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丞抚上她眉心,在她耳边轻声说:“哪儿能呀,为夫简直乐意之至。”
叶从意轻轻推他的肩:“山路难行,莫耽误太久,早去早回。
谢元丞往后退上几步,将伞撑开,一边退行一边对着叶从意招招手:“我知道的。”
送走谢元丞,叶从意回房间给自己倒了杯茶,房门敞开着没关。
她坐在凳椅上面对门口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盏。
想吃糖人这个理由实是蹩脚,可她一说,哪怕谢元丞一眼瞧出来这是她为了支开他故意找的借口,也还是不带丝毫犹豫地去了。
思及此,叶从意嘴角上扬,眉梢挂上丝丝笑意。
大约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哐当——”
门外终于发出动静。
鲁一金在扒在门口冒了个头。
叶从意喝茶的动作一顿。
见叶从意察觉到自己,鲁一金又迅速把头缩回去。
叶从意喝了口茶,直接叫:“鲁公公。”
还在屋外思索该怎么开口的鲁一金身形一僵,再次鬼头鬼脑地从门边探出个脑袋来。
他望着叶从意尴尬一笑:“王……王妃。”
叶从意将茶盏放在桌上:“公公进来坐坐?”
鲁一金一时没反应过来,仍呆立在原地。
叶从意和善一笑:“鲁公公此刻过来,难道不是有事找我商量么?你若是就准备这样站在外面也无妨,就是时间久了,我脖子疼。”
鲁一金面露疑惑:“王妃如何得知奴才找您有事?”
叶从意笑而不语:“公公还是先坐吧。”
鲁一金狐疑着跨进门槛,手在身后蹭蹭又拍拍。
叶从意如此坦然,他反倒平白生出一股局促不安的情绪上来,连来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忘了。
“王爷已被我支走,一时半会回不来。”叶从意另外倒上一杯茶,推到鲁一金面前,“鲁公公若有什么想说的话,大可以放心说。”
鲁一金诚惶诚恐地端着茶盏:“王妃是故让王爷下山去买糖人的?”
叶从意眉头一挑:“公公如何得知我让谢元丞下山去买糖人了?”
鲁一金哽住:“……这山庄隔音不太好,奴才恰巧、恰巧听到。”
叶从意懒得戳穿他。
最近四五日以来,鲁一金行迹鬼祟,总挑着谢元丞不在的时候窜到自己面前,吞吞吐吐还没说出几句要紧话,谢元丞就回来了。
叶从意猜也能猜到是皇城里那两位给鲁一金下了什么任务。
而鲁一金胆子小,几乎要怕死谢元丞了,哪里敢当着谢元丞的面提出什么扫兴的话来,思来想去,可不得找上她这个曾经帮他一手的好脾性王妃么。
“原来是这样。”叶从意说,“我瞧你日前似乎好几次有话想要对我说,却又好像有些顾忌谢元丞不好开口。”
鲁一金在桌上转着茶盏低头不语。
叶从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说:“想着万一是京都里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不好,所以才趁近日这个机会将他支走……”
鲁一金立即道:“没什么要紧事。”
叶从意意味深长地“啊”一声:“没什么事吗?原是我想多了……既如此,鲁公公请回吧。”
鲁一金“噌”地一下站起来:“王妃……我……不是……奴才……”
叶从意好整以暇地看他:“怎么了?”
鲁一金说:“奴才来找您确实有事……”
叶从意头歪了歪:“嗯?”
鲁一金接着说:“但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叶从意道:“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公公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鲁一金盯着茶水出神:“唉,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就是皇上和太后遣奴才来问问王爷王妃,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都,届时好带领百官在城门相迎啊。”
叶从意偏着头:“竟是为这事儿。”
鲁一金颔首。
叶从意问:“可据我所知,皇上和太后不是派了好几双眼睛盯梢么?怎么他们不懂得向主子汇报,反而事事都要劳烦鲁公公你呢?”
她玩儿了一手挑拨离间,但鲁公公是个脑子缺根弦儿的,听不出叶从意话里的意味,只听懂了原来辅城王和王妃一直都知道他们身边有太后母子派来的眼线。
那岂不是每隔几日跟那些人联络时的动作,都被二人尽收眼底?
鲁一金越想越心惊,愈发觉得叶从意今日等在这里说的这段话是故意敲打他。
“乓”的一声。
鲁一金捻着的茶杯盖从他手中摔落,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两圈到叶从意鞋边。
叶从意低头扫一眼,弯腰茶杯盖捡在手中。
再抬眼时,鲁一金已从凳上起身,低头哈腰站在一旁,不停用手背擦着额角汗。
“哟,这是怎么了?”叶从意将茶杯盖放回桌上。
鲁一金压根不敢说话,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叶从意这个“哟”字有多么阴阳怪气。
“鲁公公?”叶从意又叫了一声。
鲁一金啪的一下滑跪在地,口中连连声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那几个眼线是太后派来的,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偶尔跟他们汇报一下情况,旁的什么也没多说啊!”
叶从意原本也没有逼问鲁一金这些事情的打算,见他如此不打自招,反而来了兴趣。
她沉声问道:“我倒是想听听你同他们汇报了什么?”
“此事真的跟奴才无关啊。”鲁一金欲哭无泪,他不是真的怕叶从意会拿他怎么样,而是担心对方在谢元丞回来时说上几句,哪怕再怎么无关紧要的话,一旦惹怒谢元丞,他能不能安然无恙活着回京都是个问题。
叶从意只道:“你且说,你同太后派来的眼线说了些什么?”
鲁一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嗫嚅道:“只是汇报了王爷跟王妃近几日的行程。”
叶从意撑着下巴:“譬如?”
“譬如前日晌午时分王妃邀王爷去了佛寺参拜,下午又去爬了山。因着爬山太累,昨日上午一直在山庄歇息着没起来,下午王爷派人清了郎中来替王妃调理身子,晚上王妃见好,又与王爷去逛了夜市……”
叶从意感慨道:“鲁公公观察得倒是十分细致入微啊。”
鲁一金磕了个头:“都是些生活琐事,王妃尽管放心,奴才并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啧。”叶从意凝眸看他,“鲁公公这话就怪了……”
鲁一金心下一惊。
“经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叶从意放缓声调,问,“在公公眼中,王爷与我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劳你说出‘并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这样的话来?”
鲁一金现在只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心念一动,手已经抬起来“哐哐”照脸上来了两下:“奴才失言!”
叶从意没说话,鲁一金就自己扇自个儿,扇两下又停下来磕上几个头,磕完又接着扇。
这是宫里犯错的下人为求主子原谅的常用手段,但凡碰上个心软的主儿,自己这么挨上两下后连罚都不用受了。
可叶从意不算心软。
任由鲁一金跪在那里自抽了十几个来回才堪堪叫停。
鲁一金红着两边脸,说:“王爷王妃心思敏锐,太后派来的那几个人都不敢离得太近……但咱们都是些听主子吩咐办事的奴才,他们怕暴露行踪不敢铤而走险,没法子复命……
“事关辅城王,更不敢随意杜撰汇报。奴才想大伙都不容易,能帮一把算是一把,所以才捡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透露给他们。”
叶从意跟谢元丞谈论一些重要食物时会刻意避着人,鲁一金汇报的衣食住行相较之下确实无关紧要。
但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先前没戳破,她和谢元丞都可以当做不知道,如今被摆在明面上来说,着实觉得膈应非常。
叶从意仍然没出声。
鲁一金却像是放弃挣扎,语气忽然镇定下来:“王妃要罚奴才,奴才认罚了,但此事奴才不认为自己有做错的地方。奴才咋宫中,时常听闻一句话叫‘在其位谋其事’,这话说来用在我们当奴才的人身上也是适用的。”
他笑了笑,说:“既然当了主子的奴才,就是主子的命令办事,就算此回王妃为着这事儿责罚奴才,下回若是太后还有吩咐,奴才也还是要做的。”
叶从意其实没捋明白他说的这一长串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却从他最后的话里品出来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威胁。
威胁么?谁不会似的。
叶从意的声音冷了下来:“既是听命行事,鲁公公便尽管去做。”
鲁一金心头一颤 。
“只是做了的后果会怎么样,”叶从意食指敲击桌面,俯身微微倾向鲁一金的方向,“届时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鲁一金面色铁青。
叶从意觑他一眼,说:“今日我能好言好语在这跟你在这说说上这么久的话,不过是因为你所作所为还不至于给我跟谢元丞带来困扰。不过若真有一天有人威胁或打扰到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毋需谢元丞出手,我自会让那人见不到京都的日出。”
鲁一金浑身发软,跌坐在地。
叶从意从座位上起身,语气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鲁公公,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没管身后的人。
瞧了眼天色,出门找山庄里的人讨了个灯笼,踩着夏日的蝉鸣声,提着灯笼踱步出了山庄,幽幽往下山的小径走了。
第五十三章
月白风清, 万籁俱寂。
谢元丞上山时已暮色苍茫,他没提灯,前半段路程还能借将暗未暗的天光在山路间行走, 后半程路天色完全黑下来, 便只能趁着微弱的月光摸黑向前。
避暑山庄庄主为了让住客夜间出行更方便,特意在山庄前的石梯点了烛火。
每隔十几阶便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立在灯珠上,远远望去,明明灭灭, 像夜间的引路星。
谢元丞靠着这些光线来辨认路线, 还能靠此估算距离。直到他看见阶梯的星星点点间出现了一束不一样的光线。
叶从意走得小心, 她出门只提了个小灯笼,没带火折子。
径间山风稍微大些, 或者她走路时晃动大点, 灯笼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可能。
她多少有些怕黑,所以担心灯灭。
她也知道谢元丞没有提灯的习惯, 她看不见他,却想让他上山的时候能在一片漆黑中第一眼看见自己。
晚间的山风总是大得怪异,倘若叶从意身形再薄弱一些,灯没被吹灭她人都要先被吹走了。
百来阶石阶,叶从意走得步履维艰。
谢元丞远远看着叶从意提灯的身影,虽走得艰难, 步伐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向来怕黑的她是特意出来接自己的,一股暖流骤然涌进心间,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
可叶从意提着的灯笼还是灭了。
灯笼质量不太好,她才下完石阶, 灯芯就脱离灯笼罩狠狠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那烛光在阴暗中挣扎几息, 终于灭了。
叶从意看着黑漆漆的山路心里有点发怵。
在摸黑往前走与原路返回的抉择中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双手抱膝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上等谢元丞。
林间偶尔有瘆人的鸦叫声,叶从意目不斜视,一眼也不往那边望。
大约在原地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叶从意听见杂草间似乎动静。
像爬山人的喘息声。
“谢元丞?”叶从意站起来,“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对方并没有回应。
叶从意忽然就想起来在缙州谢元丞故意尾随吓唬她的那回。但她那回被吓得厉害,谢元丞绝对不会再故技重施了来逗她。
不是谢元丞。
那还能是什么?
叶从意脑海飞速运转。
山林间的活物除了人,就是兽。
而据她所知,山间会模仿人类呼吸声的动物只有一种——蝮蛇。
叶从意神情警惕。
她并不是很怕蛇虫鼠蚁这样的活物,毕竟这种没思想的牲类跟深不可测的人心相比,压根算不上什么。
况且谢元丞曾经教过她该怎么对付这种东西。
身在皇族,就如同笼中禽,时不时便伴随圣驾去猎场放几把风。猎场里带有攻击性的动作数不胜数,为以防万一,谢元丞那时候手把手地教过她该怎么自保。
但眼下稍微有些麻烦,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身的物件。
要直接离开这里么?
叶从意思量着,可谢元丞没有带照明的东西,黑灯瞎火的若是他经过时没注意,被咬了怎么办?
不能直接走。
她低头四下搜寻,目光锁定在那个已经报废的灯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