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声半睁了睁眼,随即又闭回去,晃悠悠地点了点头。只是双手撑着树干和树枝,刚微微挺起身便又倏忽卸了力般跌坐了回去。
看着好像是不太行。
简昕双手叉腰,头疼地环视了一周,可这狭窄的院内除了树便是草和藤,一个能用得上的工具都没有。
半晌,她放弃地又抬起头,双手向着两边高伸:“你直接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闻言,本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袁西还是强撑着又睁开眼,她分明地能从这双眼睛中读出几个大字:你在开什么玩笑?
“反正这树又不高,你就贴着树干滑下来也行,我在下面接着总比到时候你自己头朝地摔下来强。”说着,她抖了抖双臂,催促道:“快些吧,放心我能接得住你的。”
袁西撇过头,嘴巴微张好似说了些什么,但因太虚弱只能发出些微弱的气声,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
“你说什么?”简昕皱起眉。
虽然听不见,但从他的口型来看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字:不要。
“别犟,叫你下来你就下来。”
他又向下瞥了她一眼,这次干脆直接背过身去,整一个背影都大写着拒绝二字。
太像了,太像她之前去小学做志愿者碰到的一个死活不肯安静下来吃饭的小屁孩了,不听话还爱告状,一想起来她就浑身冒火气。
“你到底跳不跳?”简昕已经有些许不耐,语气也陡然低沉了下来。
见上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只觉得一种被人忽视的强烈无力感油然而生,裹挟着一股无名火直冲向天灵盖。
但是又不能放任着不管,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一不留神就出事。
她垂下双手,两眼落在这根细长的树枝上,思来索去。
树上的袁西感觉底下忽然没了动静,以为简昕是放弃了。正想转过头查看一番,不料屁股下的树杈猛然一抖,他的双手还来不及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身子,座下的布料便直直将他滑了出去。
“!”
他一时瞪大了双眼,但此时虚弱的身体已经慢化了他的运动神经。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便只感觉腰身一紧,一股托力在落地前牢牢攀上腿弯和腰肢。
抬头,正正对上了简昕的脸。
袁西:“……”
“都说能接住你了还不信,非得让人喊得这么累。”简昕边吐槽边扶着他站稳:“你现在是想自己走进屋里去,还是我公主抱着你进去?”
“……多谢娘娘,属下自己能走。”
袁西默默从简昕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步履急促又带着些许踉跄地往里边走,好似后边有鬼在追一般。
啧。
简昕看着他的背影直皱眉。
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又倔又当又没礼貌。
这时的芙秀也已经挎着篮子从后院走了出来,篮里收了大概也就三四根丝瓜。
她将菜篮子往简昕面前一递:“娘娘,就这么多了,根本不够吃。”
“好像……是有点少了。”这都不够两个人吃的。
她扶着额思索:“要不你去一趟御膳房拿点吃的回来?”
“这事儿放在昨天奴婢还是能做到的。”芙秀面无表情:“现在的话,奴婢怕自己前脚刚进去,后脚便被打出来。”
“……”
简昕伸出的手指转而指向自己。
“那,我去?”
芙秀很是赞同:“如果您实在很想去的话,您去便您去吧。”
*
所以最后还是她这个落魄皇后狼狈地蹲在了御膳房的后门口。
这个时间点,御膳房大抵是在准备皇帝用的晚膳,后门的排水道里汩汩流出弃用的汤水,果蔬皮和鱼肉骨也被装在袋子里堆叠在门边。
味道有点奇妙,但对于刚从马厩走过一圈的人来说倒也还算能接受。
直到夜幕渐然拉下,房内烧水的声音才逐渐小下来,伴随着一阵盒盖与食盒相碰的声响,交谈的人声也伴着脚步远去。
御膳房里的宫人应当是跑去甘泉宫上菜去了,几个主厨也已经歇了活去吃饭,房内空无一人。
此时便是打劫的最好时机!
第23章
简昕扒住门框,探出脑袋观望厨房内的情形。
干柴燃烧殆尽,灶台上的两口大锅被木板盖住,边缝间溢出白茫的蒸汽,升至半空后缥缈淡去。案台上摆放着品类多样的瓜果时蔬,缤纷明亮的色彩在一片昏暗中显得格外抢眼。
一旁的长桌上摆放着齐整的瓷盘,盘中装满了各色菜式,应当是给御膳摆盘时剩下的边角料。
简昕挎着出门前芙秀特意嘱咐她带上的菜篮子,猫着腰溜了进来。
此时的屋内悄然,唯剩下闷汤微滚和余柴燃烧的动响,恰好可以掩去她细微的脚步声。御膳房的宫人此时都在另一个院子里用饭,嬉笑交谈声时不时便从院墙的另一头传来。
瓜果类的太过明显,而且太大了也抱不走。大白菜最后烧出来也没多少东西,拿了也是空占着位置。金针菇不顶饱还塞牙缝,不能要……
她站在案台边一阵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退而求其次地抽出来几根最不起眼的葱和小青菜。
除去这些可常温保存的食材,厨房里的冷冻品都存放在角落的冰鉴内。
《器物志》中曾载:“鉴缶间装冰,缶内装酒,以致温降。”
御膳房内的冰鉴还是经过特意改良的多层式,长二尺宽一尺,上下合层累叠,选材了密封性最好的金属制作而成。
单是一人必然搬不开,简昕只好踩着矮梯打开最上面的那一层。
底下的制冷效果最佳,因而上面便也没放着些什么东西,她只是简单拣了几块新鲜的瘦肉块和冻鱼便收了手。
库房里没有佐料,还得找找盐罐在哪。
但来都来了,只拿点盐巴好像又有些亏。
……
胡椒粉,拿吧。
油、蒜末、辣椒、生姜都不能少。
八角和花椒也抓一点走好了。
基于均匀营养的考虑,还是再来点两根茭白吧。
等走完一圈下来,本就不大的菜篮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单是拎着都有些费劲。
简昕站定在后门环视一周,想看看还有没有缺漏。半晌,游移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长桌摆着的几个餐盘上。
反正也没人吃,扔了也是浪费粮食,正好她还空着手可以再拿一个盒子……
嗯,端几盘走好了。
*
回到千守阁时,芙秀正晒着方才没晒上的床单,遥遥便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挎着两个大箩筐从门口走进。
她接过简昕递过来的食盒,一时惊到失语:“娘娘您这是……”
“就是见他们东西存了这么多又吃不完,帮他们分担一下罢了。”简昕将菜篮随意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朝着殿内走去:“那人怎么样了?吃东西了吗?”
“吃了一些,脸色已经好很多了,但估计还是没吃饱的。”芙秀答道。
她削了三条瓜,只是简单用沸水焯过一遍就盛上来给袁西送去填肚子了。且不论能不能吃饱,但是这一点味儿都没有的东西,吃完一碗估计也够难受的。
“好一些了就行。”简昕收回步子,转身回到石桌边,将装满了东西的食盒打开:“我还带了一些能直接吃的东西,你去找一个空碗来,我再给他夹些菜送进去吧。”
“娘娘,这些都是御膳房的人给您的吗?”芙秀看着一碗又一碗色香俱全的佳肴被端出来,忍不住问。
简昕很是理所当然地摇头:“没有啊,我趁着他们不在自己进去拿的。”
“可娘娘您这也拿得太多了吧!万一那边的人找上门来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又没有监控。”简昕不以为意:“去和回来的路上也没人看见过我。”
芙秀疑惑:“娘娘,何为监控?”
“就是……没什么,一个不重要的东西。”简昕往碗里多塞了一块卤肉,递给芙秀:“你先给袁西送进去吧,我看看拿来的菜能做些什么东西吃。”
“娘娘还是放着让奴婢来吧,能拿来这些食材不容易,莫要糟蹋了才好。”芙秀诚心道。毕竟在此之前,她可从未见过简昕何时动手下过厨,更别说她进宫前便只是个娇养的大小姐,更不可能会亲自干这些粗活。
简昕很是不服气:“莫要质疑本宫,本宫的饭菜尝过的都夸好吃。”
芙秀无言以对,只是无奈地看了简昕一眼,端着碗筷转身进了大殿。
自打上次跌下假山起,娘娘每日便要胡言乱语几句,她已经习惯了。
简昕对此并不在意,这头已经拿起砧板跃跃欲试。
她将冻鱼和肉块放在一旁解冻,着手先切了几片生姜。
千守阁里没有冰鉴这么好的配置,肉和鱼没法留到第二天,所以今天必须得先做了吃掉。
加上顺过来的御膳,一鱼一肉刚刚够饱,剩下的蔬菜便可以留着明日清煮当早饭吃。
简昕细致规划着三餐安排,待一旁的冻肉都软了后,伸手将其放进一个干净的盆中,撒上盐和生姜,用微滚的热水泡着去腥。
灶下烧着白日里袁西拿回来的柴火,锅里倒上一层浅油,等油温到点后便将泡好的肉下锅微炸,直至四面微微起泡便可加水。水不必过多,堪堪没过肉身为最佳。
盖上木盖闷煮片刻,用大勺捞出浮起的白沫,此时便可倒下料酒、酱油、蒜末等一系列佐料,再闷煮两刻钟。
……
许是担心这边的情况,芙秀送完了饭出来便一直守在简昕边上看着,倒是对她娴熟的手法有些许惊奇:“奴婢听闻,城中闺秀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娘娘的样子,倒是先前做过许多次饭了。”
“迫于生计。”因为食堂的饭菜太难吃。
芙秀难以置信:“怎会?御史大人虽是出了名的清廉,但倒也不至于每日让娘娘亲自下厨吧?”
三公的俸禄一月便有好几,听闻御史家中奴仆本就少,开支定然不会太多。且御史大人本身只是不腐不贪罢了,也未曾听闻过其经常广济贫民的事例。
不缺金不缺银的,何来的迫于生计一说?
此时的简昕正将锅中的肉汤缓缓倒进盆中:“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做好菜了,你的肚子不饿吗?”
饿。
特别是浓郁的汤汁出锅一刻,扑鼻的香气迎着她的面冲来,香晕了。
“再给袁西舀一碗汤去,等会直接坐里边跟我一起吃。”
主仆不得同室而食,先前的未央宫便有专门供下人进膳用的屋子。但现下的千守阁连膳房都简陋得不行,更别提其他了。
芙秀下意识拒绝:“娘娘,这不合规矩的。”
简昕有些不耐地皱眉:“你只要听我说的做就行了,管那么多规矩干嘛。”
要说现代人和古人交流间的最大隔阂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礼教和规矩,遇见多了便着实是让人有些讨厌。
“即便娘娘不介意,若是让他人见了也难免落人口舌。还是娘娘先用膳,奴婢到时来外边吃就行。”
简昕招呼着芙秀帮忙一起端菜,边道:“等你吃上饭估计菜都凉透了。千守阁哪来的别人,安心进去吃就行。”
话是如此,刚是年初本就天凉,若还要等着简昕先吃完,那剩下便也没多少东西可以吃了。
芙秀默不作声地跟在简昕身后,帮着她将盘子都摆上了桌,才略微羞赧地背过手道:“那娘娘会收奴婢的膳食费吗?”
毕竟娘娘的身份显赫,屈尊下厨还同邀她一齐用膳,想来便是千金难求的机遇。
简昕:?
“你不会一直以为,我干活是为了抵去这两个月要给你的俸禄吧?”
她微微瞪大了眼:“啊,难道不是吗?”
“……”
有一种凉,叫作热心肠被冰冷的拜金主义浇灭的心凉。
简昕默默将盘子移到自己的面前:“当人与人失去了维持基本交流的信任,那么她就失去了在冬天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鱼肉的机会。”
“咳,娘娘,奴婢知晓错了。”
简昕啧啧摇头,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的话术罢了。
她的视线在房内转了一圈:“袁西人呢?”
“回娘娘的话,吃饱了回树上去了,奴婢刚刚看见他从窗户那跳出去。”说着,指了指南边那扇正敞开着的窗户,愈演愈烈的夜风吹得年久失修的窗架嘎吱作响。
看着摇摇欲坠的窗户,简昕了然之余不由担心:“这人怎么出门都不随手关窗的。”要是给吹掉了,这个冬天还怎么挨过去啊。
芙秀闻言,很是机敏地跑过去锁上了窗户,又如瞬移般迅速奔回,堪堪站定时衣摆还顺着惯性向前摆动着,朝着她扬起一个礼貌十分的标准微笑。
这让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幅表情的简昕有点感觉被吓到。
“……倒也不必如此,我就是说说罢了。”她又默默地将盘子移回中间:“趁热吃吧。”
接触时间一长,她能明显感觉到,芙秀跟她先前印象里的普通宫女是有所不同的,或者说是大相径庭。
芙秀的思想其实并没有被封建礼教侵蚀得有多严重,比如先前跟在她身边张口闭口都是说教,现在也能毫无负担地与她同席用膳。她可以上一秒对皇帝死心塌地,也可以下一秒就叛投他营。
且说她的性格,平日里好似对任何事务都毫不在意,但一碰上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又会显露出极大的热情。
总不可能有人生来就喜欢伺候别人。但在世俗之物最无用处的宫中,一介宫女能对金钱展示出如此大的渴求。
“你其实也想出宫吧?”
第24章
芙秀正往碗里夹菜的手倏忽一顿,菜叶顺着筷子半途落在桌面上,晕染出一圈油渍。
“……”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菜叶夹起,重新放入口中,借着咀嚼的动作含糊其辞:“奴婢只剩八年的时间便可出宫。”
“八年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这么着急攒钱,应当不准备真的熬过这八年吧?”
按规矩看,一般走到她这个位置的大宫女出宫时都可领去一笔可观的钱禄,再加上她这个皇后赏赐的一些金银珠宝和零碎玩物,虽不能大富大贵,但绝对能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
且宫里走出去的适龄女子,一般都是京城平户良家子弟婚配的热求人选。有着夫家家底的支撑,倒也无必太过忧心家财一事。
“是不是看着我也不受宠,边上少一个你估计也没多少人会注意到?”简昕便直接开门见山:“朝廷定然懒得将人力物力花在追回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届时你出了宫,乘一辆出城的马车,下江南又或者是上燕北,从此隐姓埋名,倒也能过上自由快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