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萨里奥,”我说,“只要你想,我就带你回家。”
“……”他忽而笑了,那笑里满是嘲弄,像久寒的冬雀在枝头抖落羽毛。他低头看我,半晌才道:“回哪个家?”
他是个离家太远的人,早就找不到了回家的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但当初的话早就说出口,现在也没有改变的理由,所以我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用他的语言说:
“回我家,我说了要带你回去。她去过那里,她的种子在那里生根发芽,红色的星火点亮黑夜,她也在那里。我说过,我家就是你家。”
……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我到现在仍未想起母亲对我说过的涅瓦河口时代的维萨里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曾说过在圣彼得堡留学时期见到过的银狼,虽然无法描摹母亲记忆里的影子,我却能想象出那时的他必不像现在这般冷漠安静。
他应是在那夕阳如燃烧的河畔迎着红色旗帜奔跑的少年,被染红的河面上金色的光点如繁星跃动,在那个满是钢铁和火焰的城市里接住日出的雪,跟他身边的所有人一样将印刻在心底的歌谣轻唱;他总不是那个在特拉维夫听到旧日同胞的话语就忽然抬起头来想要寻找什么的人,也不是在佛罗伦萨看到令人失望的结果后将报纸烧尽的旅人,更不是在第比利斯对着陌生的旗帜久久伫立的孤单影子。
我从时间的末端窥视他的源头,却发现那段过往已经被他生生截断,埋葬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但我想他总会想要去哪里、回到哪里,听到从遥远记忆那头传来的老旧汽笛声,以及被忘在车厢里的《罪与罚》。
瞧,我想,我知道你在哪里。
他看我看了一会儿,说随你怎么想吧,等下个月就回去,这里不适合你。
我说我是来工作的,没打算就这么回去,而且就算要说,这里到底不适合谁呢?我在哪里都一样,因为我们到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说的工作,”他说,眼底有某种晦暗不明的色彩,“是间谍。”
可以这么说,但一想到上海分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就没有说我是来搞这个组织的底气了。毕竟要从这里套经费,想来想去这个组织也没什么威胁,就跟噶韭菜一样,养了一年又一年,割了一茬又一茬。
于是我想了想,才说:“不,我是来交流学习的,学校给我推荐了新的工作,来一家历史研究所做学术交流,这才是我的工作。难道我们不一样吗?”
“时有夏,”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就像是在舔舐这八年来将魂灵切割成碎片的伤口,等到时间快要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凝固,他才半是嘲讽地说,“我们不一样。”
我看他。
我说,不一样吗?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我们不一样,你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见到我。
这场对话的末尾是伏特加打电话问我们谈完了没有,我说快啦,我这就带着师兄私奔回老家,你不用等我们了,当然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会给你寄点喜糖……
然后手机就被师兄抢走了,他说伏特加,不用听她的,现在过来接我。我依稀从电话那边听到伏特加说他知道的,大哥,那边分部来的都有点问题,他已经有深刻体会了云云。
我抢回手机,对师兄说你不会又在偷偷诋毁我同事了吧,我跟你说我们那边都是正常人,有问题的都是我家那群。
话都到这了我想起一件事,就把手机揣兜里,说我跟我舅讲啦,从他那里翻辆ZIS时代的车,他说不用,我想了想,那换个别的,你会喜欢哪个国家的车。
“德国吗?”
“可以。”
他的话听不出什么语气,我就当他挺高兴了,反正挺久不见,是应该送点见面礼,至于薅羊毛我舅这事……嗯,反正钱留着也是给我弟祸害吧,上次我弟说想研究个超级信号传输装置在全宇宙播放《好运来》,被全家一致评价为不如放《祝你平安》。
夏振华先生听完要求,说他刚好有一辆德国老车留在日本了,虽然看我是什么都不懂,但钥匙给我了,怎么开都随便。我说有钱人真好,他说快点让你弟回国,再不回他就回不来了,那小兔崽子谁的话都不听,也就你能说两句。
我说好嘞,等下次他修炼出关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敲打敲打他,最后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还得去新工作单位报道……”
我背着包,根本就没有行李,住哪的事等找到地方再说。等我根据地址找到这家挂着“米花历史文化研究所”牌子的建筑,对着旁边挂着的另一个写着“雷雨侦探事务所”的牌子表示非常疑惑。
就算之前那个姓目暮的警察大叔跟我说过东京侦探遍地走,但是……怎么着,你们的侦探业务真就开遍大江南北,是个人都能当侦探啦?
我抬脚进门,就看到两张认识的脸:搁两个小时前刚在餐厅见到的差点过劳死侦探小森先生,以及,我从资料里唯一标注出来的天王寺教授卷款潜逃合作者重点嫌疑人、最有可能知道那笔钱下落的……
帝丹大学历史学教授、跟天王寺宝塔是同学且关系一向不错的虎井河要先生。现在他和小森侦探正在交谈,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嗯?这俩教授名字怎么有点莫名的亲切感?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跑剧情ing
键盘:写了一整章拉扯!不愧是我!
猫猫:?(抱头)
第14章 东京特色(4)
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反正我不信,自从我来了这地方就没遇到什么好事,比如说我现在要实习的历史文化研究所……它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研究所。
作为一名极其慎重的勇者,我在冲上去跟这位虎井河要先生对个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暗号之前,先把这研究所门口那俩牌子拍照发给老师了——就是很热情地给我介绍来东京的实习工作的那位教授。
我说老师你会不会搞错了,这里真的是什么历史文化研究所吗?我看他们的主业是侦探事务所,门口挂着的荣誉还是2000年评选的东京十佳事务所,你真的没给人忽悠了?
老师说小兔啊,没错,就是这个地儿,我知道你很疑惑,但这就是人东京当地的风土人情,你要知道他们那里侦探的折损率很高,基本上十个人里就有五个遇到案件,两个做过侦探的兼职……
老师的消息还在发,我幽幽地打了一行字上去:[什么叫折损率?]老师说,就字面意思,死得很快。
“……”真就死的很快啊!你们日本侦探行业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
这……我又看了一眼那边看起来就像是要加班过劳死明明应该被送医院但还是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正在跟人聊天的小森侦探,内心忽然升起一种敬佩和怜悯来。没想到侦探是这样的行当,竟然被资本家压榨至此,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但中国有句古话,来都来了,孩子还小,人都死了,虽然没过年但好歹换了个地方工作,里边那俩人也注意到我了,现在走已经来不及。我动动指头,给老师发消息说要是我死在这,你记得给我烧纸钱。
老师说哪能呢,就你那能耐,这小地方还奈何得了你?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国。
黑兔:[老师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骗来当侦探打白工的?]
老猫:[咋能呢?我可是咱院道德标兵,你看我像是会骗你的人吗?这家历史研究所的所长是我老相识了,英国人,放心吧,他是个实在人。]
黑兔:[老师,你上次给我介绍实习工作的时候,也说那边考古队的队长是个只会挖土的实在人,结果他天天带我去山里抓贼,呵。]
老猫:[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兔啊,天有不测风云,计划不如变化,这考古的工作就得内外兼修……]
黑兔:[对方拒收了您的消息。]
我把老师拉黑了。
就拉黑了五秒钟,等放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说别啊兔崽子,我让你来这家研究所是有原因的,我说行吧你快点说有什么原因,他那边打字打了半天,才跟我说——
老猫:[小林在日本。]
哈。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五秒钟,直到那边聊完的小森侦探和虎井教授看过来,问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小森侦探刚跟我分开没多久呢,他问我是餐厅那边的案子有后续吗,一副就要撸起袖子继续加班直到猝死的模样。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哥你别加班了,我真怕你待会死在半路上。你们侦探都是这样不把连续工作当回事的吗?那折损率高这句话我可真能理解了。
“不,我是来这里实习工作的,请问历史研究所的所长在吗?”我说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是研究所的所长,毕竟我真的害怕他们以为我是来应聘侦探的。
这个鬼地方的侦探,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啊!你就是所长说过的新成员啊!”小森侦探恍然大悟,热情地把我迎进去,说在这里等我很久了,而且那边的虎井教授的表情也变得更亲切了,就好像看到新鲜的小白兔要下锅。
我还没问呢,小森侦探就跟我介绍说这家历史研究所的所长奥尔加·莱伊布先生就是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因为历史文化研究所赚不到什么钱,也拿不到多少经费,奥尔加先生就额外开了侦探业务筹钱,而虎井教授其实是这里的副所长。
他带着我上楼,说所长就在楼上,又热心地向我解释为什么这里空荡荡的:“当然,因为侦探死亡率太高的关系,事务所现在没剩下几个人了,但这不是很重要……”
这很重要好吧!这很重要啊!!有什么事比死亡率还要重要吗你们这群把脑子全点在破案上的侦探啊!
最后我叹了口气,往跟在我后面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问道:“虎井先生也是侦探吗?”
在小森侦探之前给我的资料里,天王寺教授跟虎井教授是高中时期的同学,后来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这位虎井教授也是最有可能跟天王寺教授合作卷款潜逃的嫌疑人。
东京警方表示他们会继续调查案件,找到雇佣杀手的人,不过这才几个小时过去,有没有进展都很难说……
虎井先生微微一笑:“我能安然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我从不沾侦探的工作。”
好,很好,一位看透本质的清醒的人!我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小森侦探就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说所长的办公室就在这里。
小森侦探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就说这个时间所长应该睡醒了啊……然后他又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
在这片让人窒息的敲门声里,我缓慢地举手,说:“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们刚才,是说,侦探死亡率很高对吧?
“所长?!”小森侦探敲门门不应,打电话打不通,最终他们决定把门给撞开。
我给他们抱着东西看他们撞,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这扇门直接飞了出去,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
一具刚死没几个小时的尸体。
虽然没见过但是跟照片上长得一样,趴在血泊里最后艰难地抬手指向某个方向的所长先生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身体冰凉,这次绝不是猝死,因为他背后中了好几枪,子弹打穿肺部,在临死前的十几分钟里可能痛苦地挣扎过,最后还是倒在了这里。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子上,但很显然他到最后都没能拿到手机,而是把桌子上的一堆文件扫了下来,最后他想要在临死前留下什么线索,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所以他的手指就搭在那叠文件里的一张照片上。
简单来说,在我们来之前,所长先生就已经,死了。
“所长——你怎么就死了啊所长——”
小森侦探的哭声震耳欲聋,而我看着所长先生的手搭着的那张照片,我的沉默也震耳欲聋。
不是,你死前为什么指着我的照片?啊?我们见过吗?
十分钟后。
几个眼熟的警察来了这里,为首的那个姓氏是目暮的大叔看了我一会儿,又看了侦探一会儿,说你们是从餐厅回来就遇到这件事了吗?
我说是啊,我不是来工作的吗,这里就是我的工作地点,刚进门就遇到了凶杀案,你们这里的凶杀案是不是有点多。
他说东京这么大,每天都会发生一些案件是正常的,他们刚才是从机场附近的枪击案那边过来的,最近确实不是很太平,有几个乘客还被送进了医院。
“……”我寻思,以我来东京短短八个小时的见闻,再加上小森侦探的供述,你们这里已经不是有点不太平了,你们根本就很有问题吧!
算了,别人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么想着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是小孟的,打电话的人却是医院,对方说花先生和孟小姐在机场的枪击案里受伤双双入院,虽然还没有病危但现在需要家属来签字做手术,小孟的通讯录里我的备注是“兔子妈妈”,所以就打电话给我了。
我,我……你,你们……你们……咋回事啊你们两个!喂!喂——
“你怎么了?”小森侦探安慰我说,“枪击案这种事不是天天都有的,你看这次被送进医院的两个倒霉蛋也只是当时在机场的人里的万分之一,一般轮不到我们的。”
他真好,他都当上侦探这种高危职业了,还安慰我。我幽幽地说我没事,我朋友有事,在机场出事的那两个倒霉蛋就是我的家属,我现在得去给他们签字。
但我现在去不了,因为,我是所长死亡案件的嫌疑人。
我缓慢地从通讯录里找出号码,给师兄打电话,抽了抽鼻子,说师兄我们的傻儿子和傻闺女出车祸了,我现在走不开,你能不能去医院给他们签个字。
“你在哪?”师兄冷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那边还有点听不太清的说话声,不知道师兄是在做什么,说不定是在工作?毕竟现在都快晚上了,我也觉得这时候麻烦师兄不太好,但那俩怎么说名义上也是组织的人,我又不放心别人过去,所以还是得找师兄。
想起师兄刚跟我讲完不要招惹警察,我虚空对对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路过凶案现场,被当成嫌疑人扣住了。”
师兄:“……”他沉默半天,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很好,这事我也想知道。我说我就是来工作的,但谁知道所长忽然就死了,虽然现在是嫌疑人但我对天发誓绝不是我杀的。
“你,还是回国吧。”
“我不要。快点去给咱家闺女儿子签字啦!”
“……哪来的?”
“就,我走的时候忘带了,本来应该跟我一块来的,不过去晚点没事,医生说暂时死不了。”
挂了电话,小森侦探问我这是给谁打电话呢,我说你还记得我跟演员先生说的那个被骗钱的笨蛋美人银毛大少爷吗,就是他,我们准备明年就回老家结婚。
他用一种“刚认识的同事竟然背叛了单身组织”的表情看我,我说怎么了,这是我的娃娃亲,在我们那边很流行的,他说哦,原来是这样,那没事了,但现在还有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