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低头盯脚尖,掩饰面上神色:“没改主意。”
瞧着对面姑娘不自在的低头动作,顾时屹到底没忍心再打趣什么,他收了笑,温声说:“不早了,去睡吧。”
陈暮很轻的嗯了声,而后迅速转身,关门,背抵在门板上的那一刻,她后知后觉回想起来,见了这么几次,她们谁都没有问过对方的相关信息,两个连姓名都互不知晓的人,何来下次见。
原以为今早会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不曾想他先走了,那过了今天,隔着半个地球,她们之间,真的还会再见吗。
她当然不会信了俩人间的末日约定,且不说有没有末日这一说,她首先就不会有一架可自由驾驶的冲锋艇。
陈暮扯唇轻笑了声,挥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往顾时屹昨晚站的位置又看了眼,这才转身出了房间。
那时的陈暮对命运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嗤之以鼻,一直到很后来,她才信了悖论式的宿命学理论,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从你出生那一刻起,经历什么事,遇见什么人,都是定数。
*****
许是由于前一天行程安排的足够满,尽管后半夜安稳的睡了几个小时,上机后不久,陈暮还是如愿接着昏沉了过去,那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她做了一个悠长又美妙的梦,梦境里,爸爸没有意外去世,妈妈也没有迫不及待的改嫁。
她们一家,如这世界上很多三口之家一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是受尽父母宠爱的独生女,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惬意生活。
假期,她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到自然醒,醒来后爸爸会给她热好可口的饭菜,询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妈妈会在一旁笑看着这一幕,最后数落一句,你就宠着她吧。
这个时候,她或许会悄悄瘪瘪嘴,然后借势奉承一句最爱爸爸妈妈,下辈子还想继续做你们的女儿。
可事实上,如今的她,在每个假期,甚至没有可回的家,付女士口中的家,是个她做不了什么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欢迎她回去。
被这样不美好的结局惊醒,陈暮猛地睁开眼,她愣了两秒,渐渐回过神来。
舷窗外天光大亮,陈暮抬手遮眼,偏头看过去,飞机正在跑道上减速滑行,耳畔噪音轰鸣,跑道外,是漂亮的像艺术品的马尔维纳斯国际机场,收回视线,她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快速清醒。
随身背包里装着转机时便换好卡的手机,陈暮靠回椅背,缓缓拉开拉链,取出手机后她捏在手里,一边醒神一边不疾不徐地按下开机键。
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时,她低头看向屏幕,微信有多条未读消息弹出,有来自何欣的,问她到哪儿了,也有朋友们关心她旅途情况的,最后弹出来的那两条,来自她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江逾白,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江逾白:人在哪?】
【江逾白:看到回电。】
陈暮再次坐直身,江逾白这两条消息带给她的威慑力,一点不比被他当面质询少。
她仰头平复气息,片刻工夫后,她再次低头看向聊天框,两人上次联系是一个月前,江逾白询问她学业相关,建议她申请剑桥的硕士,他有熟识的朋友,可以给她提供任何有关留学申请问题的解答,她回复说自己保研已是既定结局,不再考虑留学建议。
江逾白隔两天回了个嗯,这之后,他许久没联系她,原本两人也不是什么和睦的兄妹,自从那事后她有意避着她,他察觉她的态度后也没有经常打扰她。
所以今天,他是出于什么原因给她发的这两条消息。
转机前,还未收到江逾白的消息,这两条未读信息,应当发来不久,思虑飘忽间,飞机结束滑行,稳稳停在廊桥口,陈暮晃晃脑袋,不再去想有的没的,她有条不紊的起身拿行李,跟着旅客队伍过廊桥,往海关关卡走。
其实想过权当没看到这两条消息的,她这趟行程时间长,人又不在国内,纵使他手段滔天,找她总要费些时间的,但江逾白的可恨之处就在于,她给他难堪,他会加倍报复在付女士身上,与其被动的让他找到,不如坦诚一点,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
陈暮闭了闭眼,没急着入关,转身走到队伍最后面,打开拨号软件,输入那串数字,江逾白的号码,在她历任手机里从未储存过,却不知为何像魔咒一般印在她脑海里,每当需要联系他时,大脑总能清晰的告诉她。
嘟声大约只响了两下,电话接通,听筒那端,传来她并不想听到的清冷男声,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去哪了?”
陈暮努力牵起嘴角笑:“哥,学校那边的事结束了,我和朋友约着一起出来玩。”
她听见江逾白起身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喧闹之地走入另一安静空间,“去哪玩了。”
陈暮:“乌斯怀亚,后面有邮轮行程,想去南极看看,明年三月回去。”
陈暮老老实实报上自己的所有行程,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之后他听见江逾白愈发冰冷的声线:“暮暮,哪家公司的邮轮,一趟南极行带你玩三个月。”
陈暮唇线紧抿,在心中盘算要怎么回答,江逾白一早就跟她说过,不许出去打工,还记得高考过后她想做兼职,攒一些自己的钱,好脱离江家,不再受制于江逾白,那时江逾白是怎么做的。
他一声不吭的到她打工的奶茶店里,不顾她正在上班,强行把她带回了家,之后又拿她未成年这一点做文章,让那家奶茶店关了门。
那个工作机会本就是高中同班同学介绍给她的,开店的是她同学的表哥,她那时只差几个月成年,连累别人店被关掉,又罚了不少钱。
自那之后,她再没敢动过打工的心思。
每逢假期为了躲他,天南海北的玩,这次之所以又动了打工的念头,主要因为探险队员是一份很难得的体验机会,没有何欣的介绍,她不会得到这份工作,她喜欢体验各类新奇。
陈暮攥了攥衣摆,压下心中那点心虚,说:“哥,不是一家,不同公司邮轮的路线不同,我买了三张船票,难得来一次,想都看看。”
江逾白笑一声:“暮暮,你是不是忘了你用的卡是我的副卡,每一笔花销我都能看得到,我不觉得你最近几个月的支出,够你买三张船票。”
陈暮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江逾白总是这样,不好糊弄得很,她大脑飞速运转,“不是用你的卡买的,我妈知道我保研的事之后给我转了一笔钱,然后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在邮轮公司工作,帮我走的内部价拿的票,折扣很大,没花多少的。”
江逾白那头安静了几秒,像是在思量这话的真假,陈暮屏息凝气,等待江逾白对这话的审判。
也不知过去多久,眼见过关队伍越来越短,江逾白终于出了声:“她每个月信托有限,你花钱,最好还是刷我给的卡。”
陈暮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知道了,谢谢哥。”
结束这个话题,江逾白又问她结束南极行之后还有什么安排,陈暮回答学校那边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毕业相关。
两人许久不联系,陈暮觉得自己是没什么话和江逾白讲的,但江逾白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她只好举着手机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回答间隙里,也难免分神,想,叫旁人听去,或许会真的以为电话那头是对她关爱有加的哥哥,可只有她知晓,江逾白是什么心思。
电话又持续了十分钟,陈暮像个问答机器似的,一边蹲在行李箱旁填写入境卡,一边举着手机讲电话,她们同一航班的入境队伍已经快要入关完毕,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华裔老奶奶挥手朝她示意,陈暮放下手中的笔抬手回应,却不料笔会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呱嗒声。
听见动静,江逾白的问话告一段落,问她在做什么,陈暮回答:“在填入境卡,等着过关。”
江逾白:“先过关吧,春节前我会到美国出差,到时顺道看你。”
陈暮将才回落的心又一次提起来,“哥,那个时候我可能在船上,不一定能见到你。”
江逾白:“春节总归能休息一段时间,我等你。”
陈暮抿抿唇,想再说点什么好叫江逾白改变主意,但还没等她想好措辞,江逾白再度开口:“刚给你的卡提了额,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陈暮还在思索方才的问题,顺着这话很轻的嗯了声,极乖顺的语气,电话那头的江逾白却倏然一愣,陈暮有多久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过了,他唇角几不可查的勾了下:“玩得开心点,挂了吧。”
陈暮还没解决心中隐患,急急叫了声:“哥,先别挂。”
电话那头,会议室门口焦急等待的助理就见接电话前还一脸怒色的自家老板一改面容,仿若雨过天晴,怒色云消雨散,唇角渐渐扬起好看的弧,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神态,“怎么了?”
察觉到江逾白态度的转变,陈暮心下一惊,自己真是急糊涂了,她话锋一转,道:“哥,这几个月我不在家,如果我妈妈那边有什么事的话,你别为难她。”
意料之中,回应她的,是江逾白啪的一声挂断的电话。
陈暮站在原地,自嘲般的扯了下唇角,下一秒,切换好表情,拉起行李箱向海关窗口走去。
第6章
临城,川禾生物,顶层办公室。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洒进来,本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办公室里却充斥着骇人的低气压,顾时屹长腿交叠靠坐在椅背上,面前透亮的桌面上,映照着一个惴惴不安的低头身影。
冉德明小心翼翼的开口:“顾总,这次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但他们油盐不进,刻板印象太严重,觉得我们的技术不成熟,说什么都不肯合作。”
顾时屹大拇指捻在太阳穴上,冷着声重复:“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
冉德明没什么底气的回了个是,一不小心对上顾时屹投过来的冰凉视线,立马又改口:“吉桑尔研究所那边,的确是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他们更倾向于和英国莱因斯顿研究所合作,但我打听到吉桑尔研究所最大的投资人是位华裔老太太,也许可以从她入手。”
瞧见顾时屹面上稍显霁色,冉德明语速不自觉加快:“只是这位老太太目前并不在美,前两天才打听到她的行踪。”
顾时屹闻言抬了抬眼,示意冉德明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的丈夫前年冬天去世后,每到冬季,她都会一个人旅行,重走她们俩之前走过的地方,今年去了阿根廷,但我只查到了她入境的信息,具体去了哪里还没查到。 ”
听到阿根廷三个字,顾时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至落地窗前。
吉桑尔研究所即将启动的基因组计划在全球范围内招募合作伙伴,他有意参与其中,该项目投资大,回报周期长,董事会不看好,几番阻挠,是以他只能派冉德明去洽谈合作相关。
吉桑尔是块难啃的骨头,如今连他手下最有能力的冉德明也拿不下,他望了眼窗外高耸林立的办公楼,须臾,沉声道:“去订一张最早到乌斯怀亚的航班,老太太的行踪可以往南极各大邮轮公司上查查看,航班落地前,我要知道确切信息。”
冉德明在顾时屹沉默的这段时间里,额上汗都快要落下来,此番行程,他用了近半个月,却一无所获,出发前自己立下的军令状言犹在耳,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此刻听到顾时屹的话后,他悬了好半天的心才一点点放下,有了进一步指令,至少说明,自己这一趟,还不算一无所获。
*****
南美,乌斯怀亚,时间接近夜半十一点钟,天际依旧明亮。
陈暮双手撑在副驾驶的储物格上,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外景色看。
眼前是排列整齐的漂亮民居,五彩斑斓的矮楼房,让她心情也不自觉雀跃起来。
远望,是绵延起伏、终年不化的白色雪山。
这是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位于阿根廷南部的大火地岛上,她搭乘了二十四个小时航班到达的目的地。
只是看着眼前的美景,身体里半小时前还在叫嚣的劳累因子也顷刻间消散殆尽,心里想,就算是再多坐十个小时,也很值得。
陈暮托着脑袋转向驾驶位,笑盈盈道:“欣姐,一会儿到了住处之后,我能一个人出来逛逛吗?”
何欣迅速瞥一眼一脸期待的陈暮,笑着说:“有这么好看吗,看了一路还看不够?”
陈暮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还记得中学的时候上地理课,老师讲,如果从我们的脚下挖穿地球,出口就是这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乌斯怀亚这个名字,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这种感觉太神奇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讲。”
何欣:“你们中学地理老师还挺有趣的,要是我们老师和你们老师一样,估计我也能像你一样从小是个学霸了。”
“欣姐,又打趣我。”
“好,不打趣你。”何欣笑应着,“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一件趣事。”
陈暮问:“什么?”
何欣说:“大学的时候,有次我们宿舍的姑娘晚上一起逃寝去看电影,四个人挤在录像厅很小的包房里,电影叫《春光乍泄》,主角是一对同性恋人。”
讲到这里,趁着汽车拐弯的功夫,何欣与陈暮短暂对视一秒,像是试探她对这个话题的接受度。
陈暮弯弯唇:“这部电影很有名,王家卫靠它拿了戛纳最佳导演奖,是戛纳影史上第一位拿奖的华人导演,不过我还没看过这部,我很喜欢他的《重庆森林》。”
听此,何欣放下心来,继续往下说:“电影的最后,张震自己来到这座至南小城,在世界尽头的灯塔说了一段话。”
“1997年一月,我终于来到世界的尽头,这里是美洲大陆南面的最后一个灯塔,再过去就是南极,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我答应过阿辉把他的不开心留在这里。”
讲完这段话,何欣叹了口气,缓了好几秒,才继续说:“然后他结束乌斯怀亚之旅,独自回家,电影是悲剧,我们四个女孩抱在一起哭的稀里哗啦。”
“第二天我们上课间隙还在讨论这个电影,她们约定说等以后工作赚钱了,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我从小家里条件不算好,出国这种事儿,连想都不敢想,但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我竟然因为工作,每年都会来到这里,人生真奇妙。”
陈暮安静聆听完何欣这一大段话,忍不住跟着感慨了一句:“人生真奇妙。”
感慨完,她决心今晚就去看看这部鼎鼎有名的电影。
瞧着陈暮一脸决然的表情,何欣问:“在想什么?”
陈暮:“在想,我今晚一定会亢奋的睡不着,等我逛完回去,也要看看这部电影。”
何欣踩下刹车,车子稳稳停下,“看电影可以,但逛小镇今晚真不行,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在这边没有住酒店,在朋友家里住,他们听说我有朋友来,给你准备了欢迎派对,盛情难却,我推不掉。”
小城市的交通灯等待时间短,说话间,交通灯已经由红转绿,汽车再次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