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连着几日都是等到天都快黑全了才堪堪抽出空来能歇一口气,如今好不容易争取到来御膳房吃热菜的机会。
这可是专门给皇帝做饭的地方!这不得好好享受享受!
锅盖掀开的一瞬间,盖下的白汽倏忽间被释放,缠绕着飘至空中,渐渐消散,露出锅底架着的一碗色泽味美的青椒肉丝拌饭。
你以为它只是一碗普通的青椒肉丝拌饭吗?
不,这还是一碗雕了花的青椒肉丝拌饭。
底下铺着一层淋了肉汁的白米,搅拌着肥瘦相间且火候恰好的肉丝,其间再点缀着鲜嫩的绿色。
上面则是用黄瓜、甜菜和白萝卜切块后再雕刻而成的海棠配牡丹,花瓣薄如蝉翼,又外而内愈显色深,暗间隐匿着用胡萝卜切成的采蜂蜜,无处不彰显着其花开富贵的内涵。
刘丛:“……”
简昕探头看了一眼:“我记得你不是猪肉过敏吗?”
他怒斥:“你能不能对长辈上点心?我明明是对青椒过敏!”
“哦,那你怎么办?吃花吗?”
瞧瞧。
他一时哽住:“你是情商地板吧?基本的人情世故不懂吗?明明是你正在求我办事儿好吧,看到这情况都不准备拿外面两大锅客气我一下吗?”
“……那,刘哥您想要一起坐下来吃点吗?”简昕小心翼翼试探道。
只见对面的人拧眉在四下搜寻,眼神一定,急迫地从一旁捞过一个空碗,头也不回地朝外边奔去:“废话,当然要!”
简昕:“……”
*
彼时的御书房。
桌角的烛灯昏晃,细长的笔尖在碟中蘸刮一笔,本就所剩无几的朱墨映出一片碟底的瓷白。
“添墨。”
一道微哑的声音响起,夹杂着鼻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在旷然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在旁候着的赵正德取下书架一方的红墨瓶,取下瓶盖,依着碟沿点下几滴。
浓艳的朱红在碗碟中弥散开来,剔透的镜面倒映出男人略带疲惫的眼角和微显苍白的面色。
他正悬着手在面前的这份奏折上做批注。大气遒劲的字体与一旁规整的正楷形成视觉上的强烈对比,笔画连贯而一气呵成,直至最后几笔才显出墨渍干涸的笔态,反倒是更添了一分飒意。
随着最后一竖拉下,笔尖在行至一半时陡然微颤,伴着手腕遏制不住的抖动,在白净的纸面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喉间涌上难忍的痒意,紧绷着腹部却使得整个胸腔都在阵痛。季柕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急忙侧过身来,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喉咙间愈发火辣辣得疼。
赵正德忙倒上一杯温茶,小心着递过去:“皇上,您的风寒已经几日未见好转了,这奏折留着明后也能批,咱今日不如就早些休息吧。”
“咳,咳咳,无碍。”他的嗓音比方才显得更为喑哑,如上等的玉石被人硬生生划出一道割痕。
待止住咳意后,季柕才慢慢搁下了笔,接过赵正德手中的杯盏微抿了一口。
“那皇上不如先歇歇,晚膳都已经准备好了,皇上先趁热吃了再说。”
他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在微仰的脖间格外显眼。
直到温热的暖意拂过喉腔,抚下方才火辣的疼痛和燥意,他才呼出一口气来:“可。”
那夜,他平生头一遭被人气得一夜未眠,硬是坐在床边独自生了整夜的闷气。第二日起身时,便莫名只觉一阵头重脚轻,险些重新跌坐回去。
叫来太医一看,果不其然是染上了风寒,外加气急攻心引起的体虚。
这几日整天都吃着淡然无味的饭菜,配着苦涩难入口的药汤,却迟迟不见好转。
原因无他,只是每次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一想起那屈辱不堪的夜晚,便叫他额角抽痛、难再入眠。日复一日,病症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一直有加剧的趋势。
所谓心病无药医啊。
*
今日的膳食也是赵正德遵着医嘱给季柕勾上的,待他走回甘泉宫时,桌上已经摆满了白盘。
乍一看很是丰盛,细看……
一碗咸粥,一份冬瓜汤,而后便是雕花水煮青菜、雕花水煮白菜、雕花水煮金针菇、雕花水煮香菇等。
一桌姹紫嫣红的灿烂。
“……”
季柕揉着额角坐下:“让御膳房以后少做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得人更没胃口了。
“呃,是。”赵正德拭去额头上的汗,伏身应下。
他的口味本就偏重,如今一连几天吃的都是同样清淡的菜色,实在叫人乏味。
拿着筷子拨来拣去一番,最后也只是下肚了几根青菜和一碗粥,边上盛出来的汤也没舀过几口。
他擦拭了嘴角,正要吩咐人把盘子都撤了,只见余光里一片衣影摆起,队尾的宫人又端着一个木托走上前来。
“禀皇上,方才桌子满了,还剩着一道菜未上。”
季柕的动作未顿,颔首示意打开。
他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见桌上已经凑齐了梅兰竹菊,有点好奇这个盘子里还能装出什么花来着。
却见赵正德将盖子一掀,一股久违的辛辣味裹挟着陈醋的香气陡然在屋内散开。
那盘中撒着红绿的辣椒圈儿和蒜末,底上的酱汁微晃,在周沿摇曳出酱黑的印记。杂烩的海鲜堆叠成小山,白嫩的贝肉和螺肉都已经被切出了交错有致的纹路,肉间的缝隙中裹含着汁水,看得人瞬间食欲大开。
季柕:“放下。”
赵正德慌忙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不可啊皇上!忌口!”
“就吃一点。”
“皇上,这太医再三嘱咐过了,忌辛辣刺激,忌海鲜。”他指了指木托上这盘菜:“这东西五毒俱全啊皇上!”
“无碍,朕就剥几个虾吃,不蘸酱。”季柕也执拗起来:“大不了放一碗白开水在这,朕涮一涮再吃也行。”
赵正德急得肩膀直耸:“这不是涮不涮的问题啊!皇上您这病本就多日还未见好转,要是再乱吃些东西,那,那这药不就白吃了吗!”
他也是纳闷,明明特意嘱咐过御膳房这段时间的膳食要再三注意,今日这盘究竟是谁呈上来的东西!?
季柕重新拿起刚刚放下的筷子,煞有其事道:“朕听闻民间常有奇方,名为以毒攻毒。朕且就夹一小口试试,半只虾总不为过了吧?”
赵正德心下实在不愿,但见位上的季柕如此执意,他一介下人又怎好再劝。
“这……嗐,奴才替皇上剥吧。”
“不用,朕喜欢亲力亲为。”
“……”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再次打开盖子,任由季柕在盘中一阵拨弄,捞出了整盘中最大的那只河虾。
眼看着已经剥去了虾壳,下口前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皇上,太大了,咬小口点儿。”
而后便见季柕在他睽睽的目光中一口便吞下了一整只。
赵正德:“……”
第28章
晨曦微拢,穿过褐顶朱红的大门,金光在扫过朝殿上双龙盘踞的龙椅,折而射来刺目的亮光。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执笏垂眉,皆是缄口不语。整座大殿也一改往日的盈沸满天,近乎悄无声息。
大殿中央正站着一位衣袍上纹祥和卷云的礼官,微勾的嘴角被绷得几近抽搐,在这寒气未销的末冬,蹭蹭冷汗不住地从额尖滑落。
往日群臣上报前日官事记录,皇上都会凭言挑错,哪怕是纰漏最多的那一次,也从未像今日这般气得连句话都不肯说。
就连平日里最是闲不下话来的工部众人,现也跟蔫了似的一言不发,直往人堆里缩。
眼见殿内的气氛愈加凝重,他提着胆抬头望了一眼。
季柕依旧木着脸色双唇紧闭,那双如隼般的黑瞳微垂,罕见地失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好似在看他,又好似不是。
只是站在边上的赵总管倒是不停地在给他眨眼睛。
礼官:“?”
赵正德见这人木讷地不行,恨铁不成钢地暗“啧”了一嘴。暗戳戳往后挪了一小步,对着口型道:
【先站回去,让后面的人继续上来呈报。】
那礼官惊惶不定,转动着眼珠用眼神回问:
【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重重点了点头。
“……”
好歹贵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他只得尝试着每走一步便抬头瞧看一眼。见皇上确实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半个,这才安心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如释大罪般长呼一口气。
而紧站在身后的那位却是在他站定后忽而急促了呼吸,踌躇半晌,才在赵正德催促的眼神下颤巍着双腿走上前来。
他躬身行了一礼,举高手中的玉笏,念道:
“禀,禀告皇上,鸿胪寺昨日新接待使臣五人,其中三人远渡于天竺,二人行自大秦。共呈国礼一百又七件,回礼整二百件,回信……”
待话音落下,毫无意外,上边的人依旧沉默不语,他也只得在赵总管的眼神催促下学着前边的人一样试探性离场。
一番轮下来,没了往日繁琐的评点,今日的朝议比常日提前了整整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众人伏身在地,听着一阵纷踏的脚步声绕过屏柱渐行渐远,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渐渐消散,这才感觉又重新活了过来。
而另一头,季柕刚行至寝殿时,太医早早便已经在宫中候着了。
他顺势坐在桌边,微捋起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背过手腕放在太医摆出来的脉忱上。
那太医也伸出两根手指轻搭在男人的脉搏上,搓着下颔的长须,撇过脸,眼神放空感念。
“嘶……皇上这几日睡眠可好?”
赵正德替他回道:“不太好。”
“下官开的药可有按时服用?”
“三餐都按时吃着。”
“那不应该啊。”那太医额上本就深嵌的眉纹陡然皱地更加紧了:“按理来说只要服了药,这脉相没道理会如此不稳啊。”
因为昨夜吃了海鲜。
吃了一口不满足又偷偷抓了大半碗。
还淋着辣酱。
赵正德腹诽。
恰时,季柕转头递过去一个眼神,他立马会意。拂尘转了个手,朝着太医询问道:
“太医,皇上这几日的咳症也愈发严重,今早起来连句话儿都说不出了,你瞧瞧看是怎么个原因。”
太医闻言收了手,点点头,转而转而从药箱里取出一根干净的压舌板:“劳烦皇上张个嘴,下官给皇上看看喉。”
季柕依言张大了嘴。
只见那太医眯着眼探头一番查看,良久,才拧着眉取出木棒,喃喃自语:“炎症还不轻啊,今日得再重新写一份药方,得多加些清热解毒的药材进去。”
赵正德:“其实——”
他正想和盘托出,不料被早有防备的季柕一个凌厉的眼神猛然震慑住。
“……”
太医对两人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他正放好压舌板,回过头来道:“皇上试着说句话,下官听听有多严重,好安排一下用药的剂量。”
季柕尝试张了张嘴,憋着气压住气腔。
半晌,喉咙间才成功发出一个稀碎的音节,尾音也在失声的边缘疯狂徘徊。
太医:“……”
赵正德紧张兮兮地凑上前:“如何?”
“嗯,还是可以治的。”他将桌上摆出来的东西重新收拾回药箱里:“下官还是先行回太医院配药了,皇上这情况还是得尽早吃药才行。”
“太医可否估摸着皇上这情况约莫多少时日能有好转?明日的朝议还能去吗?”
他思忖一番后,只道:“近日皇上还是少些开口说话为好。”
顿了顿,又补充:“饮食方面也需再加注意了,过冷过热、辛辣刺激皆不适宜。”
闻言,赵正德连连点头应下,期间不忘回头看了季柕一眼。
辛辣刺激!一定要忌口!
季柕对上他的视线,面色不动,嘴里抿上一口已经放温了的白开水,又默默转过头去。
“……”
他无奈叹出一口气,从两人身后踩着碎步绕出来,颔首指路:“太医这边请,咱家带您出去。”
“诶好,劳烦总管。”
待赵正德将人送了出去,再折返时,便见方才还在装傻充愣的季柕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书桌后,手上正举着的字条墨迹还未干全。
他凑近了身一看,薄褐纸上赫然印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去御膳房】
他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嘴巴馋得紧,做事也经常只顾着一时的快活。但毕竟要谋极顾远,万事还是都要以身体为先。
“皇上,咱真的不能再吃了。”
说实话,他自先帝立国时便伴于这宫墙之中。细细数来,这还是他自皇上过垂髫之龄后第一次又摆出这番说教般的姿态,实在久违。
还未等赵正德享受完这一瞬带来的快感,便见对面飘来一记极其疑惑又含带一丝无语的眼神。
季柕重新抽了一张纸出来,飞速转腕,笔尖似游龙盘蜒,顷刻间便又写好了一张。
【朕不吃朕不去你去】
他去?
他能去干什么?
赵正德试探着:“回禀皇上,奴才其实也不是很想吃。”
气得季柕当场哑巴都要治好了。
他又愤然抽出一张纸。
【朕是让你去查!是哪个做的那盘海鲜!不是让你去吃!】
句尾还跟着一个情绪发泄更饱满但因仔细一忖感觉不太尊老而被划去却仍依稀可见的‘你个蠢货!’。
赵正德:“……”
果然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太能讨人喜欢了,他真怀念那几年还只会抱着他的小腿叫‘公公抱’的小太子啊。
*
彼时的千守阁内。
因着昨日吃得太好,当早起床时,简昕便含泪发现自己的额角冒出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痘,横亘在鬓发和前额的交汇处,疼痛且突兀。
她走出内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芙秀和袁西这两张靓脸也掰到面前好一阵打量。
毫不意外,三人纷纷上火。
一个长在鼻尖,一个长在下巴。
“昨天咱不是吃的清汤吗?就几个海鲜不至于吧?”
袁西当即掰扯开钳住自己下巴的这双铁手。
知情者芙秀爆料:“奴婢看到有人往锅里下了几株人参和几片鹿茸。”
“……”她震惊。
人参鹿茸泡火锅,这是什么家庭条件。
“御膳房的宫人还有这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