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远了,”颜酉打断道,“说回正题吧。”
叶从意作洗耳恭听状。
颜酉捡了一根枯树枝,在地面上圈圈画画。叶从意定睛看了好半晌,最后确定颜酉是在画着玩儿。
“我原本揽芳阁的一个琵琶女……”颜酉一边画一边说,“揽芳阁你知道吧?”
叶从意正想摇头,又听见颜酉已经替自己回答:“你应该不知道。那里表面说得好听,是官僚富绅们的议事阁,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秦楼楚馆,风月场所。”
叶从意:“大约能猜出来。”
颜酉:“而能进揽芳阁卖艺的技人一般要满足两个条件。”
叶从意问:“什么条件?”
颜酉说:“第一是容貌姣好,第二是耳有聋疾。”
叶从意大致明白了。
在一旁伺候的人耳朵听不到,他们才能旁若无人地讨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说:“你耳力甚佳。”
颜酉点了点头,说:“我是那一批技人里面容貌最出挑,琵琶技艺最好的。揽芳阁的东家看好我,想让我当摇钱树,就替我将此事遮掩了下来。”
“然后你听到了一些事情。”叶从意推测着,“同那位县丞夫人有关?”
“是。”颜酉折断手中枯树枝,“却不止。”
叶从意认真地看她。
颜酉说:“买卖官职,私吞官粮,冤假错案……太多了。”
叶从意眉头紧锁。
“我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官场政事管不了。”颜酉抱憾地说,“却想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一帮同为女子的匡兰月。”
“帮她什么?”
颜酉把枯树枝扔了半截出去,说:“匡兰月的父亲是蓟州县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生前扶弱济贫为乡亲们架桥铺路做了不少好事。冯立果就是为着匡员外的好名声才娶了匡兰月。”
“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图的不只是名声,还想私吞匡兰月父亲留给她的家产。”
“怎么个私吞法?”叶从意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却还是想问上一问。
颜酉冷笑:“让匡兰月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她父亲留下的家产。”
叶从意:“你救了她?”
颜酉:“对。”
“可她不信。”颜酉又说,“非但不信,她还觉得我贪冯立果美色,在挑拨她们夫妻感情。”
“美色”两个字被颜酉说得咬牙切齿她继续说:“还说什么只要冯立果不给她休书,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
叶从意:“……所以你故意接近冯立果,就是为了县丞夫人说的休书?”
颜酉诚恳地点头:“稍微使了点手段。”
叶从意:“……”
她心说那你思路也挺清奇。
“可奈何匡兰月油盐不进。”颜酉烦躁地说,“她后来找到我,让我劝说冯立果,说她愿意二女共侍一夫。”
叶从意无语凝噎:“后来呢?”
颜酉摇头:“没有后来,不久之后蓟州县就这样了,冯立果怕上头治罪,一早就溜没影了。不过我觉得冯立果压根就没跑远,八成是被匡兰月藏起来了。”
叶从意神色一凛:“可以确定吗?”
颜酉微微点头:“八·九不离十。”
“颜姑娘,听你方才所言,你与县丞夫人之间应该并没有交恶对吧?”叶从意若有所思。
“没有,匡兰月除了遇上冯立果的事情上的时候眼瞎和脑子不太好使以外,其实还是个挺好的人。”颜酉诚心地评价。
“那这样。”叶从意当下拍案决定,“明日能不能劳烦你带我去见一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颜酉疑惑,又很快反应过来,“要抓冯立果?”
“对。”叶从意说,“此等残贤害善,鱼肉乡里之辈,不能轻易宽恕。”
“我带你去也没用。”颜酉无奈地说,“依照匡兰月的性子,她根本不会承认也不会让你见冯立果的。”
叶从意却道:“无妨,到时我自有办法。”
暮色在交谈间逐渐降临,天暗了下来。两人敲定好第二日行程,就各自告了别。
叶从意去找谢元丞的时候,后者还在忙活着搭营帐。四五月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忽冷忽热,夜里阴寒,谢元丞却带着满身汗。大概是热的,他没听叶从意的话重新拿件外衫穿上,依旧还是离开时那副打扮。
叶从意倒了碗凉茶在一旁耐心候着,谢元丞干活间隙余光瞥见叶从意的衣袍,加紧把手里的事情忙完,才用手背抹着汗朝叶从意的方向走过去。
他没有接过叶从意手中的茶碗,就着叶从意端茶的姿势将凉茶一饮而尽。
喝完后才问:“聊完了?”
叶从意点头,拿出绢帕替谢元丞擦额上沾染的灰:“累着了?”
谢元丞也点头。
他说:“毕竟我体弱多病。”
叶从意哼笑一声,手指隔着绢帕点了一下谢元丞的额头:“贫。”
“不贫了。”谢元丞嘴角也挂着笑,说,“营帐已经搭得差不多了,但数量远远不够,勉强能让这里的老弱妇孺挤挤。今晚得劳烦夫人委屈委屈,同我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叶从意说:“有地方可以栖身就很好了。”
毕竟在灾区,各种条件都比较简陋,两人简单洗漱后回到赶路的那辆马车上。叶从意精简地跟谢元丞说了一下蓟州县丞的情况,告知他自己明日要跟颜酉去会一会匡兰月。
谢元丞表示要和她一起去。
“你确定要掺和吗?”叶从意提醒,“若只有我一人去,我可以以叶侍郎之女的身份,为父解忧去处理这些事情,但你不同。”
“谢元丞,你白日递过奏折,已经违背当初不参朝政的意愿。冯立果吞粮一事牵扯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你一旦参与其中,日后再想脱身就难了。”
谢元丞却道:“我怎么不同?”
谢元丞继续说:“夫人你是为父分忧,我心忧爱妻,哪里不同?”
叶从意凝眸看他,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
谢元丞从对面挪过去跟叶从意并排,脑袋一歪,靠在叶从意的肩上,说:“正是因为这里里外外的关系盘根错节,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
叶从意神色稍缓。
过了须臾,她说:“可你若参与其中,我怕……”
她怕谢元丞无论无何也摆脱不了前世的命运最终还是要折在这一场与他无关的皇权角逐里。
谢元丞左手伸过去揽着叶从意的肩,轻轻拍着,说:“来蓟州县的只有岳父岳母和我们几人,京都的人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这边。事情什么时候处理,怎么处理,被谁处理,这都由我们说了算。”
“只要我不承认,谁也别想认定冯立果一案的结果会跟我有关。”
叶从意了然:“除非皇城里的人承认他们派了人来监视我们。”
“对。”
谢元丞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任何带了脑子的人都不会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在别人身边放了眼线。
“那这项功劳你不领,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冒领。”叶从意猜测,“莫非你早已筹划好让什么人来做这个表面功夫?”
谢元丞笑道:“果然。”
叶从意:“嗯?”
谢元丞:“夫人知我甚深,不妨猜猜。”
谢元丞素来爱跟她打哑谜,而叶从意亦经常一猜就猜中他心中所想,简直心有灵犀到了一种可堪说神奇的地步。
她想了想,片刻后,笃定地说:“丰王。”
第十五章
谢元丞绞了一缕叶从意肩上散落的发丝在手上把玩,闻言轻轻抬眸:“为什么猜他?”
叶从意不答,反问道:“没猜对吗?”
“倒是没错。”谢元丞说,“只是我想听听夫人的见解。”
叶从意把他的头从肩上推开,挑眉微笑道:“巧了,我也想听听夫君你的想法。”
这还是叶从意重生来第一回 唤谢元丞作夫君。
二人对脸相看一阵,谁也没有率先说话。不知怎的,两个人都好似被戳中笑穴,憋了又憋,最终还是谢元丞先破功笑出声。
叶从意也跟着笑。
过了一会儿,叶从意望着马车顶端,说:“丰王有反心。”
谢元丞随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也望着马车顶端,说:“他历来不甘平庸,存此心思已久。”
叶从意说:“除你以外,他是最适合坐那个位置的人。如若不是当初先帝遗愿,你扶他上位将会是朝臣心之所向。”
谢元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默了一瞬,说:“大渊传承,嫡庶有别,先立嫡再立长。”
叶从意轻嗤一声:“民生面前,都是屁话。”
谢元丞笑应着:“是啊,都是屁话。”
谢修齐从小娇惯,践祚后于社稷无功。谢元丞原以为,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这根长歪了的苗子掰正,可事实告诉他,已经被蟊虫腐蚀根部的秧苗,无论他费多大的心思去扶正都是徒劳。
他上辈子鄙薄觊觎帝位的丰王,觉得这个长侄心术不正,就算有再大的能力坐上这个位子也不是正统。
可如今却改变了当初的看法。
只要于民生有益,明殿高堂何人来坐,都没有任何分别。
“谢修贤身为皇长子,野心很大。”谢元丞说。
叶从意点着头:“可他的能力能匹配得上野心。”
谢元丞揽着叶从意在马车里铺的氍毹上躺下,说,“所以我愿意卖他个人情。”
叶从意挣脱谢元丞的怀抱,侧躺着撑头看他:“冯立果?”
“夫人不妨再猜上一猜,这冯立果背后能牵扯出谁?”
叶从意猜道:“太后党羽?”
谢元丞:“是也不是。”
叶从意又猜:“安国公?”
谢元丞点头:“虽不是嫡系,但他们之间的利益却休戚相关。”
“你从何得知?”
“出发蓟州县前几日,我暗中着人调查过。”
“我父亲知道吗?”
“未曾告知。”
马车内的空间实在狭小,这么撑着头有些累人,叶从意干脆躺下来,说:“不告诉他也好,这事儿明面上咱们都不参与,免得被拿住话柄日后不好脱身。”
氍毹和褥子都是临时铺的,马车实在算不得安枕之处,叶从意不断调整睡觉姿势,想找个更舒服的睡姿。
她从小有个毛病,离了枕头便不得安歇,于是无论怎么翻来覆去都不觉得舒服。
谢元丞见状,把手臂伸过去垫在叶从意头下。叶从意才终于舒服了,心安理得的将谢元丞的手当人体软枕。
“脱身离京一事可以提上日程了。”谢元丞等叶从意躺舒服了,接着续上刚才的话题,“蓟州县的事宜处理完以后,我就先安排岳父岳母去贡城封地。京都的事我们不参与,谁要要争权谁要夺位以后都与我们无关了。”
叶从意却还有疑虑:“当真能顺利离开吗?”
谢元丞反问:“为何会这么想?”
叶从意道:“我只怕到时候未必能如你我所愿。”
谢元丞轻笑:“冯立果这个人情,我可不是白送给谢修贤的。”
叶从意立马反应过来:“你与他做了交易?”
谢元丞另一只手替叶从意掖了下被角,说:“离京之前,我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叶从意怔愣一瞬。
她没想到谢元丞居然已经在暗地里谋划了这么多事。
“他若想夺位,最需要的无外乎两种东西。”谢元丞解释说。
叶从意心有沟壑,一点就通:“权势和民心?”
谢元丞弯着嘴角点头。
“你将二者都打包送到他门前。”叶从意了然地笑了笑,说,“这么大一份礼,我想没人会不愿意收。”
正如谢元丞所说,冯立果与安国公休戚相关,若顺利将他治罪,安国公一脉必受重创。而安国公隶属太后一党。一旦被重创,必定得花费不少时日才能得以喘息,而丰王便能趁此机会建立起自己在朝中的关系网。
再者,谢元丞此行并没有暴露身份,他以丰王的名意悯恤蓟州县灾民,暴虐无道的君主和下恤百姓的藩王一经对比,民心自然会有所偏颇。
权势和民意,二者都被谢元丞作顺水人情送了出去,丰王没道理不收。
谢元丞最爱跟叶从意说话,因为叶从意最懂他的心思。他思考了一瞬,实在找不出什么字词来表达心中所想,最后文绉绉来了一句:“汝乃吾腹中蛟鲔也。”
叶从意愣了一瞬,才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抬手一拳抡在他肋下,笑骂道:“好端端骂什么人,你才是蛔虫。”
谢元丞吃痛,胳膊一弯,顺势把叶从意圈进怀中,相拥而眠。
*
次日清晨。
叶从意被马车外“笃笃笃”的声音吵醒。
谢元丞睡得正香,她挂心谢元丞昨日帮忙搭营帐累得不轻,有心让他多睡会。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套了件外衫就下马车就查探情况。
谁料下马车后根本没看见任何事发生,她不掉以轻心,在马车附近绕了一圈,然后看见颜酉拿了根小木棍,探头探脑地在其它马车壁沿上敲。
“笃笃笃……”
颜酉敲得十分专心,丝毫没察觉叶从意靠近。
“颜姑娘,你在做什么?”
颜酉被突然冒出来的询问声吓了一跳,连连退上好几步才勉强站定。
她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说:“你怎么走路没声儿,跟做贼似的,吓死我了。”
叶从意好笑道:“颜姑娘你这一大早的来敲马车的行为,应该比我更像贼吧。”
颜酉长吐一口气,总算缓过来:“还不是为了找你,我大清早特意拉了个乡亲起来问她你夜里歇在哪儿,她说贵人们歇在马车里。可这里这么多马车我哪儿知道你在哪架上,只能一个一个敲咯。”
叶从意看了眼一路并排的马车:“……你一路敲过来的?”
“嗯啊。”
“没吵醒别人?”
“吵醒了吧……”
叶从意依稀记得叶夫人有挺重的起床气:“没挨骂?”
颜酉颓然点头:“挨骂了,听着像是你娘的声音。”
叶从意:“……”果然。
她问:“你这个时辰来找我做什么?”
颜酉想起正事来:“你昨日不是说要去见匡兰月嘛。”
叶从意看了看天,蒙蒙亮,太阳刚从山头露出一线:“现在去吗?”
颜酉点头:“对,我昨晚临睡的时候才想起来今日是四月二十三,是匡兰月爹的忌日,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缙州县上香祭祀,住上个把月才会回来。我怕她会趁此机会把冯立果悄悄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