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魏京极脸色骤变。
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良久,茫茫然抬眼,耳边出现短暂耳鸣,刺激的他头晕目眩。
平静的表象被打破。
圣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魏京极的神色,见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子露出这样慌神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语气略顿一会儿。
“这桩婚事,本就来的荒唐,你尚年轻,日后还会有许多妃子,对一人执念太深,只会害了你。”
圣人端坐着,以为魏京极会说些什么。
可魏京极什么都没有说,听他说完了,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朝外走。
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密布,闷雷在其中酝酿,无孔不入地笼罩在皇城上空。
魏京极站在金碧辉煌,巍峨壮观,却又走了成百上千遍的宫殿前,抬腿,却不知宫门该往哪走。
脑海如同被冻结。
不知不觉间,魏京极走到了梧桐殿。
琼姨见是太子,立刻带着人出去相迎:“殿下,您怎么来了?”
说着,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圈,却没见着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心泛嘀咕时,青年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眼神似划过几分怔忪,沉默良久,走了进去。
琼姨正想跟过去时,看见魏京极恍惚的神情,还是带着众人停下了。
梧桐殿外,菩提树金黄色的叶落了一地。
靠着树坐下时,魏京极不知怎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了这儿。
只余心口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魏京极觉得,他该去做些什么事,却浑身没有力气。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坐了半晌。
他撑着树干,想要站起,动作间,几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凉的令他齿冷。
正在这时,头顶上响起雨滴砸在绸伞上的闷响。
魏京极瞳孔微缩,霍然抬头,却看见了琼姨。
琼姨为他撑着伞,心有不忍道:“殿下可是和太子妃拌嘴了?太子妃年纪小,您该多让让她才是,在这儿坐着,不若去哄哄她,姑娘家都心软,你一哄,她兴许就与你和好了。”
一道雷猝然在耳边炸响,魏京极仿佛瞬间回过了神,四下看了一眼,疾步走进雨中,毫不犹豫朝宫外走去。
……
他像是又回到了去断崖寻苏窈的那个雨夜。
无尽的汹涌的雨水像潮汐漫过他的头顶,密不透风的恐慌感夺人呼吸。
望不见夜的尽头,也望不见明日曙光。
再一次有知觉,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魏京极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一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毫无焦距。
“哪里来的疯子在这挡道!真晦气,别死在我车底下!”
“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没长眼的瞎子!”
两人往地上淬了两口,一直到上了马车,嘴中还在骂骂咧咧。
街上的百姓纷纷攘攘,撑伞而过,看见连面色都被雨水浇的发白的青年,惊讶于他生了一副俊美至极的样貌,眼神却痴惶。
魏京极一无所觉,继续往前走,雨水倾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街上铺子皆早早打烊,街道逐渐变得空无一人。
等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太子殿下!”
随之而来的是吵闹的脚步声,众人交头接耳胆颤心惊的议论声,侍卫匆匆忙忙拿了伞,替他撑在头顶。
魏京极望着长公主府的门匾,终于到了这里,他每往前走一步,双.腿却沉重的像是灌了铅,拖着他的心无限下沉,渐渐坠入深渊。
她应是不想见他的。
堪堪要迈入门槛时,魏京极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忽然折返的动作扯的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侍卫见魏京极不进去,便弯腰恭敬道:“殿下,已有人去寻长公主了,还请您稍等片刻。”
雷声轰鸣不绝。
也不知她在长公主府可会害怕。
魏京极分神想着,很好说话的嗯了一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默默等在府前。
魏婉来时,便见青年浑身湿透,满是泥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挽发的玉冠都不知丢在了哪,偏他自己仿佛毫无察觉,故作从容的站在门口。
她的心猛不丁也仿佛被刺了下,眼眶都热了一热。
“行止,你来这儿作甚?”
魏京极看见来人只有魏婉,即便早有准备,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些失落。
他嗓音艰涩,“姑母,可能帮我问问她,何时能见我一面?”
雨声愈发大了,震耳欲聋的倾泻而下。
一身素衣的长公主站在门下,抬目,不知望向了何处,表情似惋似叹。
“阿窈已经走了。”
魏京极顿时脸色惨白。
浑身血液顷刻间凝固,黏在身上的冰冷雨水仿佛凝成了冰,将他整个人连同心跳都冻结。
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青年身上。
他眼中逐渐布满血丝,猝然失了声,唇边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却令人感到莫大的悲寂如潮水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魏婉在层层雨幕中背过身去。
她的声音并不冷,可听在魏京极耳中,他却仿佛成了等待死刑的犯人,每听一个字,心上便被剜下一口,难以言喻的剧痛丝丝缕缕蔓延至全身。
“行止,你与她缘分已尽。”
第58章
春日濛濛, 绿意盎然的敞亮园子里,丝雨哒哒而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积成水洼, 红白相间的花开在苍翠欲滴的树上, 草丛旁弧度优美的拱形小桥下缠着藤萝。
一旁水榭楼台,皆为灰檐白墙,沿湖苍而古意的老树,几株嫩绿的新枝旁逸斜出, 虚虚挡住亭檐。
路旁清透花香怡人, 闻着心旷神怡。
游廊下, 苏窈将油纸伞递给白露,半蹲着身, 将朝她冲来的小女孩抱了个满怀。
“夫子夫子!我家的咯咯又下蛋啦!我娘说让我拿来给您尝尝!”
“兰儿真乖。”苏窈蹭了蹭小秀兰的额头, 笑道:“上回拿来的我还没吃完呢,下回让你爹娘留着, 给你们补身体。”
“可不能够!”
远远传来细碎脚步声,两个衣装朴素的夫妇急忙忙跑来,穿着一身洗的发黄的粗麻衣裳,看见少女时,眼中一闪而过局促。
“夫子,书院免收我们的束脩已是开了大恩!不然像我们这样的出身, 兰儿哪读的起什么书!一筐鸡蛋而已,我们还怕寒碜了您!您不肯收,可是瞧不上这些?”
说到最后,一家三口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一身黛绿色绸缎, 仙姿玉貌的少女。
苏窈无奈失笑,让白露接下, “二位言重。”
看她收下了,夫妇两人欣喜道:“夫子且先收着这些,等日后我们秀兰有出息了,再好生谢谢您。”
秀兰稚声稚气,葡萄似的大眼睛弯着笑:“夫子,我如今写字写的可好了!去年过节,我写的对联全卖出去了!我和妹妹还有爹娘过年的时候全换上新衣裳了。”
苏窈揉揉她的头,“这么厉害,下次给我也写一联好不好?”
“嗯!”
“小姐,时辰不早了,黄塾掌还约了您晌午见呢,说是今日有位新来的女夫子,想让您与她见一面。”
白露提醒道。
苏窈看了眼日色,嗯了一声,笑着与他们告别。
李氏夫妇很有眼力见,立刻便让了道,要带着秀兰离开。
白露命人来招待他们,他们连声道谢,还是走了。
白露无法,只得与苏窈上了马车。
园林外行人络绎不绝,站在路旁的李氏夫妇,看着自家女儿高兴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低头叮嘱了几句。
有路人听见他们提到居安书院,立马上去套近乎,聊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哥嫂两个的娃娃是怎进的居安书院?能提点提点小弟么?小弟也想把我家妮子送去……”
李氏夫妇对视而笑,李柱拢起袖子手握着手,陷入回忆:“这便说来话长了,我们本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光忙活种地,可便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心中也有让孩儿念书,出人头地的盼头,但我们膝下却只一对女儿。”
“村里的人都道,生了女儿,养上几年,嫁个老实人便算有用了,可我们这个大女儿,却从小喜欢读书,总趴在学堂外边看。
一次上街摆摊卖菜,我娘子听说新开了一间书院,男女都可进院里读书,家境贫寒的,还能免束脩,便去试试报了名。谁曾想竟报上了!”
听了此话的人一阵眼红,居安书院刚开时,好多人以为是蒙人的,要么就是所小书院,哪知竟比好些学堂加起来都大,教书的夫子还都是远近闻名的儒生。
没去报名的后来肠子都悔青了!
“小弟方才听你们说到夫子,这里头住着的这个年轻姑娘,也是居安书院的夫子?这样大的园子,也不知是家中是何背景啊?”
李柱的妻子王氏道:“你莫看人家姑娘年轻,她可是书院里教的最久的女夫子之一。据说和书院的东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我猜,定是哪个巨富家的小姐。
她如今并不每日去书院,只时不时去教一次课,教的是琴棋书画,好些乌州出身的举子,官家千金,论起技法功底来都比不上她。还曾有大儒慕名而来,同样赞不绝口,说苏夫子这样的底蕴,定是师承名家,因而她在乌州所有的书院里,名气都极大。
寻常的千金小姐,想上她的课,还需争着抢着一个名额,她却也只收合眼缘的,我们家娃娃便是其中之一。”
王氏眼中颇为自豪,他们家秀兰有书读之后,所学功课都是优,小小年纪便会算术打账,还出口成章,比隔村秀才的儿子都聪明!
那些当初说他们送女儿读书无用的人,后来见秀兰随便写几个字便能赚钱了,也争先恐后想送儿女进去。
那问话的人听了,眼里心里都泛酸,只恨自己没赶上时候,也只能等居安书院下一次招生,去碰碰运气了。
……
苏窈到了书院,还没下矮凳呢,便见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红衣姑娘坐在院门前,面前小凳上摆了瓜子花生,正絮絮叨叨什么。
瞧见苏窈来了,姑娘忙将手中空壳丢到簸箕里,挥手朗声道:“阿窈!”
黄塾掌也瞧见了,“你可算来了!”
苏窈看见慕茹安在这,像是有些意外,“你铺子里的事情不忙了?”
慕茹安爽利笑道:“忙忙忙,我原想的是钱够咱们两人用便是,哪知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我是老板,谁敢来使唤我?倒是最近我们新做了一批衣裙钗环,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几箱试试。”
苏窈道:“看来我得为你送来的东西腾间屋子出来才行,不然按你这样的送法,迟早装不下。”
慕茹安笑笑,“咱们进去聊,我刚听黄塾掌说,有个姑娘想来居安书院教课,还点名要与你切磋切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黄塾掌这会儿终于能插上话,头疼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戏,这姑娘傲气着呢,不像是来当女夫子的,倒像是来踢馆子的!她还说,要你赢了她,她才会来这里教一教。”
苏窈听着书院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道:“书院里的女夫子太少了,若能多一个,便可多教几个学生。”
几人说话间,便走到了空着的清心斋。
清心斋内,一个女子坐在最前方的案前,神情骄矜,看什么时眼睛都是半搭着,有种骨子里的倨傲。
慕茹安也想跟着苏窈进去,却被黄塾掌拦下,求爹爹告奶奶似的道:“姑奶奶,你请在这儿坐着吧,一会儿您要是发起脾气来,这可没法收场了。”
她看着眼苏窈的背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耸了耸肩,在外头廊道上石砌的靠背上坐下。
“行行,我就在外头瞧瞧,不给你们添乱……”
唐凤书听到脚步声,一偏头便见到少女逆光走来,臻首娥眉,楚腰纤细,连日头落在她周身的光晕都美至眩目。
待人走近了,一张堪称惊为天人的脸出现在面前,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唐小姐?”
苏窈的反应倒是平常,嗓音温润,“听说你想与我比试比试?眼下我来了,你想与我比什么?”
唐凤书回神,看她先在苏窈面前露了下风,面色有些不好看。
说话前,却还是没忍住,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也不知这眼前的人穿的是什么料子的衣裳,竟连她都觉得好看别致的紧。
“你便是苏窈?”唐凤书起身,站在高处,环着胸道:“听说你出身商贾,却有着‘令乌州所有官家千金都汗颜’的本事,正巧本小姐闲来无事,便来瞧瞧,这传言,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吹嘘出来的?”
苏窈初听这话也略羞赧。
外界的言论她略知一二,澄清过几次有关家世的传言,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这会儿,她也只当没听见,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当真打算来书院教书?”
有许多人家,肯送女娃娃来书院,却不肯让男夫子来教,然而女夫子又岂是好寻的,大多有学识的姑娘都是官宦千金,要么也是不愁吃穿的,附近能聘请来的,也都请来了,但也不过一手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