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秀只觉得口中的菜根忽而间索然无味。
“希望娘娘莫要将此事讲与旁人听,这宫中奴婢实是待不下去。”
“正好你有故事,我有汤。”简昕适时舀起一勺浓香的汤汁放入口中:“说来听听。”
看着她忽而翘起二郎腿,拿起汤碗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芙秀不由扶额:“娘娘还是莫要摆出一副听戏曲儿的样子,奴婢有些开不了口。”
“哦好的,抱歉。”简昕很是好说话地摆正了坐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继续。”
芙秀深吸一口气。此刻思绪翻涌,已然封存心底许久的回忆久违地浮现在脑海中,犹如过江之鲫,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搁了筷子,半仰着头:“当时……”
正说着,一道灼烈的视线一瞬不瞬盯住她看,强烈的被注视感压迫地她一时卡了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转眸望了简昕一眼,清了清嗓子,重新来过:“咳咳,当时……”
“嗯。”似是看出了芙秀此刻的紧张,简昕应声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不料她又被这陡然发出的一声打断,还是没能顺畅地将第一句话说完。
简昕备感歉意:“对不起,我不出声了,你慢慢讲就行。”
芙秀有些无奈,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重新吸起一口气:“当时……算了娘娘,我讲不下去。”
她一瞬间耷拉下了肩膀,挫败地埋首趴在了桌上。
果然同他人讲述自己的经历是需要莫大勇气的啊。
虽然很想听故事,但尊重他人选择是基本礼貌。简昕不好继续追问,只得颇为可惜地摇摇头:“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芙秀将埋在胳膊肘里的头抬起,不解:“娘娘在遗憾什么?”
她理所当然:“没故事不下饭啊。”
芙秀:“……”有被冒犯到。
她当即重新坐直了身,翻腕拿起桌上的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走了盆中的最后一块肉。
简昕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正要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一时有些怔然:“我是让你别太讲规矩,不是让你一点也别跟我客气。”
“替娘娘排忧解难是奴婢分内之事。”说罢,咬下一口肉:“没饭了,娘娘也就不愁没故事下饭了。”
“……”
简昕忿然扔下筷子,拍案而起:“你洗碗!”
芙秀囫囵吞下最后一口肉,连声应下:“奴婢洗,奴婢洗。”
*
屋外传来碗碟相撞的轻响和盆水搅动的声音,简昕正坐在书桌前继续前几日未能完成的大工程。
她准备将这本前代名人列传扩写及士农工商皇贵戚,首要工作便是在所有目类下罗列出尽可能全面的人名。
宫中的文献留存虽多,但毕竟是由官方修撰,其中褒贬必然是倾向于后三者。若是想取得更多资料,便还是离不开民间搜罗。
看来她还是得找机会去一趟史馆同钱文静商量一番,或是能直接出宫,那便最好。
这般想着,芙秀已经洗好了碗从屋外进来。
她抱着从未央宫带来的床铺:“娘娘,奴婢可能得同娘娘挤一屋儿了。”
千守阁没有配备侧殿和下房,她只能在简昕边上打个地铺,要么就待在屋外风餐露宿。
基于这日简昕对她和袁西备至的关怀,想必也不忍心留她一人睡门口,于是便礼貌性地通知了一句,便极上道地直接抱着被子进来了。
“哦。”简昕正看书看得入神,也没在意她在说什么,只是随意应了一声。
直到芙秀将地铺都铺好了,她才抬头扬声唤道:“太暗了,过来帮我点个灯。”
芙秀摇了摇头:“娘娘,这儿没有蜡。”
“那有没有其他照明的东西比如……夜明珠?”
“……”
看到对面无言以对的表情,简昕恍然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多余。
能有夜明珠的配置,那还能叫冷宫吗。
芙秀捞起床上的被子抖了抖,又平整地铺了回去:“娘娘还是早些睡吧,这书可以留着明早起来再看。”
虽然屋外的天色暗淡得快,但这也只是刚吃完饭不久啊。
“太早了吧。”她都还没消化完呢。
“此处没有能供娘娘消遣娱乐的东西,与其百无聊赖地坐着,不如早些睡,明日再早些起来得好。”
确实不无道理。
但对于她这个常年熬夜户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没有消遣咱可以制造消遣嘛。”她将看至一半的书合上,从桌后站起身。
“我想想啊,就咱俩可能人有些少了。”
简昕将步子一折,走至南墙将窗户打开,仰头唤道:“袁西,下来!”
几乎是一瞬,树上便落下一道黑影,少年飘逸的束发在空中旋出一道流畅的弧度。他单膝抵至地面,抱拳应道:“属下在,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进来进来。”简昕向后退了一步,空出窗前的位置,朝他招着手。
“……”不知为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袁西一脸戒备地向后微撤,轻咳一声:“咳,若娘娘有事,直说便好。”
简昕坚持:“进来说,很重要。”
无奈,他只好顺着从窗外攀跃而入,站定在两人面前。
“来来来,坐坐坐。”简昕很是热情地招呼两人在中间的空地上坐下,又从书桌那儿取来了一沓已经打完草稿的废纸。
芙秀和袁西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娘娘这是?”
“我来教你们玩真心话大冒险。”
?
两人面面相觑:“何为真心话大冒险?”
“别急,我先给你们介绍规则。”
简昕跟着盘腿坐下,将废纸撕成长宽几近一致的长条,又对着两人摆出三个手势:“这是布,布可握石。”
“这是剪,剪可击布。”
“这是石,石可锤剪。”
“每十个回合为一轮,每回合的败方要在脸上贴上这根长条。待一局后,面上白条最多者便是这一局的输家。”
“而面上白条最少者,可向输家提问一个问题,输家必须以实话回答。”
芙秀半懵不懵地听完规则:“那若是这人不回答实话呢?”
简昕将食指指向她:“佛祖在上,若是有半分虚假,你,永生困于宫中。”
又将指尖一转,点向袁西:“你,一至弱冠便立刻娶亲。”
袁西:“……”
芙秀:“……”
袁西欲站起身:“看娘娘好似也没什么要紧之事,属下还是先不叨扰娘娘了。”
芙秀也跟着:“奴婢也还有东西没整理好。”
“诶诶,坐下!”简昕立马重新将两人按了回去:“在本宫眼里这就是十万火急之事。我不管,先来陪我玩几局。”
二人纷纷无奈叹出一口气,只得又重新坐了下来。
这游戏极为简单,也极好上手,只是一局试玩便足以轻松掌握。
只是简单的同时也伴随着无聊,极度的无聊,无聊到二人对简昕所展露出的热情表示万分的不解。
这游戏,难道很好玩吗??
简昕:确实很好玩。
特别是对两人身世刨根问底的过程,极致的享受。
“你是何时入的宫?”简昕问袁西。
“年四岁。”
“如何入的宫?”
“先帝南巡时借道五邱林,恰逢属下父母遭遇狼袭,有救命之恩。”
“是你父母将你送进宫的吗?”
“非也,属下父母命丧当场,唯剩属下一人。先帝心善,便将属下带回宫中。”
简昕了然。
芙秀那儿她倒是没有太过为难,只是象征性八卦了一下。
“你可曾心许过人?”
“并未。”
“准备何时婚嫁?”
“不准备。”
“若是遇到心仪之人,是主动还是被动?”
“遇到再说吧。”
“用何方式来宽慰寂寞空虚难挨之夜?”
“……啊?”
而一到她这,所有的问题便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不知道。
这让芙秀和袁西很是不满:“娘娘,不兴玩儿赖的啊!”
简昕底气十足:“本宫是大梁的皇后啊,你们管我?”
第25章
简昕拉着兴致缺缺的两人,一玩便玩到了深夜。
再睁眼时,她正躺倒在床沿,没来得及脱鞋的双脚还踩在床踏板上。坐起身一看,芙秀和袁西则是裹着被子直接睡在了地上。
昨夜三人玩到最后都没能耐住睡意,连芙秀一早就准备好的地铺都没来得及用上。
窗外泛起鱼肚白,伴着清晨第一声鸟鸣入耳,空了一整晚的肚子也开始不堪饥饿地叫出了声。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踮着脚出了门。
昨夜实在是饿得不行,一点隔夜剩菜都没能剩下,现在只留着几根菜叶子能勉强凑合着啃啃。
待里面二人睡醒时,她正盛好一盘青菜炒茭白,招呼着两人过来:“先来随便吃点,晚些同我一起再去趟御膳房。”
芙秀有些犹豫:“娘娘昨日才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今日又去,真的没问题吗?”
“我手上这盘是仅剩能吃的东西,不去就只能饿一天了。”她掂了掂盘子:“而且今天不一样了,我们有袁西了啊。”
简昕空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每一下都满载着信任的重量。好歹是皇室从小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卫,不过是去厨房取点东西,这点运动量估计连他平日里的热身都算不上。
正要去取碗筷的袁西被突然赋予而来的使命惊地一个趔趄:“?”
“届时我和芙秀放哨,你就负责进去风卷残云一番,咱这几天吃得好不好全取决于你能拿多少了。”言罢,指了指晾在一旁的食盒:“顺便记得把人家的盘子送回去。”
袁西面露难色:“……为何娘娘不自己去。”
她板起脸:“昨天已经伺候你一天了,到底你是娘娘还是我是娘娘?”
“……”
芙秀向袁西投以同情的一眼并默默往碗里夹了一大块茭白。
正巧转头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的简昕:“还有你!怎么偷吃的啊!”
她叼着半截青菜,一脸无辜:“奴婢见您和袁西一直争持不下,担心一会儿吃不上热菜了。”说罢,又往碗里夹了一筷子。
本就没多少东西,眼见着这盘菜已经少了四分之一了,另外两人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坐下。
简昕从芙秀手中抢过公筷,将剩下的菜匀了匀,高抬着胳膊挡住她伸来的手:“你已经捞去很多了,再给你半筷子的量,多的没有。”
“可奴婢还是很饿嘛。”
“那你晚点跟着袁西一起进去御膳房抢肉,新时代拒绝不劳而获,现在饿了叫妈也没用!”
芙秀只得如数家珍般含泪品味完最后一口青菜。
*
基于昨日的经验,三人这次正正掐着饭点在后门一排蹲好。
御膳房的人也吃了教训,待御膳被端走后,房内还留着两人专门看守着食材。
不轻不重的交谈声从屋内传来。
“你说也真是的,怎么就有人想不开敢来御膳房偷东西呢。”
“害得咱俩大冷天的还得在这儿站岗,中饭都吃不上。”
“也不知道等会儿隔壁还有没有剩菜留着。”
“太倒霉了啊,这么多人抓阄都能抓到咱俩!”
……
简昕挡着嘴转头问袁西:“有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弄晕?”
袁西猫着腰探头查看,半晌,缩回身后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很好,动作快点。”
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位置。
袁西顺手从一侧的凹沟里抠出两枚石子,单膝点地,侧头静等时机。
身后二人屏息以待,只见他陡然一个侧翻,身体全然暴露在两人的视野之下。
还未等那两人做出反应,他猛然甩手一掷,两枚石子应声射出,直奔头侧的穴位。
屋中传来两声倒地的闷响,门外三人即刻站起身。
“我去前门放哨,你们两人动作快点。”简昕匆匆交代完这句,将前面躺地上挡路的两人挪到一边,重新在正门一侧的墙壁后蹲下。
袁西和芙秀二人也毫不客气,一入门便直奔禽肉区。两人合力,轻轻松松便搬出了最下面的那一层冰鉴,直接将这层的东西尽数收入囊中。
芙秀从腰间抽出事前便准备好的布袋,催促着袁西:“去那边拿点蔬菜,什么菜都来点。”
简昕也转过头:“佐料别忘了!我昨天拿的差不多都用完了!葱姜蒜糖盐和各种调料!”
身后是一阵叮铃哐啷,嘈杂下,她的耳朵敏感一动。
前院细微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在某个瞬间踩到了躺落在地面的枯叶,发出清晰的一声碎响。
她起身捞过边上一个装满了东西的袋子,朝后门狂奔:“快撤快撤,有人来了!”
!
芙秀和袁西也忙停下了还在搬东西的手,驮上袋子紧随在简昕身后。
“什么人!?”
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余光里,只见那人对着一室的狼藉怔愣一瞬,随即指着他们的背影扬声高喊:“来人呐!抓小偷!从后门跑了!快来抓小偷!!”
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传来。
“什么?那贼人今天还敢来!?”
“大伙儿都拿上家伙快去堵人!!”
“快快快!”
“这次看他还往哪里跑!”
……
她的计划本该是完美无缺的。
如果半路上没有突然冒出来这么几个人的话。
背上的东西太多,还未等三人跑过前面一个岔路口,一帮揣着扫把、锅铲各种武器的人便乌泱泱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个照面,双方人马皆是一愣。
“皇,皇后娘娘!?”
“……”
*
御膳房前院。
管理事务大臣与简昕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半晌,对面的人清了清嗓:“这个,娘娘啊,御膳房向来只负责皇上与未央宫的一日三餐,这是历代沿袭下来的规矩啊。”
虽然皇上现下并未发诏说要废黜皇后,但移宫千守阁背后意味着什么,宫内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心知肚明。
“本宫知道。”简昕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不是实在没东西可以吃,就跑来您这借一小点嘛。”
事务大臣用微颤的指尖指向地上满满的三大袋,不可置信:“这儿,一小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