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静一瞬,屏息凝神,似是在等待回应。
眨眼间便成为视线中心的阿默尔看着却并不慌张,反倒是坦然地抬起了头,别无顾虑又直接自然地便承认了:“也不怕笑话,二位见着的那人估计是我那久居在外的二弟。”
“我那二弟自幼便被送来了中原,习的中原字,说的中原语,还考过几年科举,不过皆是遗憾落榜。”他看似遗憾地摇了摇头,再抬起时,一双鹰眼直直盯着简昕,“不知这位娘娘是在何处见着的我二弟?我们兄弟俩算来也是许久未见,平日里也不报家书,也不甚清楚情况。若是娘娘不嫌麻烦,还劳请告知哪处地,正巧这几日还能抽空去叙叙旧。”
简昕不显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面色坦然:“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京城内也就这么点大的地方,麻烦皇上找人替你寻寻便是。”
季柕也点了头,随后眉头一皱,状似不经意地一问:“漠北一族还有留居在中原多年的皇子?这事朕怎得先前没听人说起过?”
阿默尔颔首一笑,不卑不亢:“您有所不知,我二弟到中原时这土地还没有姓季,您得权得晚,难免会错漏些消息。”
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戏谑之意昭然若揭。
众臣一听闻这话,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射向他的目光锐利似剑,场内登时剑拔弩张。
季柕没所谓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底下猖狂之人在他眼中好似如蝼蚁般不足挂齿,语气玩味又敷衍:“这倒是我季家上来得不够时候了,没能亲自去嘉峪关迎接漠北二皇子入京,实乃祖辈缺憾。”
他侧了身,一手支在桌上,杵着脑袋偏头询问简昕:“朕现下有些头疼,不知皇后那儿有没有好一些的法子,能代为解铃?”
简昕轻笑,接上他的话:“臣妾方才在想,改朝换代之际,举国规制凭证皆有改动,那先朝的通关凭证放到如今定然是没有用了的。这漠北皇子待在中原这么些年,父思兄念的,该不会是当初不敢去知府取新证,如今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季柕仰了仰头,作恍然大悟状:“难怪昨日还定要拉着皇后的裙摆,宁愿沿着城中河泳上三两圈也要随行入宫,原来是等着今日兄长来接。”
“皇上,您说底下这位一直咄咄逼人的样子,莫不是故意想惹恼了大家的不快,好叫我们巴不得早些送他们回去?”
“皇后聪慧过人,原来竟是如此。”
两人一唱一和聊得起劲,全然不顾侧座那群人愈发难看和僵硬的表情,惹得场中其他人暗自发笑。
简御史捋着唇边须:“难怪来得这样快,莫不是前几日边关严防死守,里边的人难逃出去,才特地找了大皇子快马加鞭过来的吧?”
座中另一位大臣拱手上前,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不若我等就当个好人,帮忙在京中寻个亲,再给人带些特产,早些给送回去吧。”
“两位娃娃独自在外,没了父母在身边,倒挺可怜见的。”
……
打趣声不断,哄堂大笑。客座上的人紧咬着牙,整个下颔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下马威,倒是下得没对方狠。
阿默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黑色的披肩空猎一响,他再次望向两人的眼神中已然冰冷地没了任何温度,声音也似坠入冰窖:“中原多潮,我等有些水土不服,今日便先告辞了。”
说罢,朝身后几人递过去一个眼神,直接便转过了身,作势就要下了湖心亭。
只听利器划破长空,暗夜中倏忽闪过几片亮光,箭雨在他的面前画出一道栏。
支支没入青石板,箭尾在空气中震颤,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厚的杀意。
两侧隐在黑暗下的屋檐后,接连跳出裹着黑衣手持配弓之人,附身蹲下,严阵以待。
阿默尔猛然转过身,怒意腾起:“中原,是准备现下就跟我漠北撕破脸了吗?”
跟在他身后的小喽啰纷纷岔开步子严阵以待,凶恶的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原本安坐于位的几位大臣皆已井然有序地躲至柱后,对现下的局面丝毫不显意外。
御林军列队齐整地站在两侧,长矛相对,赤手搏拳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众人之上,季柕终于舍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金属相撞,不大不小的声音格外刺耳。
“北蛮难不成是忘了先前寄过来的那封信?”他自座后站起,垂眸看着已然自入翁中的饵,“可朕看过后一直是念念不忘得很。”
“你北蛮不过多大能耐,信口开河,将朕的疲于搭理当作是自己权掌一方的错觉。想跟朕谈条件,当然可以,正巧大梁二十万兵力已蓄势待发,只要你们想,朕随时能下令造访。”
他一步步踱下台阶,声音不怒自威,好似钟灵磐石,将在座之人都压得透不过气来。
“朕会命人将几位的歇脚处安置妥当,送去漠北的书信已经叫人撰写好,待事情结束前,就劳烦几位忍耐一番了。”季柕的视线穿过遥遥人群,同对面的男人直接撞上,天雷勾地火般惊心动魄。
“天色不早了,滚吧,朕远道而来的朋友。”
第92章
当夜, 北荒一行人便被请进了后宫内特意为他们安排的院子。内外两层把手,屋顶也没落下,严不透风, 戒备森然。
宴席早早便散了,毕竟除了那一支群舞, 礼部也没再另外准备别的节目。没了歌舞作伴, 酒水也没滋没味,与其在这儿干大眼瞪小眼,不如早些回去早些睡。
那群异邦人被押走后, 季柕赶着先回御书房写那封劳什子信, 走前不放心地再三同简昕嘱咐:“这群人关在后面的破屋子里, 虽说朕派了很多人看守, 但皇后也当注意着安全, 实在不放心就先将闭关的袁西拉出来, 事后记得塞回去就好。”
简昕打着哈欠, 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先回去了。”
今日史官杂务颇多, 坐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的, 如今终于歇了事,她招来站在一侧的芙秀,准备直接回宫。
见她这样一副没所谓的态度, 季柕摆起了脸色:“朕在好好跟你说话呢, 作甚这样敷衍?”
简昕疲惫地叹出一口气,清了清嗓, 重新用正经的语气复述:“嗯,我知晓了, 夜里会叫人通宵守夜的,实在担心会把袁西叫出来的,皇上有事去忙便好,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底下,简御史收拾整理了衣裳,临走前一瞄,便目睹了台上两人的互动。
沉默一瞬,一时间欣慰满意没眼看等诸多情感飞速自心中窜过,最后一摆手,随着众人一同离席,将舞台留着二人发挥。
季柕和简昕同行了一路,直接绕了道将简昕送到了未央宫门口。
彼时夜已深了,宫内阒静无人,只剩巡视的侍卫。
几人傻登登杵在门口吹冷风,相顾无言。
其实是简昕这头都准备要踏进门了,陡然又被身后的季柕给叫住,问他什么事情也不说,反正就是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个没停。
简昕实在是困得不行,率先打破了沉默:“皇上,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干站着也不是个办法。”
“哦。”即便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对面的人还是十分乖顺地应了下来,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人道,“你们先退下,朕同皇后有事要商量。”
闻言,芙秀也极有眼力地直接跟着一起走了,连简昕暗下死抓着她的手也没顾及。
碍事之人一眨眼便不知道藏到了什么地方,待简昕回过神时,空荡荡的宫道上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她今日穿得有些单薄,一袭凉风过,自衣领透进了肌肤,好似凉水滴入,裹挟着阵阵花香,这才忽觉秋日将至。
季柕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单薄的装束,无奈地摊了摊手:“朕也没带外披,抱歉,不能给皇后添衣裳,朕下次注意。”
简昕缩了缩脖子,莫名其妙:“不用,皇上有事说事,我早点进屋里就暖和了。”
“好。”季柕欣然应下,嘴角噙着笑,弯起的眸中闪烁着细碎的荧光,小声询问:“那皇后再靠过来些可以吗?”
简昕依言上前一步,侧着耳朵贴近,袭来的困感让双眼直觉干涩,干脆直接闭了眼。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泛起阵阵微痒意,似石子投入静湖激起千层浪,热意自脖间缓缓爬起。
等了半晌也不见人说事,反倒搅得自己心神不宁,简昕撇了撇嘴,正准备站直了身。
那一瞬,耳畔倏忽掠过一道急风,微阖的眸前一暗,下一秒,熟悉的香味瞬间将她紧紧包裹。
唇上微凉,蜻蜓点水,毫不恋战,得逞了便迅速撤离。
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那侵入的味道便抽身离去。
瞌睡刹那被吓得全无,简昕猛地睁开眼。
清冷的月下,夜光似水铺于红墙,离得不远,两人的鼻息仿佛还能交织。他侧弯着腰,视线在她的面上细细描摹,眼底盛满了肆意的笑。
荧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鼻尖铺着光,漆黑的瞳孔中繁星璀璨,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想来肯定是套不着好,季柕得了便宜,趁着简昕还在愣神的功夫赶忙便唤了宫人回来,临走前不忘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朕同皇后颇为有默契,太后当年也说卜司算出来我俩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而后抬起头来,朝门口不知偷瞄到了什么一脸憋不住笑的芙秀嘱咐道:“夜里照顾好皇后,史馆的公务可以留着明日再处理,天色不早了,要早些睡。”
芙秀卑首应下:“是,奴婢记下了。”
季柕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甘泉宫,留简昕一人在风中凌乱。
看着那个男人离去时快活的模样,若不是碍于下人在场,恐怕兴奋地能直接蹦起。
芙秀走上前,将特地取出来的披风披到简昕身上,拢了拢衣领,催促着仍是一脸木讷的简昕:“娘娘,外头风大,想见皇上明日一样还是能见着的,咱先回屋里。”
简昕的视线转而移到她戏谑的脸上,阴恻恻道:“你方才听见,看见了什么?”
芙秀死死低着头,嘴硬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而后一声抑制不住的笑声漏了气般自下头跑了出来。
简昕:“……”
是夜,多谢了季柕的那一嘴巴,惹得她夜半三更了仍是睡意全无,一盏油灯直亮到将近天明了才熄。
第二日一早,那位流落民间的北蛮二皇子便被季柕的人恭恭敬敬请入了宫,连同无奈早起的简昕一起,在甘泉宫接见。
阿努诃斥的双手铐于身后,风度翩翩不显狼狈,高伟的身姿直立于殿中,笑意盈盈的面庞丝毫未变,好似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听闻在下的兄长昨日刚进京,看样子是已经把我这个弟弟的事都交代给二位了。”他不卑不亢地开口,语气颇为懊恼,表情却分毫未变。
季柕敛眉看着他:“你倒是有趣,不妨说说,当初为何要在辽城处心积虑认识朕的皇后,乞巧节时又为何故意引火上身?”
阿努诃斥的眉眼一扫,扭头看向坐在一侧的简昕:“说起这事儿,在下还是得先跟娘娘道个歉,当时迫于无奈,不小心让娘娘受惊了。”
季柕跟着他的视线侧头,静静看了一瞬,而后站起身来走至阶下,放轻了声音同他道:“皇后睡着了,你这歉就先跟朕道吧,晚些朕再背给她听。”
“?”阿努诃斥狐疑:“娘娘不是正坐在上面吗?什么就睡着了?”
“你不懂,她今日只是眼妆画得浓了些,远些看上去像是睁着眼。”季柕用嫌弃的眼神朝他上下一瞧,“莫不是眼神不好?你再仔细瞧瞧,那眼分明是闭着的。”
“在下瞧瞧。”阿努诃斥眯着眼,费劲辨认着:“诶,好像,是有点……”
季柕:“是吧是吧。”
两人凑着一起正起劲,他那指着的手刚伸出去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努诃斥还瞧着,就听边上的人突然压下了嗓子,晴天转阴,犹如山雨欲来:“看一眼就得了,一直盯着是不是就有些唐突了?”
“……”哥们你变脸还挺快。
见着简昕一脸憔悴的模样,一看便知是昨夜又没睡好。季柕不忍将她叫醒,干脆直接让人将阿努诃斥牵到了院中,两人一边逛着边聊。
阿努诃斥表示惊奇:“原来中原贵族审问他人是用的这般手段,和在下先前在各地见到的那些个衙门知府完全不同,以仁爱感化,妙哉,妙哉。”
季柕面无表情:“感恩朕的皇后吧,不然朕早让你跪着爬了。”
“不如陛下先将手上的锁链放下,叫在下直接驮着走也行,这样牵着总觉怪怪的。”
“废话那么多,不如朕直接放你去找你的皇兄?”
“啊,那还是不必了。”阿努诃斥嫌弃地撇撇嘴,“见着他们,在下的头也是很疼的。”
季柕将手背在身后,瞥了他一眼:“朕以为他们此行是专门为你而来,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是?”
“那必然是的。实不相瞒,在下那老当益壮的父王,膝下三子,兄长不恋权,三弟胸无大志,如今这些年他老人家的身体是愈发不见好了。”阿努诃斥和善一笑,“如今兄长为何而来,想必陛下您定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