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么隆重的吗?”这外套看着得有五公斤了吧。
赵正德细细打量了几番:“呃,虽说是有些过头,但应该,差不太多?”
而当简昕真正披上的那一瞬,双膝差点一软。
“这衣服多少重?”
“十五斤。”
“多少?”
“……二十五斤。”芙秀轻咳一声:“娘娘稍等,奴婢再给娘娘戴下凤冠。”
然后她就看着一个嵌满碎金和宝石,吊坠琳琅,玉凤盘飞的金冠呈在了她的面前。
简昕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这东西比我头还大。”
“显气派,定是要比头大的。”
“我不戴。”
“好,奴婢帮你戴。”
“我说我不戴。”
芙秀唤了几个婢女进来:“娘娘坐不太稳,你们去扶一下。”
于是便有四双如铁钳般的手牢牢锢住了她。
简昕怒不可遏:“你就是皇帝的人吧!”这土匪样跟那个狗皇帝如出一辙!
芙秀捧起头冠,作吃惊伤感状:“哎呀怎么可能呢!奴婢这辈子只会是皇后娘娘的人啊!”
语气浮夸但面部表情冷淡,虚假到一边的赵正德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见穿戴完备,赵正德上前屈身道:“娘娘,奴才已经安排好了肩舆,过去永寿宫只用一刻钟便好。”
闻言,简昕朝他投以感激的热泪。
谢谢你,人道主义的光。
*
“太后与先皇恩爱二十载,即便天人永隔,太后仍执意留发出家,日日为先皇念经求福,盼来世仍能相会。”赵正德走在肩舆一侧,同简昕讲述先帝与太后的往事:“奴才虽伴先皇左右,但仍比不上太后陪在先皇身边的时间多,京城中一直流传着先皇与太后的佳话,真可谓羡煞旁人。”
“哇哦。”简昕很配合地捧了个场,只是头上顶着的东西太重,她只好梗着脖子转眼珠。
“太后娘娘虽说有时是不太好说话了些,但待人还是极好的,娘娘这是进宫以来第一次见太后,千万记得要做足礼数。”
芙秀提醒道:“进门走至殿中,两手交叠置于左腰前,右腿后点,屈膝低首,等太后叫起后方可起身。”
“太后不喜与人多言,娘娘即问即答便好。”
……
一刻钟后,肩舆落地,几人停在了大门紧闭的永寿宫前。
这永寿宫坐落于内廷西南侧,南挖池,北填山,开阔的前院便堪比两个未央宫。院内植了许多果菜花卉,看裁剪有致的枝叶便可知是有人在精心打理。
只是侍奉的宫婢却是很少,直到进了内殿,也只见着了一个将她们引进来的嬷嬷。
踏入室内,简昕对这位太后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品味极好的人。
不同于极奢显贵的装饰,屋内两侧齐齐摆了一列的书架,简牍与簿书分别收在两侧。堂前烧着香炉,袅袅青烟伴着书香沁人心脾。
主座置于台阶上,未得允不可抬头,只能粗粗瞥见一抹威严的身姿。
简昕稳着身子小步向前,照着芙秀刚刚嘱咐的步骤行了个略显生疏的礼,等待传唤。
只听前头传来一声不冷不淡的声音:
“你这是请安来了,还是跑哀家这登基来了?”
“……”
简昕默默看向跪在她边上的芙秀。
姐么我就说这行头太过了吧。
第4章
“算了算了,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哀家看着你的头都嫌重。”坐于高位的女人一脸不耐地朝她撇手,简昕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枯黑的长发掺了几柄白丝,被简单绾起,浅青麻衣着身,简而不陋,浮华岁月只在姣好的容颜上轻轻碰触了几道浅沟。
态浓意远淑且真,岁月不败美人。
“太后娘娘,这人带到了,奴才还得去陛下那复命,就先行告退了。”赵正德面朝主座跪了一拜,躬身碎步退下。
前厅几乎被书架占满,此时不过是多了简昕和芙秀两人,便已显逼仄。
杨嬷嬷轻摇着蒲扇,细缕微风萦绕过鬓边碎发,简昕只觉一道如隼般锐利的视线朝她射来:
“听说皇帝昨日歇你宫里了?”
她点点头:“是。”
“感觉如何?”
“……还,可以。”
“能怀上吗?”
“……应该,能?”
太后闻言倏忽一笑,塌下直挺的脊柱轻靠在椅背上,眼底略带深意:“听闻昨夜未央宫静若无人,热水未传唤一次。”
“你现在跟哀家说,你能怀。”语气渐缓,饱含了不明的意味:“皇后是准备如何怀呢?”
好问题,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大儿。
未等她回话,芙秀即刻从身后站出来,正经着脸屈膝回道:“回禀太后,娘娘习惯冷水净身,因而屋内一直备着水,昨夜奴婢一直守在屋外,陛下与皇后也并非无声,只是声儿比较小。”
说罢,似是为自证,又笃定地强调了一遍:“千真万确!奴婢昨日亲耳听到了的!”
简昕:“……你给我回来。”
太后似是也被噎住了,一时怔愣:“你身边这个丫头倒是个护主儿的。”
“罢了,哀家也省得管你们这些糟心事。”太后摆摆手,让一旁的杨嬷嬷收了蒲扇:“既然皇帝叫你来哀家这抄拜福请,哀家等会叫人搬张桌子上来,皇后就待在前厅抄吧。”
语毕,拢了拢袖子起身,一旁的杨嬷嬷见状忙要上前搀扶,被太后皱着眉挡住:“哀家还没老到要人扶着走路。”
“可是……”
“多嘴。”
太后皱着眉,见杨嬷嬷敛眼后撤,缄口不语,才又重新看向底下的人:“左侧书架上的书可随意翻阅,右侧的书未得哀家应允则不可。”
“哀家乏了,皇后自便,无事莫要进内寝。”
“是。”简昕点头应下。
太后看着约莫四十有几,对于这个年代来说已算垂暮,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岁月斑驳之外的沧桑。见她步履平稳地向屏风后走去,看样子身子骨还算硬朗。
没过多久,杨嬷嬷指挥着不知是何处使唤来的太监搬来了一张长木案几,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前厅中央,又递上来一本页边泛黄、封面标着《释释迦摩十四本经》的纸簿,道:“娘娘,拜福请那页已经夹好了书夹,若无他事,奴才便先退下了。”
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倏忽被简昕叫住:“等等,能麻烦嬷嬷帮我将这个头冠摘下来吗?”
她指了指自己头上沉重无比的金冠,面露苦色。
芙秀皱眉想要劝阻:“娘娘,赵公公说这不合规矩。”
杨嬷嬷倒是宛然一笑,应下:“自然是可以的,太后娘娘向来不喜繁杂的规矩,皇后娘娘随奴婢来就好。”
简昕一脸欢快地起身,一旁的芙秀也只好无奈跟上。
两人随着她来到主殿西边的侧室,这更类似于现代专门的化妆间,从金银头饰到衣履面裙,列排齐整,一应俱全。
“娘娘坐这儿罢。”杨嬷嬷拍了拍红木雕花镜前的一方矮凳,又拉开尘封的抽屉,取出一个两掌大的木盒。
简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扶着脑袋坐下,只见镜中人影一晃,杨嬷嬷那双布满沟纹和老茧的手在繁杂精细的头饰中穿梭,发间传来银簪被抽出的剥离感,脑袋陡然一轻。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转了转酸涩的脖颈,指着那方木盒问:“嬷嬷,这个做什么用?”
杨嬷嬷顺着她的指尖,伸手打开了木盒,露出里头的一柄木簪。
那木簪很是简洁,未雕丝缕,但不见粗糙。
“这是奴婢做的木簪子,簪身粗,定在发间不易硌,太后娘娘用的大多也都是奴婢做的。”她将簪子取了出来:“百张福请也不知要抄到几何,若娘娘不介意的话,奴婢可以为娘娘重新盘一个舒服的发式。”
简昕点点头,又偷偷瞥了芙秀一眼,一只手在下面扯了扯嬷嬷的衣摆,捂着嘴巴跟低下头来的杨嬷嬷小声商量道:“要不顺便也帮我换一套舒服一点的衣服和鞋子吧。”
“好,娘娘稍等。”杨嬷嬷笑着应下,走到屋角,拉开一架等身柜,凑着身翻找着。
趁着这个空档,简昕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南放置了一墙的红木柜,柜前的置物架上摆着各式的冠顶,架前空出约三尺的距离,避于北边直晒来的阳光。
没过多久,杨嬷嬷便捧着一方米白色的布料走了回来:“娘娘试试这件,大抵与娘娘穿的尺码差不太多。”
简昕忙不迭脱了那一身二十斤重的袍子,在杨嬷嬷的服侍下换了内服。
这件衣服很是神奇,轻如薄翼但不显单薄,服贴合身,温感恰好。
“这是太后娘娘年轻时先帝赐下的,未曾想娘娘穿上正好。”嬷嬷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衣服的边角,将她的头发拢出。
这件衣服的布料和手感摸起来便知是价格不菲,绣工还格外精细。
“很漂亮,看来先帝与太后娘娘的感情果真很深厚。”简昕由衷感叹:“只是我穿了,太后不会责怪吗?”
“娘娘放心,太后非是小肚鸡肠之人。”
杨嬷嬷笑笑,收拾完便退到一旁:“不知娘娘能否独自回去前厅,奴婢现下得去瞧瞧太后娘娘的茶点做得如何了。”
“好的,嬷嬷有事便先去忙吧。”
杨嬷嬷走后,简昕先是叫芙秀收拾好她刚刚换下的衣物,随后两人便回去了前厅。
*
与此同时,季柕正坐在朝殿的龙椅上,脸色比今早还要难看万分。
空敞的大殿寥无几人,甚至连朝前净殿的宫人都不知去了何处,冷风透着半掩的户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粉尘,看得季柕额角直跳。
“几时了?”
他闭了眼,咬牙问。
一旁的赵正德都要吓跪了:“回,回禀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辰时了。”
说到后面,尾音发颤。
“那人呢?”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
只听几声接连的响动,底下的人全都四肢伏地,满脸惶恐:“陛下息怒!”
季柕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问道:“京城内需上朝的官员有几人?”
底下一位官员跪步向前:“回禀陛下,共四百三十五人。”
“现在站在殿上的几人?”
“……一百八十七人。”
来的人连半数都未到。
季柕一声冷笑:“真是休个沐叫这些人脑子都休没了。”
帝王的怒气可非一般人能承受,底下无一人敢吭声,陡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便先回去,有要事将奏折呈上来给朕。”季柕站起身,高挺的身姿此刻更显冷峻:“将未到的名字记下。”
看样子是不会牵连了。
底下的人松了一口气,又暗暗替自己未到的同僚捏了一把汗,直到目送那抹玄黑身影步出大殿,才如释重负地爬起。
几人摇头叹气地往外走。
“今日怎得连丞相大人也迟来了?”
“杜兄有所不知,昨日在下还正看见丞相大人与刘尚书等人在醉花阴吃酒,怕不是醉昏头了。”
“你说这,怎可在早朝前夜喝酒呢?”
“还有那林将军和冯长令呢?”
“这我知晓,吴掌故昨日在登仙阁宴请了一帮人,据说足足有十桌,这林将军与冯长令好似就在内。”
几人压低了声音:
“吴掌故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宴请如此多朝廷命官,被皇上知晓了还得了。”
“不止吴掌故,据说前日做东的是杨寺长,大前日做东的是铭太史。”
“不得了不得了。”
……
这厢,季柕正坐在书桌前,往日堆叠成山的桌面已然去而不返:“朕的折子呢?”
“回禀陛下,昨日的已经批完了。”
“朕问的是今日的折子。”
赵正德干笑:“今日没折子。”
“刚刚那群人没呈折子吗?”
“回禀陛下,说是无要事,因而没折子。”
只见面前男人的脸色唰一下就又黑了下来,赵正德忙补救道:“这,这没折子咱还可以批其他的嘛,哈哈。”
季柕那双眼如鹰钩似地抓向他:“嗯?”
抹了抹额头渗下的冷汗,双眼四处张望,在大脑中进行头脑风暴。
“这个,那个……诶对!皇后娘娘不是正在写拜福请嘛,皇上不如去瞧瞧?”
季柕:“朕看着很闲吗?”
赵正德沉默着看向面前这空无一物的桌面。
季柕:“……”
*
只能说永寿宫的大门实在是被推开得猝不及防,慌乱得让简昕都来不及把自己刚刚落下最后一笔的米老头藏好,便直直对上了一张黑脸。
季柕觉得,他之前几年受过的气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糟心得多。
“朕叫你在这抄送拜福请,你给朕在这画老头?”
定睛细看,更气了:“还画得这么丑!”
简昕左手执笔,右手拿纸,一脸无辜。
给我五分钟,我可以狡辩。
第5章
“写多少张了?”季柕绷着脸问。
简昕略显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在杂乱的案面上一阵翻找,半晌才从纸山中抽了一张双面写满字的出来。
季柕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就一张?!”
“你别急你别急,找找应该还是有的。”
简昕将碍事的案几挪开,盘腿坐在一旁的废纸球堆里开始挑挑拣拣。
其余三人便在一旁看着她展开了一张画着人面羊角的,又展开一张绘着人面狼耳的,还有一张羊角狼耳抱在一起的。
只能说现在的心情是非常炸裂的。
“皇后在这呆了多久?”季柕转而问站在一旁的芙秀。
“回禀陛下,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写了一张?”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一份孤品,泄气似地在半空中挥了挥。
“呃……其间还换了身衣服。”
“她就是在这洗个澡也不至于只写一张吧?”
“是啊。”芙秀同样捡起那张羊角狼耳抱在一起的纸头在空中甩了甩:“这不是时间全花在这儿了嘛。”
“……”
季柕将手中的薄纸重重拍在桌面上,眼中冒火:“简!昕!”
听见自己的名字,正蹲在地上的人儿抽空在纸堆中抬起了头:“啊?”
“你当朕的话是在放屁吗?!”
恰逢此时,一道疲惫中略带郁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大清早的都在哀家宫里嚷嚷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