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昕冷笑:“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几人间自然的来往,字里行间都流露着熟稔,更别说时不时蹦出来几句大逆不道的话,震得芙秀沉默了一路。
马车行至城郊五里外,车壁被轻叩几下,一道催促的声音自窗外响起:“马上要到地方了,快下来回自己车上。”
闻和卿这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牌,对窗外应了声谢。
钱文静合上书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你这书现在应该不用吧?我先拿走了?”
简昕瞄了一眼书封,摇头:“现在不用,拿去吧。我还带了三大箱的文献,你要是有需要的话直接过来拿就行。”
一旁的芙秀嗡着声提醒:“娘娘的营帐外应当是有重兵把守的,来去应该没那么容易……”
好歹是一国之母的住处,怎么可能容许外朝一个史臣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
“哼哼。”闻和卿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你这宫女,可不要太小看我们的人脉了,唔——”
刘丛立马捻了一块马蹄糕塞在了他嘴里,堵住他的话:“你这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自己人也就算了,但面前这宫女是实打实的土著人,跟他们怎么说都是殊途,能不能同归还真说不准。就算是被简昕归入麾下了,但直接就把秘密暴露出去也太危险了。
“我们先走了啊。”
说罢,刘丛扯了闻和卿的衣领就要把他往下拉,却突然遭到极力反抗。
闻和卿猛拍着这个死命抓着自己衣领不放的手,嘴里疯狂咀嚼,大吞大咽几口后才清空了半张嘴,转头对着简昕道:“我想起来是找你干嘛来的了!”
她不明所以:“你不是来找我打牌的吗?”
“不是!是晚上有组织烧烤来着,你记得准备准备,安排一下,到时候会来叫你的!”
“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晚上有烧烤?”刘丛顿住了脚步。
钱文静也摇头:“我也没听说过。”
闻和卿嘿嘿一笑:“我找你们过来之前刚和他们商量好,你们现在回去应该就能听到了。”
她是真的服了:“你以后能不能把重要的事情先放前头讲了?”
“这不是正好着急给你们展示我做的扑克,所以忘了嘛。”
“……”
“……”
马车外叩墙的声音又重了几分,那声音急迫着低喊:“还聊呢!?再不下来就下不来了!”
半掩的车帘隐约透出不远处葳蕤的墨绿。前方的路有一处大拐弯,前边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简昕趁着马车停下的瞬间一脚便将闻和卿踹了出去:
“滚吧,看见你就戳眼。”
*
队伍行至郊林不远处。
随着前路军仰马止步,将手中的旌旗深插在先前便准备好的沙堆中,其后长龙般的队伍也慢慢停了下来。
简昕被芙秀搀扶着下车时,只见一列重臣贵胄已经在皇帝身后站成了齐整的一排,凝神注视着摆在营口的一方供桌,同来时丹陛上摆着的那个别无二致。
前不久刚在皇宫里跳完大神的巫贤此时又在供桌旁围成了一圈,边情绪高昂地念着一段咒语,边手握酒盏向两只三角樽里斟酒。
她细细端详着,只觉心底忽而便涌起了一丝十分不祥的预感。
芙秀领着简昕走到季柕的侧后方站定,这时前边的那个巫贤也端着那两盏酒樽朝着他们走来。
一杯交由季柕手上,一杯则是递给了她。
金樽的侧壁上冶炼着精致繁杂的花纹,四方内嵌着颜色不一的宝石,杯内液体澄澈,晃动的水纹中倒映出她懵然的面色。
“?”
简昕不明所以地接过,疑惑地回望了他一眼。
那巫贤对着他们两人一番叽里呱啦,简昕只能看见他嘴上的白颜料随着说话时牵扯的肌肉不停变化着形状,但嘴里冒出来的单词是一个也没琢磨明白。
在他面容严肃地说完一堆鸟语后,便只见季柕也同样正色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侧过身面向她,手握金樽举至半空,示意着朝她抬了抬下巴。
她震惊。
你真能听懂你面前这人刚刚在讲什么吗?
见简昕迟迟不动,季柕的眉眼间已然染上了些许不耐,芙秀只得凑近了她的耳朵小声提醒道:“娘娘,同往年一样的流程,这时候您该上前同皇上喝交杯酒了。”
交杯酒。
“……”
简昕沉默着转头看向她:“我自认为这几日待你还算不薄,没想到你居然憋在这么大的当口故意搞我,所以你一定是在骗我的对吧……”
而回答她的,不出所料是芙秀的一阵缄默。
手上的酒杯突然就被附上了千斤的重量,握着杯樽的手腕止不住颤抖。
……谁啊!谁家祭祖喝交杯酒的啊!谁!?
——大季家。
春蒐十日的围猎所获蕴示着今年的王朝运势,目的不在猎物数量之多,而在种类之多。所得野畜之品类越多、越珍稀,代表河图将出,盛世将至。
城郊这片深林的后山相传便是山神的栖处,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山神临,百兽至。”
山神坚信人间至情至谊终将胜过一己私欲。而若想得到山神指引,寻至更多的猎物,便需得在入林前向山神昭示。选出凡间情谊相通者,于山下交颈而饮,神意便会相连,山神的庇佑便至。
而在这尘世间,君权神授,唯有天子与神迹最为相关,那么同天子一起求请山神的,能与天子情谊相通的,那必然只能是天子的老婆了。
天子的老婆是谁?
是皇后啊!
“你又在搞什么?”季柕微斥。
另一只酒樽迟迟没有伸出来,他一直高举着的手臂已经开始泛酸,而面前的女人却是一直在跟边上的下人窃窃私语,仿佛看不见他的存在一般。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盯于此处,堂堂天子竟遭如此忽视,一想到自己此般境地,他怒上心头,直接一把将简昕扯了过来。
“快些,还要朕教你怎么做不成?”
她怔愣地望着面前的人,手里的酒伸出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尴尬地定在原地,一股强烈的羞愤霎时冲上她的脑门。
要是私下里也就算了,这皇帝比她还纯情,可偏偏现在是大庭广众之下!
这片乌泱泱的人群里,
她的同学!校友!老师!领导!
都,在,看,着。
面前的巫贤已然等得有些焦急,这祭祀山神的吉时眼看着就要过了,简昕却迟迟不肯动作,他冲着两人比划着,嘴里又在吐一些旁人更本听不懂的话。
“巫贤已经在催了,若是因你一人而耽误了仪式,皇后确定自己担得起这罪责吗?”季柕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底的冷意却愈渐明显。
喝,还是不喝。
这个脸她是丢,还是不丢。
简昕死死盯着手里的这杯酒。
若是不喝,这次可能真的会死。
若是喝了,生不如死。
……那还是喝了吧。
简昕眼一闭头一横,一把绕过季柕的手臂,将这杯盛满了清酒的金樽对准了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速度堪称疾如闪电,待她仰头喝尽时,底下一片的起哄声才刚喊了个开头。
“不够不够,再来一遍!”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底下那个人喊出来的。
眼看同胞饱受人间疾苦,自己却还乐呵呵看着凑热闹,畜生啊!
季柕被简昕这流畅且迅疾的动作看懵,一时间怔愣在了原地,直到简昕已经将酒杯重新还给了那巫师手中,他还呆站着没反应过来。
真女人要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
别的不说,这酒还真挺好喝的。
简昕一个潇洒转身,大义凛然状便要离场,隔壁上忽然传来一阵桎梏。
回头,便看见那巫师情绪激昂地对着她一阵输出,胳膊甩得只剩残影,眉毛都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她实在无能解读:“……Can you speak Chinese?”
巫师:“?”
季柕幽幽开口:“是让朕和皇后喝交杯酒,不是让皇后抱着朕的胳膊喝酒,你看朕这杯喝了吗?”
“……”
那你刚刚不喝,傻愣着在干什么啊!!?
巫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又做了一遍法,才将又一杯盛满的金樽放回了简昕手上,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动作慢一些,山神需得感知到虔诚。”
待她重新走到季柕面前举起手时,周遭已经很明显地传来了‘哦~’的起哄声,季柕微蹙着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简昕僵硬的面部表情则是已然快要维持不住。
只见对面的男人慢悠悠地穿过她的手臂,待两人的胳膊已然紧交合在了一起,附近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人群中央的二人。
那巫师又开始在边上念叨起晦涩的咒语,分明就在身侧,那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吟念声却忽如高山飞雪般,裹挟在风中渐行渐远了。
她只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愈拉愈近,隐匿的鼻息声也在陡然间震耳欲聋,清酒的芬香恍然贴近,夹杂着另一股清雅的香味,缓然渡入口中。
不同于方才第一口的醇烈,这次的酒味犹如潺潺溪水缓落咽喉,带来一阵暖腹的温和,让人颇有些意犹未尽。
简昕嘴里浅浅含着最后渡入的一口清酒,还在回味着上一瞬的甘甜,便只听人群中一道失去控制的声音陡然在她耳边响起——
“妈的,好甜!!”
“噗!”
然后她就没忍住喷了对面的人一脸。
吓得一旁的巫贤都沉默了。
季柕:“……”
他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将胳膊抽回。
一旁的赵正德脸都白了,颤抖着手接过季柕手里的那只金樽,又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姿态优雅,从容不迫地用棉帕吸去脸上的水渍,再睁眼时,便是像在看着死人一般看着她了。
“实在是,抱歉。”
这句道歉,她是诚心的,只是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接受。
“你先继续。”季柕极力压制住胸中的一腔怒火,摆手向一旁的巫贤示意。
待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跳大神后,简昕也很有眼力见地疾步往角落的阴影里退去。
这皇帝断然不会因为她而中途打断仪式,只要她跑得够快,刀子便落不到她头上。
这边她刚带着芙秀找了个角落站定,猛地抬头,怒火中烧,朝着刚才发出声音的方位望去,视野全方位搜寻。
究竟是哪个刁民要害她!
什么都嗑只会害了你!
一旁的芙秀见她看得起劲,也凑过头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娘娘您在找什么?”
“我在找歹人。”顿了顿:“你刚刚有没有看到是谁发出来的声音?”
“娘娘您说的是什么声音?”
“就我喷酒的前一秒,到底是谁在喊的!?”
芙秀作恍然大悟状,又忽而很是为难地挠了挠头:“看嘴型应该是一大片的人都在喊的,只是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是哪位大人没控制住。”
简昕:“……”
*
念在路程劳累,当日便没有安排任何比试项目,众人都先在一边的营寨内安营扎帐。
简昕的营帐就搭建在季柕隔壁。晚膳时,简昕趁着屋外人声嘈杂,拉过芙秀小声密谋:
“借我一套你的衣服,晚上我出去一趟,你帮我好好看着,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芙秀还是想劝阻一番:“娘娘,皇上就在隔壁,容易出大事儿的。”
“没事,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估计就是我了,我晚上小心一点就行。你记着,我不在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遇到不得不开门的一律就说我出去方便了,懂?”
芙秀还是很纠结:“不就是一顿夜食吗娘娘?奴婢现在给可以帮娘娘去做一份的……”
她捞过芙秀的手背,轻缓地拍了两下,语重心长:“你不懂,我吃的不是夜宵,是自由。”
“?”
还未等她再说些什么,白色的营帐后边隐约映出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伸手开始挠着外边的白布。
嗞嗞作响。
简昕松开芙秀的手,向那个人影走去,静静观察了一番,在里边轻挠着回应。
剪影里的人陡然站直了身,左右环顾了一番,将脸靠了近来,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对个暗号,你是猪。”
这人是真的欠揍,字面意义上的。
所以她直接一巴掌呼上去了。
营帐很厚,但耐不住他靠得近,隔着盾也没能降低多少物理伤害。
“卧槽!”一布之隔外响起闻和卿压低了声音的暗骂。
简昕直接无视了他的痛嗷,道:“你在这等着,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等个屁,你自己爬过去!”
背后只传来闻和卿气急败坏的怒骂,但骂归骂,等她出来时,人还是很老实地待在原地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