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一世的后半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皇帝在朝中站稳脚跟就卸磨杀驴,联合其他朝臣各种污蔑弹劾,明里暗里针对着这个一心辅佐自己的皇叔。
谢元丞每每散朝回府,额角上总会带着被奏折或者砚台砸出来的淤青。旧伤还没消下去来日又添新伤,虽不致命,但叶从意心疼谢元丞,蹙着眉头沉默不言替他擦药。
这时谢元丞便握住她的手腕,温柔解慰道:“再过一阵子我就上奏乞身,把京都的府邸卖了,与你下江南归隐,做一对神仙眷侣。”
叶从意就会回握谢元丞的手,轻轻道:“好。”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你现在是什么打算?”叶从意太了解谢元丞。
在外人眼中,谢元丞永远是那个大权在握,手段凌厉在朝堂搅弄风云的辅城王,全臣惧他权势,皇帝更怕他起异心。但叶从意知道他从来都无心圣位,幼帝无能,他顾念着血缘亲情替这个侄子做着廊庙唱白脸的定海针。
却没想多年的扶持养出个白眼狼的阿斗。
“不怎么打算。”谢元丞说,“如今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与我爱妻恣意一生。”
这想法和叶从意简直不谋而合。
她本来也是打算劝谢元丞这辈子不要再掺和朝政,这下倒好,连劝说的力气都省了。
“难不成你坠马是故意的?”叶从意又问。
谢元丞诚恳道:“不这样做的话,我怎么有理由推脱朝事呢。”
叶从意:“那伤……”
“做戏要做全套,得演个七成才够真。”谢元丞说完见叶从意眉头又要拧起来,赶紧找补道,“如今已经大好了。”
叶从意无奈叹气。
谢元丞突然问:“可是担心我了?”
叶从意乜他一眼:“废话。”
谢元丞又问:“那你的病……”
叶从意不藏着掖着:“自然也是装的。”
谢元丞挑眉:“为了来寻我?”
叶从意正视他的眼睛:“为了来寻你。”
*
朝廷近日乱成一锅粥,少了谢元丞的镇压,各种妖魔鬼怪显现,群魔乱舞,狼奔豕突。
叶学海为朝事连轴转了五日没归府,特意将休沐挪至这几日,为的就是回来陪一陪叶从意这个刚回家的大女儿。
他卸去一身疲惫踏进府门,想在第一时间看看多年未见的女儿。结果就听见府内下人说今日辅城王突然造访,家里出了桩跟大姑娘有关的大事。
叶学海魂都吓没了,撒丫子往通文院赶。
等气喘吁吁赶到时,叶从意与谢元丞已经从那颗墨梅树下分开。他顾不得擦肩而过的谢元丞,错开步伐走向刚在叶夫人身边站定的叶从意。将人从头到尾检查个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没吃亏,悬了一路的心才将将放下。
叶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他听,叶学海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元丞,又欲言又止地看着叶从意,最终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辅城王在墨梅树那边与你说了些什么?”叶夫人问道。
叶从意说:“也没说什么,就是将婚期定在这月下旬。”
谢元丞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叶从意在说什么,恰好对上叶学海投射来的意味不明的眼光。
谢元丞一哂,远远地向叶学海拘了个长揖。
然后起身,坐上随从推过来的轮椅,被慢悠悠地推走了。
第四章
婚期定在三月廿七。
谢元丞带着随从往叶府搬了五天五夜的聘礼。
但实际情况是谢元丞每日一早就让人推着他往叶府跑,表面上说着送聘礼,明眼人却能看出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招摇了!”
晚宴过后,叶敏端着盘糕点往一口一个嘴里塞,直到嘴里都塞不下了才肯罢休。
叶从意将漱口茶吐出,问:“什么招摇?”
叶敏将糕点囫囵咽下,吞得太急卡了喉。
叶从意忙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叶敏就着她姊姊递茶的动作“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才终于顺过气。
“谢谢姊姊。”她咧着嘴冲叶从意粲然一笑,然后才说,“我是说辅城王,他太招摇了!”
叶从意将茶杯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敏:“怎么说?”
“这还没成亲呢就日日往府里凑。”叶敏不满地说,“姊姊你都不知道京都里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啊……”叶从意想了想,“无非就是说我这个从乡野之地来的叶家女,怎么配得上贤身贵体的辅城王。”
这事儿叶从意上辈子就经历过一次,那些人怎么看她,背地里又怎么说她,简直不要太熟悉。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两次与谢元丞成婚时的心境。
“哼,眼红罢了。”叶敏轻嗤道。
叶从意没应声。
那些人还真不是眼红,不过打心眼里瞧不上她罢了。
先帝崩逝前将谢元丞封为辅城王,幼帝与江山全托付与他手。
国之要政汇于一城。
辅城,辅政也。
谢元丞年纪轻轻,未逾弱冠便担此重任。身份地位岂是她一个才入京的侍郎之女可比拟的?
叶夫人打量着叶从意神色,见她迟迟没出声,便觉五味杂陈。她没好气地抓了块栗子糕往叶敏嘴里怼,轻斥道:“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非要惹你姊姊不痛快你才高兴?”
“可我就是气不过。”叶敏嘟嘟囔囔,“分明是那辅城王来逼婚,我姊姊又不乐意嫁给他。那些人凭什么说我姊姊啊?”
叶从意:“……”
她能说她其实挺乐意的嘛?
“嘴上没把关了?”叶夫人作势要打叶敏。
叶敏自知说错话,蔫蔫巴巴不敢回嘴。
叶从意被这对活宝母女逗的忍俊不禁,她拦下叶夫人动作:“母亲宽心。我没有不痛快,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流言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吹过一阵就不见踪迹。叶从意还真不在意旁人怎么议论自己,上辈子她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让世人知道她就是谢元丞的最佳良配。
那么这辈子也一样。
叶夫人立马问:“什么事扰你心忧?”
叶从意确实心忧。
如叶敏所说,谢元丞自提亲那日开始至今都过于招摇,这完全与他们远离朝堂的这个决定相悖。叶从意就怕到时候无论找什么理由都无法推脱,届时再被卷进朝政之争的漩涡中,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会不会再次经历上辈子的命运。
叶从意不怕死,可她不想谢元丞再走上老路,更不想为此连累自己的家人。
所以她不敢赌。
可她如今没有太多和谢元丞单独相处的空间,也就无法问清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这娃娃,啷个又发起呆来咯?”叶夫人一着急,说出的话就不自觉变味,“你为撒子事操心嘛?”
“没什么。”叶从意思绪回笼。
她自然不能说出心中所想,于是道:“只是在想,成婚我就不能日日侍奉父亲母亲了。为人子女,却不能在堂前尽孝,难免遗憾。”
叶学海听了半晌,这时才说话:“府中事务有丰宇协助你母亲料理,侍奉一直也有下人。”
他斜眼看了叶敏一眼,继续说:“再不济还有你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你不必担忧,安心出嫁便是。”
叶敏不乐意了:“呸!什么叫再不济啊?”
叶学海朝务繁冗没时间管这个小女儿,叶敏从小被叶夫人放养式带娃给养惯了,叶从意姊弟又不在府里,家里没个拘束于是造就出这么一个没大没小的混世魔王。
叶学海平日看着她就倍感头疼。
“您女儿有这么差么?”叶敏继续道,“再说了,未来姊夫分明说过不介意入赘一事,姊姊怎么就非得离家了?”
叶学海皱眉:“荒唐!堂堂辅城王怎么可能说出入赘这种话?”
叶敏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反驳道:“我骗您做什么,反正他就是说了,那日好多人都听见了!”
说罢扯着叶从意衣袖道:“姊姊你说是不是?”
叶学海看向叶从意求证。
“……确实说过。”叶从意点头。
叶学海奇怪道:“怎么这辅城王自坠马受伤后就性情大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如今连皇家入赘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叶敏在一旁摆手:“他连瘸子都装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啧。”叶学海愁眉紧锁。
谢元丞日日往叶府跑,在叶府也不避讳,连装都懒得装。一进府就将代步的轮椅扔在角落,手脚麻利得哪里有半分腿上有疾的模样。
叶府的人都看在眼里,却不敢多问。
经过这么一说,叶夫人的奇心也上来了。
她问叶从意:“对啊意儿,王爷可曾跟你透露过他为何要这样做啊?”
“……不知道啊,”叶从意默了默,“懒吧?”
叶学海:“谁懒?”
叶学海说:“谁躲懒辅城王都不可能躲懒!”
“父亲。”叶从意突然叫他一声。
“怎么?”
叶从意看着他,真诚地问,“您这些日子一直忙活,不累吗?”
叶学海沉默了。
累,日夜连轴是真他娘的累!
叶从意说:“谢元丞也会累。”
谢元丞自辅政以来就是出了名的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他勤勉了大半辈子,这一世想驰懈一点也无可厚非。
“是这么个理。”叶夫人认同道,“你才干了三个月就累成这样,人家辅城王可是一做就是好几年呢,那人成婚前想休息休息怎么了?”
“说到成婚……姊姊成婚府里必定事务繁忙,娘一个人肯定忙活不过来。”叶敏建议,“要不爹您也装病告几日假吧?”
叶夫人眼睛“噌”一下就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叶学海。
叶学海:“……”
*
那日叶敏提议让叶学海称病告假的的主意一出,就受到叶夫人无限认可。在二人强烈的攻势下,叶学海终于答应,得了小半月的空闲。
叶从意和谢元丞婚期将至,为图吉利,婚前新人不能见面。叶学海本来就对谢元丞上门“逼婚”一事颇有微词,可算在成亲前有了理由能摆摆长辈架子好好处一番气。
于是叶府开始戒严,日夜派人在府门前看守,不让谢元丞靠近,就差在那里立个上面写着“辅城王不得入内”的木牌。
谢元丞见不着叶从意,面上风轻云淡,眼底的恹恹神色却压不住。只能各种想办法托人给他和叶从意送书信。
今日收买叶敏,明日收买冬芷,后日又找上叶丰宇。到了最后几日被叶学海发现,叶府上下都被勒令不许替谢元丞送东西。
谢元丞无奈,将主意打到了贺喜的宾客身上。
最后挑来选去,只能下个霍哲比较靠谱。
霍哲看着谢元丞拎来的补品,嘴角不受控地抽了抽:“王爷这是何意?”
谢元丞正襟危坐:“本王与霍公子前些日子发生些龃龉,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又听闻霍公子近日身子不大好,所以特地从宫中带了些补品,算是赔礼。”
谢元丞说得一本正经,换成旁人还真以为他现下十分真诚。
可霍哲见识过他的手段,根本不吃这套:“王爷有事不妨直说。”
谢元丞丝毫不客气:“是这样的。”
霍哲臭着脸等他后话。
谢元丞说:“霍公子知道的,我与叶大姑娘婚期将至,为着大渊朝历来的习俗,新人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霍哲面无表情:“然后呢?”
谢元丞:“听说霍公子明日要跟随令慈去叶府送贺礼,本王想请叶公子帮个忙。”
霍哲脸更臭了。
谢元丞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本王想请霍夫人替本王捎几件物什给叶大姑娘。”
霍哲反嘴讥诮:“王爷手眼通天,怎么不自己去送?”
“唉,”谢元丞叹了口气,说,“像霍公子这样没成过亲的人是不会懂的。”
霍哲:“……”
要脸吗?
霍哲没来得及拒绝,这事就被赶来的霍夫人一口应下。只能不情不愿看着自己娘屁颠屁颠地替谢元丞往叶府送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婚期,谢元丞说什么也不肯从简,大操大办将京都权贵都请来为这对新人贺喜。
铜锣奏吉,唢呐吹喜。
叶府内院的红绸铺了满地。
迎亲的仪仗队踩着爆竹声渐近,谢元丞身着婚服打马行在花轿前。他翻身下马,脚步轻快,越过拦亲的叶敏和叶丰宇,终于见到同样穿着婚服的叶从意。
一如上辈子,谢元丞向披着红盖头叶从意伸出手,叶从意也将手平平稳稳地放在他掌心。
第五章
酒阑人散,辅城王府的红烛燃了彻夜。
接近五更天的时候叶从意从梦中惊醒,汗打湿了整个后背。她茫然若迷地起身,双脚还未落地踏实,就被榻上的谢元丞抓住手腕。
谢元丞也没睡醒,意识还是迷糊的,他竭力地睁了两下眼,最终败下阵放弃挣扎。却还下意识用拇指摩挲着叶从意的手背,有些发懵地问:“什么时辰了?”
叶从意打个呵欠,回道:“应该快卯时了。”
谢元丞“哦”了一声,翻个身又欲沉眠,结果被叶从意拽起来:“谢元丞,该上朝了。”
谢元丞又挣扎几息才从被褥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去摸朝服,中途还险些被屋内的桌凳绊倒。
叶从意稍微清醒了些,习惯性上前帮谢元丞整理身上松松垮垮的朝服。她将谢元丞腰上的玉带扣好,问:“帽子呢?”
谢元丞带着她的双臂环抱在自己腰上,头脑十分不清醒地想了一瞬,说:“不知道,许是扔在前厅了。”
叶从意轻应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在谢元丞怀里靠了一瞬。
——这其实是个亲密又暧昧的动作。
却让两人都觉得无比熟悉。
过了一会儿,叶从意才离开这个怀抱,说:“我去给你找帽子。”
谢元丞将叶从意拖回来,在她脸上轻啄一口:“你且去休息,我顺路拿了就去上朝。”
叶从意困得七荤八素,连声应下,迷迷瞪瞪走向床榻一头栽进床榻,丝毫不管呵欠连天出门的谢元丞。
她随手扯过被褥一角搭在身上,听着屋内没了动静,正要沉沉睡去,又猛的一激灵。
不对。
谢元丞为什么要去上朝?
*
谢元丞在前厅找上一阵子,才在角落里看见上面落了一层灰的官帽。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起得太早,脑袋里一团浆糊,懒得细想,就这么把官帽挟在胳膊下,行尸走肉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