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淇到底做过几年武将,丝毫不忸怩,爽朗道:“好,从意。”
她继续说:“我此番是来向你致歉的。”
叶从意说:“好。”
她不惺惺作态虚与委蛇,也不问靳淇为何要来向她道歉。
坦然接受是对靳淇这种性格的人最大的尊重。
靳淇说:“我少时便倾慕辅城王,那时他是全京都最优秀的男子。于是我想着,也要做京都最好的女子,这样才能与他相称。”
叶从意不作态,安安静静听着。
“我苦学过诗词,也跟着我父亲去过战场。后来我终于如愿,成了整个京都口中最堪与他相配的人。”靳淇平静地说,“从前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日后必定能够与他比肩而行。”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自从辅城王坠马受伤后,护国寺的一支卦象应世而出,指出你是最能与他携手同行之人。然后他去叶府向你求亲。京都人人都传他亲求得不情不愿,你也嫁得不情不愿。我那时始终想不明白,凭什么护国寺一支莫须有的卦象,就能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绑在一起。”
“我不甘心。”她说着不甘心,语气中却尽是释然,“所以我央我母亲将你请来,想瞧一瞧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谁知家中小妹不懂事,在背后议人是非,还被你听了去。安国公夫人出言无状,我也存了私心没有阻止。可你非但不计较,还帮了我府中大忙。”
靳淇说:“我很抱歉。”
叶从意五味杂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靳二姑娘不必自咎,我若是你,或许做得不如你好。”
靳淇看她。
叶从意粲然一笑,语气轻快地说:“我父亲母亲还在等我回府,此番要留在家中多住上一段日子,靳二姑娘日后若得空,就来府上寻我打马吊牌。”
叶从意处理得巧妙,靳淇心中阴霾一扫而光,道:“好。”
靳淇目送叶从意离开,远远看见谢元丞下马车小心翼翼搀着叶从意的胳膊扶上马车。
侍女这时走近,她目光不偏移,依旧看着那方,向侍女吩咐道:“替我准备一份新婚贺礼送到叶府。”
侍女摸不着头脑:“送到叶府?”
靳淇并不回答侍女的疑问,释然一笑道:“若要论谁更适合站在辅城王身边,或许,我不如她。”
第十章
车夫驾着马车前行,车轱辘在地面慢悠悠转了两圈开始逐渐加速。
“京都天气真无常。”叶从意跟着靳淇在将军府门前站了好一会,被晒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入京时还飘雪,不过才一个月,太阳就毒得像大暑天。”
谢元丞认同地点头:“热上几日又变天,是有点过于反复了。”他说着,手上动作没停,忙不迭地给叶从意斟茶递过去,“解热。”
叶从意摆手:“不喝了,茶会上喝好几盅了。”
“要喝吐了吧?”谢元丞收回递茶的手,仰头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叶从意恹恹点头:“差不多。”
放下茶盏,谢元丞立即在马车的杂物箱内翻箱倒柜,乒乒乓乓折腾好一阵子。叶从意看他倒腾,就知道他在找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谢元丞就从箱底找出来一柄象白玉折扇。他邀功似的把扇子伸到叶从意面前,还没等叶从意伸手接过,就“蹭”的一下摇开扇面,替叶从意轻轻扇起风来。
叶从意闭着眼假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谢元丞清楚她没睡着,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方才那位靳二姑娘找你说什么了?”
“少女情怀。”
“什么?”
“我以为少女情怀四个字已经够概括了。”叶从意侧头望他,好笑道,“难不成女眷闺语你也要听个仔细?”
谢元丞笑:“那倒没有,只是我对夫人的事比较上心而已。”
“其实没说什么。”叶从意说:“只不过跟我致了个歉。”
谢元丞抓住重点,问:“为何致歉?”
叶从意就将茶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谢元丞听,谢元丞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最后干脆阴沉着脸,心情显而易见变差许多。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茶会。”谢元丞冷哼一声,说,“竟没想到背后之人心思深沉,故意寻你麻烦,给你难堪。”
叶从意耸肩,无所谓道:“你总闭府不出,太后逮不到你,自然就来寻我了。”
“将军府这场茶会办的,差点成为刺向自己的刀。不过……”谢元丞语调陡然一转,问道,“你出言提点靳夫人这事,是不是还另有打算。”
毕竟生活过几十年,一如叶从意了解谢元丞一般,谢元丞也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叶从意毫不吝啬地夸奖:“聪明。”
谢元丞等她的下话。
叶从意说:“不忍心看将军府最后步上我们上辈子的后尘是其一。”
“其二嘛……”她顿了顿。
谢元丞接话:“是为将来铺路?”
叶从意赞许地看他一眼:“知我者,谢元丞也。”
她们上一世到最后之所以会行得步履维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谢元丞为了替皇帝镇压朝局,在朝中开罪过不少人,以至于满朝无一人与他相交。唯一肯冒险替他说话的叶学海,还是看在叶从意的颜面上才进谏。
后来谢元丞大势已去,各大朝臣开始拉帮结派,连带着一起孤立帮谢元丞说话的叶学海。叶从意为了让父亲不受牵连,好说歹说才劝人答应乞骸骨归乡养老。
“靳将军远在边塞,手握十七万重兵,哪怕他再怎么义胆忠心,也势必会同你一样被太后所忌惮。”叶从意说,“谢元丞,我知你已无参政之心,只想不问俗事逍遥一生。”
“可万事未必能如你我所愿。 ”
谢元丞迁思回虑。
他重生后看似不管事,却在暗地一早做了打算,此番叶从意确实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倘若我们无法改变未来的走向,依旧走上老路也无可奈何,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不害人,却要懂得明哲保身,不能任凭别人来残害我们。”叶从意看着谢元丞,“我此番卖将军夫人一个人情,来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谢元丞听完,认真评价:“夫人深谋远虑,是为夫浅薄了。”
叶从意压根不信谢元丞没考虑到这点,两人视线对撞,不约而同笑出来。
谢元丞头枕着双手靠在马车壁沿阖目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叶从意笑骂:“就你贫。”
*
叶夫人算着时辰,估摸着叶从意差不多要到了就带着叶敏和叶丰宇在府门外等着。
不多时,辅城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叶府门口。
叶夫人率先迎上去,冬芷从前面那辆马车探出,道:“主母弄错啦,姑娘和姑爷在后面那辆车上。”
叶夫人微微吃惊:“小两口感情这么好的呀?”
冬芷在辅城王府几日,天天看着二人腻歪,哪里有半点被逼婚的不自在。她郑重点头,评价道:“嗯!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呢!”
叶夫人便笑:“你这丫头。”
说话间,谢元丞已经揽着叶从意走了过来。
叶从意:“母亲。”
谢元丞同时:“岳母。”
见两人确实恩爱,叶夫人眼睛都要乐没了缝,忙道:“好孩子好孩子。”
叶敏叶丰宇也上来:“姊姊,姊夫。”
简单寒暄后,一群人进府用膳。
“阿娘一早就起来忙活,还将兄长从榻上拎起来,专门问他姊姊你爱吃些什么。”叶敏一遍布筷一边说,“对我从来都没这么上过心呢。”
“你个现眼包,你姊姊难得回次家,多大的人了连她的醋都要吃,丢不丢脸。”叶夫人骂道,“你不是打小就有主意得很,哪里需要我上心。”
叶从意憋笑,这对活宝母女一言不合就能争起来。
叶夫人叹息,可惜地说:“就是不知道王爷的口味,光准备意儿喜欢吃的了。”
谢元丞说:“岳母叫我名讳就好。”
叶从意:“母亲您别管他,我吃的他都能吃。”
叶夫人反驳:“哪有这样说的?元丞与你新婚,还是头一回来呢,不得好好招待着。”
谢元丞轻笑:“从意说得确实没错。”
这两人合得来,不止在性格方面,生活习性上更是十分相符,对于吃食的要求更是大差不差。叶从意爱吃的东西,他基本也挺喜欢。
“唉,难怪冬芷跟我说你们恩爱。”叶夫人调笑道,“我就这么一说,就护起人来了。”
谢元丞起身给她斟酒,十分熟练地认错:“我的错。”
众人都笑起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充满整间屋子。
谈笑间,叶学海抱着官帽回府,满脸愁容,眉宇间的疲倦掩盖不住。
叶夫人放下筷子:“老爷,你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叶敏忙着挪椅子,给叶学海留了个坐席。
叶从意吩咐下人又添了副碗筷。
叶学海坐下来,随手拿起叶夫人的酒杯一口灌下,连着叹了好几声气,但就是什么都不说。他每次愁苦着脸几乎都是为了朝事,府里没有插的上话,更没有帮得上忙的。
叶夫人求助的眼神投向谢元丞。
谢元丞不好视而不见,于是开口询问:“岳父,可是朝中有事。”
叶学海又斟了一杯酒灌入喉,才看着谢元丞说:“自你告假,朝中就没有一日是安宁的。”
谢元丞跟叶从意对视一眼。
叶学海自顾自继续说:“圣上这几月愈发蛮横,今日当着满朝文武打了霍尚书五十大板。江阁老劝阻不及,直接被气进了御医署。满朝衷心之言,他没一句听进去的。”
谢元丞抿了口酒:“猜到了。”
谢修齐是先帝嫡幼子,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骄矜成性,太后惯着,阖宫内侍都捧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被养坏了性格。
自他登位后,还有谢元丞替他清扫障碍。年幼为帝,众星捧月。
一路走得太顺。
哪里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人间疾苦。
上不能敬重师长,下不能体恤百姓,小小年纪更是不拿人命当回事。
闹得最大那次,是他听信一个阿谀之奴的谗言连斩十名无辜内侍宫婢。
谢元丞得知后拿着荆条连夜入宫。
到了以后就看见谢修齐寝殿内血流成河,扑鼻的血腥气让人闻得作呕。谢元丞气极,当着谢修齐的面手刃奸奴。哪知谢修齐还不肯认错,大喊着他才是皇帝,终有一日要斩了谢元丞的脑袋。
谢元丞恨铁不成钢,强行脱下小皇帝一身龙袍,褪了他的靴袜。不顾所有人阻拦把他绑在龙椅上,用荆条抽了一个时辰的脚心。
自那以后,谢修齐见着谢元丞就像老鼠见到猫,乖得规规矩矩。
谢元丞原以为他就此转了性,不曾想……
谢元丞讥诮道:“烂泥扶不上墙。”
叶夫人听了个胆战心惊,还挂念着霍府:“那老霍现在怎么样了?”
叶学海叹气:“半条命都没了,怕是小半年都下不了榻。”
满座无言。
谢元丞更是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叶从意出声打破这份寂静。
她说:“这般昏蒙的君主,真的值得我们效力吗?”
叶学海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从意,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一向乖巧的女儿口中听到这般悖逆之言。
“霍伯父任职吏部尚书以来,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谢修齐丝毫不顾念君臣之义,直接下狠手。”叶从意又说了一遍,“这般扶不上墙的君主,真的值得父亲您为他操心劳力吗?”
第十一章
叶从意的温温和和地说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振聋发聩。
叶学海的神情逐渐从不可置信转变为复杂,他凝目看着叶从意,转而又欲语还休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谢元丞。
“今日谢修齐能蛮横不讲理地打霍伯父的板子,就难保明日他不会一个不舒心在大殿上枭谁的首。”叶从意认真地说,“父亲,您真的想让家里人每日都提心吊胆,过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吗?”
家人……
叶学海视线转了一圈,看过饭桌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她们神情无一不沉郁凝重,毫无疑问,没人想过这种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叶学海重重地叹息,问:“刚刚那一番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他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向从叶从意说话起就一直沉默的谢元丞。
谢元丞默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叶学海的视线。
其实叶从意刚才说的话何尝不是在质问前世的自己?
值得么?
从他们两个上辈子的结局来看,答案显然是不。
不值得。
但谢元丞依旧这么做了,他还给自己选了一条必死的绝路。可尽管不值得,叶从意也选择尊重谢元丞的决定,毅然决然地陪他赴死。
“没有任何人教我。”叶从意说,“今日所言,全都发自肺腑。”
叶学海点名谢元丞:“那王爷怎么看?”
他叫的是王爷,多少带了几分疏离。
谢元丞回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叶从意开口打断。
叶从意:“父亲,女儿有一疑问。”
叶学海:“你说。”
叶从意:“您觉得谢元丞当下处境如何?”
叶学海不解。
“或者换个说法。”叶从意用食指指腹在杯中沾了酒水,然后撇开桌上碗筷在空余处画了两个圈。
“朝中形势错综复杂,却大致能将其分为两派。”叶从意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幼帝,丰王。”
“而这两派之间有一个重要的枢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他们有所忌惮。”叶从意又在两个圈之间点了个点 “就是谢元丞。”
叶学海:“你想说什么。”
叶从意说:“若有一日,幼帝真正有能力想要执政的时候,这颗枢纽就没了利用价值。您觉得以皇帝的性子,他能不能听得进忠君之言,又会不会放过曾经功高盖主的谢元丞?”
“您又是否相信,像谢修齐这样的君主以后能治理好天下,让大渊朝的百姓安居乐业?”
叶学海一言不发。
叶夫人一拍桌子,听明白了:“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呀!”
叶从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饭桌上一片静默。
好半晌,叶学海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元丞,问:“护国寺的那支卦象,是你撺掇了方丈才得来的吧?”
谢元丞一怔,没想到叶学海会突然这么问,实话实说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