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知道了。”叶学海仿佛将一切不合理都联系起来,恍然大悟道,“这都是你的计谋吧?”
谢元丞:“?”
叶从意:“?”
二人对视一眼。
他看出什么了?
叶学海皱眉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谢元丞:“您说什……”
叶学海打断道:“先帝去时,我与朝中那些同僚本就更属意你来坐这个位置。只是那时你非要听从先帝遗愿,执意将当今圣上扶上帝位。如今你想坐那个位置,所以连同护国寺刻意编造出一支卦象来接近我女儿,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她说服我来站在你着一方,对不对?”
叶学海:“你若想争,放出消息自会有一大群朝臣追随,何必要如此设计,搭上我女儿的一生。”
叶从意:“……”
谢元丞:“……”
二人又对视一眼。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叶学海重重叹息,像是终于狠下心做了重大决定,起身欲走:“罢了!木已成舟,我去找我的门生同僚交涉一番,试探试探他们意下如何。”
谢元丞阻拦道:“岳父,您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不是你自己要夺位争权吗?!”叶学海愠怒,神情继而转为悲愤 ,“想不到我叶学海忠君侍国半生,临老却要做个谋朝篡位的逆贼……”
叶从意憋笑,缓了好一阵子才正色道:“父亲,您真的误会了,谢元丞没有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叶学海扭头,疑惑地看她:“那你方才说那么一大串是什么意思?”
叶从意走过去,搀着叶学海的胳膊将他扶回原位坐下,才说:“想劝您告老,然后同谢元丞一齐离京回他的封地,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叶学海向谢元丞求证:“真的?”
谢元丞点头:“真的。”
叶学海问:“所以你称病这么多日,就是因为不想再劳心伤神管朝中事务?”
谢元丞承认得坦坦荡荡。
“为什么会有这种打算?”
“突然想通,不想干了。”
叶学海止不住皱眉,问:“那你求娶从意也是突发奇想?”
“那倒不是。”谢元丞说,“这个是蓄谋已久。”
叶学海狐疑地打量他和叶从意。
叶从意抢先在他发出疑问前问:“所以父亲,告老一事您考虑好了吗?”
叶学海犹豫不决。
叶从意继续劝说:“您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算算都有多长时间没陪母亲好好吃顿饭了?”
叶夫人:“对对对对对!”
“你都累了大半辈子了,何不干脆就此休息休息,也好享受天伦之乐。”叶从意给叶敏和叶丰宇使眼色。
两人附和:“姊姊说得对!”
叶学海依旧有些迟疑,但最终也是下了决心。
他说:“好!”
剩余几人还没来得及庆祝。
叶学海又说:“不过这段时间不行。”
“为什么?”叶夫人问。
“蓟州县自去年九月起闹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啊,朝廷拨下去的救济粮还被县丞私吞了。 ”叶学海一说到政事就愁苦不已,他抹了把脸继续说,“蓟州县的百姓勒紧裤腰带熬了几月,眼巴巴盼着朝廷的粮饷,饿死了不知多少人。”
“这天杀的坏胚!”叶夫人骂道,“父母官就是这么当的吗?”
蓟州县是她与霍夫人的家乡,也难怪她会如此愤慨。
叶从意问:“民生艰苦,无人上报吗?”
叶学海叹气:“官官相护,瞒而不报。”
“那如今怎么又有消息传入京都了?”
“屋漏偏雨,祸不单行。”叶学海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他说,“蓟州县前几日遭遇地龙翻身,死伤惨重,还波及了临县。临县县丞派人前去救助后,才知晓上报。”
地龙翻身?
叶从意越听越觉得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跟什么事情有关联。
叶夫人眼眶一红,差点从凳上瘫下去:“死了多少人?”
叶学海摇头。
“你是被指派去蓟州县吗?”叶夫人颤声问。
“朝中只我与霍尚书二人是从蓟州县出来的,本来说好与他二人同往,可如今他卧伤在床,只有我一人去了。”
叶夫人抓住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
叶从意还在脑海中寻找着相关记忆。
蓟州县。
地龙翻身。
叶夫人……
她蓦地一个激灵,脱口道:“您不能去!”
她这话实在是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疑惑的目光全投向她。叶从意下意识避开,看向一样朝她看过来的谢元丞。只是谢元丞的眼神中没有疑惑,多了几分了然和安抚。
不知怎的,叶从意一下就安了心。
众人没等到答案,正欲开口询问。
谢元丞这时说:“从意的意思应该是,岳父您不能一个人去。我们与您同行,多个人多份照应。”
叶学海想了想谢元丞的身份和能力,若有他在,到时候办事确实会方便许多,于是没有拒绝。
*
午膳过后叶从意回住所,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她心中藏着事,一脸闷闷不乐。
谢元丞知她心中所忧。
上一世的叶夫人之所以早逝,就是因为去蓟州县有一次遇上地龙翻身,为了救乡民被困在坍塌的废墟之中。
她被寻到时已然断气,身下却还护着一个垂髫小儿。
丝毫未损。
谢元丞想出言宽慰,顾及到身边的叶敏跟叶丰宇不能直说。又实在心疼她蹙眉的模样,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模棱两可地说:“没事的,这回有我们一起去呢。”
叶从意点了点头。
这回有她与谢元丞同行,一定会有法子将这场祸事避开。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晚点回了东阁住所,再同谢元丞好好商议商议。
却不曾想几次即将分路而行前往各自住所时,谢元丞跟着叶从意的步伐被叶丰宇拦了下来。
谢元丞:“怎么了?”
“姊夫,你不能去我姊姊闺房。”
谢元丞:“?”
叶丰宇说:“父亲说的,家中习俗,新人回门这几日不能同住,让你今夜与我睡。”
谢元丞扭头看叶从意:“还有这等说法?”
叶从意摇头表示不知道。
“或者姊夫你歇在客房也行,”叶丰宇补充说,“总之就是不能同我姊姊在一起。”
谢元丞:“……”
谢元丞最终胳膊拧不过他岳父那条大腿,一脸吃瘪地跟着叶丰宇去了西阁。
*
一连在叶府过了五日,叶家人终于要启程前往蓟州县。
叶敏和叶丰宇被留在府中看家没有同往。在他们走之前,兄妹二人忙里忙外准备了好几车干粮和大米让她们带着去救济灾民。
为了能早一日到蓟州县,他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路。叶从意一路奔波,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几乎大半程路途中她都是倚在谢元丞怀中睡着的。
谢元丞心疼,却又狠不下心来劝她别去。
叶夫人掏心窝子待她好,她也真心实意不希望叶夫人出事。
如此在路途中磋磨小半月。
叶从意从谢元丞怀中醒来,感觉到马车逐渐驶向平稳。
她拉开帷帐,外面的场景印入眼帘,刺得她眼睛生疼。
——满目苍夷,哀鸿遍野。
蓟州县到了。
第十二章
叶从意在谢元丞的搀扶下慢慢下马车。
见到如此场景,谢元丞一脸沉重,她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流离失所,伤患遍地带来的冲击力太大。
叶夫人下车就一直哽咽,这些都是她的乡亲,面熟的不面熟的都有。
叶学海此番带了十几名医师随行,皇城里的御医请不动,于是自掏腰包花高价,几乎把京都能叫得上号的医者全请来了。
蓟州县的百姓看到来人穿衣打扮,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瞬间充满希望,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京都来贵人了!县丞夫人说得没错,圣上没有不管我们,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不会死了!”
此起彼伏的话语声交杂着微弱的呜咽。
那些懂得察言观色的垂髫孩童已经在大人眼神示意下手脚并用爬过来,爬到叶从意等人脚边,一变喊着“贵人”一边磕头。
“贵人,我饿。”
叶从意立马吩咐随从给大伙分发点心。
“先垫垫肚子。”叶从意拿了一块糕点递过去,然后弯腰,抱起这个小心翼翼扯她罗裙裙摆的小女孩,又从袖袋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小女孩擦着脏兮兮的脸。
她轻声安抚:“等下让郎中给你们看过伤,我们再吃东西好不好?”
小女孩乖巧点头:“好。”
医师郎中已经开始有条不紊替伤者诊治。
叶夫人做不到袖手旁观,奈何又不懂医术,只能跟在一旁学习帮忙打下手。随行的侍女们见状,也开始跟着忙活起来。
叶从意帮忙的间隙总分神往叶夫人的方向瞅,好几次在伤者之间来往打转时都差点被地上残石绊倒。
谢元丞托住她手臂,严肃叮嘱:“留心。”
叶从意点着头,嘴上应得好好的,眼神却不受控。
谢元丞用双手捧住她的头,让她正视自己。
叶从意:“做什么?”
“你这样老分神,不止帮不了岳母,自己还容易受伤。”谢元丞低声说,“如果没记错,蓟州县下一次再地龙翻身应该还要在十几日后。并且不比前段时日发生的要严重,届时我们多留神岳母,这场无妄之灾总能避开的。”
叶从意轻轻点头,自我反省道:“是我当局者迷,自乱阵脚了。”
“挡眼睛了。”谢元丞抬手替她把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说,“现在可以先安心做手头上的事了吗?”
叶从意又点点头。
下午时间转眼过半,年纪稍长的带队郎中向叶学海汇报伤者情况:“轻伤五百零九,重伤四十七。”
叶学海皱眉:“全部?”
“不是。”带队郎中摇头,“只是在这里扎驻的百姓。”
叶学海立马扭头问跟在一旁的临县县丞:“剩余的人呢?”
县丞道:“大半已经转移到松阳县安置去了。”
叶学海摸着山羊胡:“妥善安置。”
松阳县丞颔首。
说话间,一个医童模样打扮的少年跑过来,对郎中低声耳语几句。
带队郎中听完后眉头紧锁,看着叶学海欲言又止。
叶学海最烦有人在正事儿上拖沓,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带队郎中说:“启禀叶大人,伤患太多,我们带来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能用上几日?”
“不出一日。”
这是个难题。
蓟州县向来贫瘠,县里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往县外跑,剩下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比不得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她们用药耽误不得。
叶学海立马问松阳县丞:“你们县里还能匀出多余的药材吗?”
“亦供不应求。”松阳县丞苦着脸摇头,问,“朝廷没拨吗?”
叶学海默了一瞬说:“朝廷拨下来要经过层层手续,还要等些日子。 ”
其实叶学海没说实话。
因为朝廷根本就没管这事。
不止没有,甚至连他们带来的几车物资都是叶学海跟霍尚书两人商议,自掏腰包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府邸才凑出来的。
蓟州县地瘠民贫,上头不愿意管。
加之朝廷一开始确实也拨放过救济粮,只是最后层层相扣,半点也没落到百姓手中。蓟州县丞看似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可若真要查,背后不知会牵扯出多少人的利益。
这是块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
只能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但叶学海和霍尚书到底是从蓟州县出来的人,他们不忍心。所以霍尚书那日才会在朝堂中与人起争执,最后惹得皇帝不高兴还挨了一顿板子。
郎中说:“伤药若是不够的话,那些重伤的伤患怕是熬不过这个月。”
叶学海心一横,吩咐亲卫说:“你回京都,让丰宇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全变卖掉,能换多少换多少,全换成药材送过来。”
能救一人是一人。
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得强。
“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死脑筋。”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一旁冒出来,“药材是从哪里来的?山上采的!”
“蓟州县最不缺的就是山。你们来了这么多医师郎中,没一个认药的吗?”那女声继续说,“缺什么就去山里找,不比你们京都蓟州来回跑变卖家产来得快?需要什么药,就让郎中画出来,大伙都帮忙上山去找,这样也能应急。等朝廷将需要的粮食药材拨下来,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
带队郎中恍然大悟,立即告辞去找别的郎中一块商议所需要的药材去了。
松阳县丞一拍大腿:“对呀!”
也跟着郎中张罗去了。
叶学海却还锁着眉站在原地。
叶从意走过来,将叶学海拉到一边,问:“父亲,可还有难处?”
叶学海跟她实话实说。
叶从意沉默着。
叶学海说:“我去写道折子。”
叶夫人耳朵尖,亦听完了全程。
她说:“上头有人压着不想管,你就是写十道折子都没用。”
“十道不行就一百道。”叶学海愤恨地说,“我就不信他真昏聩到这个地步,视百姓性命于不顾!”
这个“他”没有明指,却不言而喻。
“这个世道,人命于他们而言,不就是草芥蔽履吗?”叶夫人红着眼眶说。
一旦动摇到那些朝臣的利益,再多人命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道折子,我来上。”
叶从意循声望过去。
谢元丞正朝这边走来。他先是向叶从意淡淡地扯了个笑容,继续说:“岳父,这道折子以我的名义,让裴行快马加鞭回京都呈上,他们不会不管。”
“你?”
谢元丞点头。
叶学海问:“你不是决意不管朝事了么?”
谢元丞说:“民生艰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叶学海看向叶从意。
叶从意没同意也没出声反对,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