哪里了?!”
她仰起头,看着母亲碧绿色的眼睛,内心疯狂否认着,耳朵却听到母亲说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死了。
“他们都死了。”
母亲这样说着,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又落到了小千阳的头顶上。
安全屋里只有几个气球。母亲做了一个小蛋糕,用纸叠了几朵鲜花,哭泣着送给了她。
母亲说,祝我的宝贝以后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母亲说,祝我的宝贝以后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一帆风顺、如愿以偿。
……可那些都是假的。
那些祝福,全都是没用的。
……就在她生日的那天,那个夜晚尤其漆黑。
房子外突然传来了好多枪声,震耳欲聋;透过窗户,还能遥遥望到子弹飞出时擦出的火花;还有几声微型炸弹爆破的巨响,烈火在熊熊燃烧,惨叫声也闻不绝耳。
守在门口的几个叔叔腹部上多了好几个血洞,除此之外还有被牵连其中的无辜者——在惊愕的表情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颗没入他们眉心的子弹。
火还在烧。空气在那一瞬间都变得灼热起来,眼前的一切在那时仿佛都变成了火焰的红色。
躲开了一条突然袭来的火舌,母亲突然把她抱了起来,带到了一间密室。
母亲在密室中把她放了下来。
年幼的千阳雪奈拉住了母亲的裙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落。自幼聪慧的她已经猜到了母亲将有的结局,但她不想认。
她不愿意认。
母亲原本决然的转身被她的这一拉突然扯住了。年轻的女人身形也有些摇晃,她的肩膀在颤抖,若是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也许还能听到她破碎的啜泣声。
终于,女人的眼泪终于决堤,疯狂地砸落了下来。她蹲了下来,平视着年幼的女儿——
褐发绿眸的女人伸出手来,温柔却也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同样褐发、却拥有着一双蜜糖色眼睛的年幼的女儿。
——她终是痛哭出声。
“雪奈,妈妈好爱你……爸爸好爱你……可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雪奈,妈妈好想看着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好想看你学业有成,好想看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去看遍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说及此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她的泪水早已止也止不住,可她却还是温柔地笑着,一边手轻轻地抚上女儿稚嫩的脸庞,轻柔地替女儿拭去脸上的的泪珠。
“雪奈,对不起……”她俯过身去,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替我们活到那个美好的大结局好不好……替我们看看那个阴影消散后明亮的温暖的世界好不好……”
“雪奈,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可是爸爸妈妈真的好爱你……”
外面的交火声越来越大。组织的人一直没能找到他们的目标,还在猎杀着更多的普通人。
……已经撑不住了。
褐发的女人在这时却逐渐松开了抱紧千阳雪奈的力度。她决然地站起身来,看向女儿的目光却仍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雪奈听话哦。如果没有人找到这里,不准自己出去,不准哭,不准想我。”
她温柔一笑,绿色的眼眸中浮现起温柔的哀伤,紧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他们还是找到了这里……你就对他们说,你恨我们,你只想活下去,知道了吗。”
紧接着,她便扯开了女儿拉住她裙摆的那只手,不顾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步伐坚定地朝密室外走去——
朝那片火海走去。
明亮的焰色调皮地舔吻着她的肌肤,从她的裙摆开始向上攀爬,用世间仅有的炽热拥抱着她。
而在那个漆黑且小小的密室里——
年幼的女孩终于停止了哭泣。
密室与外界几乎连一条窄小的缝隙都没有贯通。没有光从外面透进来,可千阳雪奈却分明看到有一抹颜色是红色的,像刀子,像鲜血,像火焰。
她好像又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宛如黑暗里那一点可怜的微芒仍在燃烧着自己的余烬,火焰仍固执地不愿消散,而她却在负隅顽抗的火星当中,被割破、撕裂、粉碎,……然后化为乌有。
——直到,再次感受到光亮。
眼睛已经不习惯亮堂的光线了,十分不适应地连眨了好几下。
可那正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那些据说来自公安的警察们……
而是一个被称为“朗姆”的中年男人,和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的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他们中有的人手上拿着尖刀,刀上仍不间断地淌着血,在半空中连成了一条线;有的人手里拿着枪,浑身都是硝烟浓厚的气息。
母亲的尸体就这样直接地被狼狈地丢在了她的面前。母亲身上有近三分之一的皮肤被烧得焦黑,不过应该是中途被谁从火场中拉了出来,那时的她应该还保有生机。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救助与治疗,而是更加残忍的对待。
她身上的经络被挑断,关节被敲碎,皮肉上也多了数不清的伤口,鲜红的血液疯狂地往外喷洒而出。
褐发女人知道,这就是她背叛组织的代价。
——她知道,这就是她泄露组织最高级别机密的代价。
身上的痛楚一阵又一阵地如潮水般袭来,可她却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着,无休止的鲜血从她的嘴边漫出,再加上她脸上其他位置的伤口,让她的面部都被糊上了一层血色。
“哈哈哈哈……”女人状似癫狂地笑出声,这副凄惨的样子显得她更加疯狂,“你们折磨我又什么样?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的伤很重,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却同样也是那么清晰无比地落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掷地有声。
“哈哈哈,你们这些恶徒……都在燃烧着我骨灰的火焰中下地狱去吧!”
……最终,她死去了。
变成了千阳雪奈现在看到的样子。
——凄惨、悲切,一边是焦黑的皮肤,另一边又是鲜红的、翻开的血肉。
那双温柔的碧绿色的眼睛就这样永远失去了神采,仿佛变成了杂货铺里染上尘埃的废弃玻璃珠。
千阳雪奈就这样看了过去,母亲也看着她。其实母亲的那双眼睛早就已经永远失去了生机,却仍有泪水在不断地漫出来,就这样……看着她。
千阳雪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却好像突然间就失去了灵魂。
母亲告诉过她,不能哭。
不能哭。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了那个被称为“朗姆”的中年男人,沉默了许久,才干哑着嗓子开口道。
“他们抛弃了我,我恨他们。”
朗姆听后先是一愣,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地拍了拍千阳雪奈的肩膀,让年幼的女孩甚至为此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好孩子。”
他这样夸赞她道。他对她的话倒没有多深的信任,只是对这个女孩本身也没有多么在乎。如今听到这个孩子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倒也有几分有趣的感觉。
挥了挥手,朗姆招呼手下把一个身负重伤的女人拖了过来。
似乎是为了昭示自己的和蔼可亲,他同样也蹲下身来,语气温和地对千阳雪奈说道:“证明你自己,我的孩子。正如你所说,她可是你最恨的公安。”
正笑着,朗姆又伸出手来,递给了千阳雪奈一把仍在滴血的尖刀,温和地笑着:“杀了她,我的孩子。”
年幼的千阳看向那正倒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身上已经被子弹开出了好几个血洞,有一枪甚至穿过了她的肺叶。
这个女人应该也是和那些叔叔一起、在秘密保护着她和母亲的公安的一员。千阳雪奈还记得,在她得知父亲和弟弟的死讯一直哭闹时,就是这个大姐姐抱住了她,告诉她——
“一切都会好的。”
那时她眼睛都哭肿了,也是这个大姐姐,给她哼着自己儿时的童谣,告诉她——
“罪恶都会被英雄消灭的。”
而如今,感受到了千阳雪奈的注视,女人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年幼的女孩,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却又绝望的笑。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口腔中充满了可怖的血沫。
“……”
闭上眼睛,在朗姆的催促声中,千阳雪奈终于抓住了那把尖刀,忍着双手的颤抖,——
终□□速地刺进了女人的心脏部位。
鲜血疯狂地喷溅出来,女人的瞳孔突然放大,原本仍有些挣扎的动作也在那一刹那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的心跳停止了。
看着自己双手沾满的鲜血,年幼的千阳雪奈突然有了一种厌恶、憎恨的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片狼藉,在心中默念——
“安息”。
*
千阳雪奈终于活下来了,她被朗姆的人直接扭送到了杀手训练营。
在这里的,全都是组织从小培养起来的杀手。每一期所谓的“学员”都将优胜劣汰,最终只能有一个人取得代号,而其他人将被送进组织科研组的实验室中——废物利用。
千阳雪奈不知道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孩子每天在阳光下,究竟是怎样学习和生活;但她知道,她的教官和同学……全都是她的敌人。
在这里,命如草芥。
他们要学习的,是怎样杀人最快、是怎样开枪最准、是怎样折磨人最痛。她在这里,学习了一个又一个的杀人技巧,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杀人过程。
她看到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攫取了她一切的灵魂。她望着深渊,在记忆中看见的却全都是残肢、内脏,像烟花一样喷溅出来的血液……以及尸体无意识的痉挛。
曾经,巨大的惊慌也席卷了她。她会躲起来,一边又一边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直到褪掉一层皮。
世界好像从那一天开始就变得只有黑色和血色了。杀人之后的种种不适如同深渊中的巨兽,露出獠牙露出血盆巨口,将她的灵魂都侵蚀了。
千阳雪奈憎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要活下去。
至少在当时要活下去。
于是她变得麻木了。
她看着尸体,看着鲜血,看着皮肉和骨骼;她听着哀求,听着痛哭,听着诅咒和谩骂。
生命在她眼里,好像突然间就不是一件需要珍惜的东西了。
而她的人生……在自己的眼里,好像也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场有去无回的赌博。
*
组织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获得“睡美人”代号的并不是她,而她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沦为了实验室中的消耗品。
她憎恨实验室中惨白的灯光,也憎恨存放“实验体”的囚牢中黑暗的阴影。
实验室中的实验体,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存在。他们中的有些人挣扎求生,也有些人一心求死;每天都有人在哭嚎、在哀喊,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青筋暴起,最后却又死于寂静。
在实验体心中,他们最大的奢望,就是转到被称为“死亡天使”的宫野艾莲娜所掌管的那个实验室中去。
至于原因?
……也许吧,至少死得也许不会那么痛苦。
千阳雪奈至今仍记得那冰冷的刀片划开自己皮肤时的触感,也记得自己曾经那浑身血管好像如百蚁侵蚀般的痛觉。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撕碎了后又重组,她会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那一根根导管,流进一个个透明的瓶子里。
她最忘不掉的,是那些被组织逼疯了的、囚禁在此处的研究员。他们在对她动手术时总不喜欢给她打麻药。
那时的她在束缚带的捆绑下剧烈地挣扎着、嘶吼着,而那几个同样悲怆到绝望的研究员,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已经在实验室里呆了太久,千阳雪奈看着自己皮肤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同时各种感官的敏感度也被那些疯狂的药物一点一点加强——包括痛觉。
她甚至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样貌。直到她站在一块破碎的玻璃面前,才终于看到过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
雪白的长发久不经打理,已经混乱不堪;原本蜜糖色的眼睛也变成了灰色,灰暗得像个再也没有任何色彩的世界,只单单被填充进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