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语气就跟问她考多少分一样一样的,恨不得做成表格来横向对比一下波动性。
“还好。”
“沈俊一不算有几个?”
乔宛合看了他一眼,问:“那你算不算啊?”
时东升用一种很少见的,大约只有她生病时才会哄她的语气说:“我当然算。”
“那有十几个。”她还真给算出来了,“舍友,孙秘书,学生会的学姐……”巴拉巴拉,他看自己的眼神很罕见,温柔缱绻的。她想到他数也数不清、推都推不掉的饭局,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应该有很多很多朋友,乔宛合有点害羞地说:“我其实不太会交朋友。”
时东升笑了笑:“正常的,真心的朋友交不来,爱情跟友情一样都是缘份。”
乔宛合问:“东升哥,你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啊?”
“从前是我管你管的太严了,”时东升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谈这些事,歉疚的,温和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当哥哥,总以为严格一点不会错,其实是我想多了,你一直都很好,不需要我管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乔宛合这个吃软不吃硬,记吃不记打的个性,立刻就心软了,被哄好了:“怎么啦,东升哥,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
时东升看她的眼神有一如既往的关怀、疼爱,又多了一丝歉疚。女人的爱基于母性,但男人的爱往往因为多了怜惜和愧疚而刻骨铭心。
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不乏投向他们的好奇打量。时东升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有没有空?我带你去兜兜风。”
“华影时总给我当司机,那我是总督察的待遇啊。”乔宛合一边得意,一边上车系好安全带。
“你知道总督察是干什么的吗?”
“不几道啊,听起来就很厉害。”
时东升忍俊不禁,发动引擎。
或许是晚风的关系,也或许是夜色的原因,一向寡言严肃的时东升都被她带的有些话痨,说了自己在英国读本科时的趣事,曾经还给女王做过翻译,他讽刺起英国王室那个刻薄劲儿,又毒舌又好笑,乔宛合很少见他说这种话,笑得差点喘不过气,几次她都怀疑自己笑出了猪叫。
时东升看她笑得那样,也笑了:“该你了。”
“该我什么啊?”
车兜兜转转这一路竟然开到了乔宛合中学,宁城国际双语附中的门口,八九点钟,正是晚自习如火如荼的时候。
时东升把车靠路边停下,回过头说:“中学里好玩的事,从来没听你说过,我还挺想知道的。”
她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着说:“对了,我被我们班主任‘出租’过!”
时东升皱着眉笑了:“租?怎么租?”
中学总会举办那种合唱比赛,有些理科班因为女生少,钢琴弹得好的更少,但是合唱需要有伴奏,然后她就被她们班主任“租”给其他班级,等运动会的时候换其他班的男生来帮他们班拔河。
时东升笑:“你们班主任真会做生意。”
“可不。”
她打开了话匣子,这本来就是有点话痨的小姑娘,说起什么事来绘声绘色,长篇累牍都不会让人觉得腻。她说她中学收到过情书,因为不喜欢对方,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就把这个人告老师了,吓得那男生到毕业都还躲着她。
时东升差点被她笑死,修长的手指抵在眉间,额前几茎刘海下被风吹起,笑眯了眼,向来锐意精悍的男人,今晚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味道。
“你啊你……”他摇头。
当然,她还提了一点自己跟沈俊一的过去。
她看过他哭,他唯一一次对自己哭。
沈俊一能上国际附中,主要靠周瑾花了钱找了关系,走的体育特长生的通道。乔宛合跟他同校,那完完全全是不同的情形。他们学校有栋专门给学生做实验的科技楼,是以时家名义捐的。
学生时代的乔宛合甜美可爱,在许多同龄女生担心发胖长痘的年纪,因为有母亲的耳提面命,她肤色白皙,外形清纯,是很多男生心中的白月光。
沈俊一呢,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定位,有点给公主当陪读的味道。
那个时候沈俊一心里隐隐就有一种意识,想要尽自己所能的,去回报周瑾,如何回报呢,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搞好公主的成绩。
刚上初一二的乔宛合完全还是小学生的心理,对学习成绩都是懵懂的状态,不怎么开窍,也不怎么用功,心神发散得漫无边际,结果入学第一次期中考就考了年级倒数,沈俊一给她讲题她还走神,把沈俊一急得不行,对着她默默流眼泪。
那还是乔宛合第一次看到他哭,把她吓得手足无措。
回忆过去,她心有戚戚道:“那个时候我压力真的好大哦,考差了回家要被你骂,在学校沈俊一还要跟我哭。我读书才不是为了自己读的,我明明就是给你们读的啊!”
时东升哈哈大笑。
他应该很忙很忙,乔宛合也知道,因为开始他的手机一直响,他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改成震动了,就算这样手机也是一直震一直震,他索性直接关机,就好像今天所有事情加起来都没有听她说自己的中学生活重要。
他希望能挽救一次,帮她找回一点,中学里有好朋友的感觉。
第37章
时光荏苒, 飞速向前,拨向了那年大三暑假前夕,考完最后一门形体课后的深夜, 她突然接到周瑾的电话,家里来车接她, 让她现在就去度假村一趟。
时宝龙快不行了。
他一直患有瓣膜性心脏病,前两年又被查出心脏肿瘤,这些年时家找了英国最好的主刀医生,也只为他争取来两年不到的寿命,这次因为脏器衰竭,再进行急救也只是增加病人的痛苦,经过时东升同意之后放弃抢救。
天蒙蒙亮, 周瑾坐上家里的房车,开往太子湾方向。
时宝龙走了,听到这个消息的当下她还是茫然的, 虽然她知道以时宝龙的身体而言也是迟早的事,可是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觉得无法接受。时宝龙对她真的太好,别人都以为时宝龙是爱屋及乌,只有乔宛合心里明白他真的当她亲生的一样。
每年过生日, 时宝龙都会送她一枚她粉钻,那些钻石加起来都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时宝龙还告诉她,如果她将来嫁的男人买的钻石都没有这些大,就不要嫁,如果一个男孩子连钻石都不肯送,那他就是想空手套白狼, 没有一种感情不能用钱表达。从时宝龙到时东升,确实都是这么做的。
她是很伤心, 但是她知道有更伤心的人。
遗体的告别告别仪式在度假村配套的疗养医院举行,周瑾没让任何人进去打扰,而是独留时东升跟父亲做最后的话别,这对父子的关系一直不甚融洽,他们之间始终有一道隔阂,哪怕他们自己都假装不存在。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时宝龙将无法灌注的父爱挥洒到了乔宛合身上。
天慢慢亮起来,医院肃穆安静,正门路边绿树成阴,树下病人家属三三两两地活动聊天。
乔宛合坐在病房门口陪着周瑾等他们,两个女人并肩靠着,仿佛是彼此的依靠,时宝龙一走,面对时家的态度以及梅家那边给的压力,周瑾母女何去何从都是一个问题。乔宛合靠着周瑾的肩头,低声问:“妈妈,你吃过东西吗?”周瑾摇了摇头:“妈妈不饿。”
“我能进去看看时伯伯吗,我想看他最后一眼。”
“乖,”周瑾柔声细语道,“你时伯伯知道你惦记他。”
时东升疲惫地从病房出来,周瑾迎上去,两人说了几句话。时宝龙的秘书和助理进去处理后事。乔宛合悄声叫他,他的脸色很糟糕,看见她在,点了点头。
几个高管和秘书助理小声商量时宝龙在医院的最后一点身后事,以及公祭的时间跟流程。时宝龙虽然已经退隐,但是他的丧事对宁城都是轰动的大事,因此新闻一直秘而不宣。
对于分别,从来没有人学过如何去做好准备,时东升也是。
清晨,乔宛合在度假村门口的房车内休息,天气雾蒙蒙的,好像要下雨,又好像永远都亮不起来。乔宛合本来就没睡好,此刻头昏脑胀,眼皮沉重,蜷缩着睡了一会儿,睡了不知道多久忽然猛的惊醒,一件外套因为这个动作正从肩上滑下,被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是时东升今天穿过来的一件灰色西装。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拎起西装推门下车。
时东升就坐在路边林荫下的长凳上,看着远处,乔宛合还不知道要不要过去打搅他,未及走近,时东升已经有所感地回头,看到她,点点头:“醒了。”
刚睡醒的乔宛合眼睛有点红,时东升说:“哭什么?这么多年了,不是都有心理准备了吗?”
乔宛合是见识过时东升的铁血和理性,今天才有更深一层的体会。她想找一些话来安慰他:别伤心了太徒劳,时伯伯也不希望你难过又太无力。
她磕磕绊绊地说:“东升哥,其实,我也没有爸爸的……”
时东升一脸莫名地看着她,想明白她安慰自己的那个逻辑之后,又是一脸的无语。
我没有爸爸,所以也能体会你失去爸爸的心情,这是她的底层逻辑。
“……”
“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先听听自己要说的话。”
乔宛合也很委屈:“那我要说出来我才能听到啊。”
看他没反应,乔宛合又再接再厉:“东升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时东升疑惑:“你带吃的了?”
乔宛合又愣住了。这姑娘安慰人的套路都是浮于表面,说过就是做过,根本没有实招。
“你是不是根本没带吃的?”
乔宛合摸了摸裤子上两个口袋,又掏了掏自己身上的背包,最后掏出一板巧克力,一只白煮蛋,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巧克力是无糖的。
哭天嚎地是死亡,静默无声也是死亡,平和安静还是死亡。
时东升吃不了这么多,把巧克力掰了一半,两人分食一板。
坐在长凳子上,两个都是没有爸爸的年轻人,看着远处的人群、树木、车辆,有种索然孤寂的意味。时东升想象过关于时宝龙的死亡,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命运进行到这一刻时,会有一个小姑娘陪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挺深刻的。
时东升轻轻说:“小的时候,我对我爸没什么印象,就是忙,应酬,他好像是有了你之后才突然学会怎么做父亲,才开始关心我。刚才在病房里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就睁眼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抑沙哑。
乔宛合出现的时间很巧,时宝龙事业稳定,有了更多的时间回归家庭。
乔宛合忽然开口:“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
时东升嗯了一声:“讲死亡的?”
乔宛合说:“也不算是,它记录了一些濒临死亡的人的体验,有人说,在临近死亡的那一瞬间,会有一种麻醉过量时酥酥麻麻的感觉,很舒服,轻飘飘的,也有人说,死亡的过程就像是开车经过隧道,在最后关头会看到一道狭窄的白光,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时东升听得入神:“如果是这样其实也挺好,日本有一个词叫一期一会,一生只有一次相遇,一生也只有一次死亡。”
乔宛合看着远处,自言自语说:“假如有一天我死了……”
时东升皱眉:“胡说八道什么?”
“我都说了假如嘛,”乔宛合接着说,“我才不要什么入土为安呢,我要把我的骨灰冲到大海里,有些被鱼吃了,有些被洋流冲走,让鱼和海水把我的骨灰带到世界各地去……巴黎有一片,伦敦有一片,东京有一点,首尔也有一点点……”
时东升以为她这样是为了完成周游世界的心愿,没想到乔宛合却说:“这样子,妈妈要是去各地旅游,我就能看到她……你呢,要是去世界各地开会,我也能看到你,然后就知道了,哦,是你们来了……你们长什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有很长时间时东升没有动,静静地等待心中涌动的暖流褪去。
“你比我们小,要走也是我跟你妈妈先走,将来也是我在世界各地看到你来演出,看到你长什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把乔宛合吓住了,顷刻之间,泪从她眼中直直坠下,带着哭腔她喊出来:“你们要是死了,把我也带走吧,我不要一个人活着。”
孤独是乔宛合从小最大的恐惧,她天性喜欢热闹,就是喜欢人多的地方,她朋友虽然不多,但是一直都有真正关心她的朋友们在身边。
不知道她是被周瑾教得太好,还是周瑾教得不好,总是开心了就笑,受了委屈就哭,从来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
时东升无奈地伸开双臂,她嗷呜一声,像只受伤的幼兽习惯性地扑进他怀里,脸刚刚好就压在他肩上,泪水顺理成章地被他衬衫吸纳,冰冰的、凉凉的。
他低声说:“怎么总是这样啊……”
声音中充满着怜爱的意味……
乔宛合鼻音浓重地反驳:“啊!我又怎么了啊?”
时东升低下头,用指腹擦去:“你知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
乔宛合用手背擦泪,低声嘟囔:“我就哭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