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球的颜色青中点金，简直像是由萤火虫团成的，
它脱开小花的掌心悬浮至空中，变成了跟随式照明灯，而且，只绕着她飞。
许双双心尖微动，却没说话。
小花也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走了会，到底还是她先捺不住安静，小声问：“你今日，看到锦书送上来的信了吗？”
她在信里写了事发突然，不得不失约，也说了明日同一时间再见。
可小花却还是傻傻地在亭子里等她。
“我……”林中暗下来后，仿佛一切都变静了。
也因如此，小花那带了点怯意的，干净柔软的嗓音便格外清晰的响在她耳边。
“我……我不识字。”
啊……
幸好有夜色掩护，没有让她大概有些冒犯人的惊讶被瞧见。
“不过，我会……我会写……‘小花’。”他像是在努力找补似的，语气有些急，但是很认真：
“我在学馆，偷……偷听的时候，学到过……，这两个字，不……不难。”
许双双抿了唇。
她说不清此刻心底冒出来那种又烫又软的情绪究竟缘由为何。
有点发涩，酸酸楚楚，像是带细毛的小刷子刮擦着心脏。
但她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什么异样，只是暗自小心吸了口气，这才开口：
“那我教你吧。”
“教……教我识字吗？”
许双双在小花看过来的惊讶眸光里点了点头。
然而还没等她再补充说点什么，对方忽地又把头扭了回去。
他走在她前面一点点，是以她现在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后脑勺了。
“怎么啦？”
她有些奇怪，又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多管闲事了，毕竟小花并没有明面上说自己想学认字之类的话，万一他其实嫌麻烦呢？
“你——”
她刚想上前两步追平到小花身边问问他的真实意见，然刚说了个你字就被打断了。
“你先不要过来！”
小花的声音慌张紧绷，显是被逼急了，居然一句话都没有磕磕绊绊。
“我……我现在太，太高兴，心跳太快了，得……得缓一缓。”
许双双：……
许双双不说话了，
她现在可算彻底弄明白，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猜不中小花的脑回路的。
行吧，缓缓就缓缓。
许双双在他后头慢悠悠地走，察觉到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哎，一定都是因为小花说话太奇怪。
于是，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走到了临近青云城的山脚下头的坡道。
但就在许双双已经开始想应该给小花用哪本启蒙教材比较合适的时候，前头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小花显然比她更先发现这件事。
因为在许双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忽觉腕上一紧，一下被小花揽着肩拉近，飞快躲入山道旁的树林里。
“……师姐，最后真只有咱们两个还在找敏贤师兄他们了，你觉得真是妖龙吗……”
“……不知道，在没找到任何证据之前，一切都是推测……”
“……”
不远处有一些模糊的对谈声。
然而许双双没太多心思去听，
因为她此刻被正被小花以保护的姿态按在怀里，鼻尖贴着他的衣衫前襟，呼吸间皆是她那日强抓着他时隐约闻到过的，极清澈的山间草木香。
耳边，对方的心跳咚咚咚地响。
这一秒，她脑海里瞬间挤进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思绪，然最清晰显现的第一条却是——
这家伙现在心跳依然这么快，
看来是……还没有缓过来啊……
第11章
许双双脑子还有些迷糊，虽然能猜到小花绝对是一时情急，但到底觉得这个姿势不太妥当，
顿了顿，只屏住呼吸，用尚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扯了扯小花的衣袖。
不知是终于被她的动作提示到亦或自己反应了过来，
头顶传了一声有些慌张的吸气，原来护在她背心的手骤然松开，
她得以扶着对方的手臂很快直起身抬眸，瞬间对上了月色里的那双垂眸望向她的绿宝石眼睛。
小花看起来慌张得厉害，双目微微睁大，面上又红又热，下一秒便启唇像是要说什么。
被她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嘘——”她捂着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很快从乾坤袋里摸出顺风耳符咒来，不远处的对谈声霎时变得格外清晰。
“……虽然不知道，但兰清师伯好像并不真很在意两位师兄的下落啊……”
“慎言，不要妄议师长。”
“师姐，你就是老这么严肃，我这不是在和你推断案情么？你看，敏贤师兄和文哲师兄的魂灯已经要灭不灭了，现在又只有咱俩还在追查，就应该换一种省力的思路……”
“什么思路？”
“咳咳，从找活人，变成找死人呗。”
“……”
听起来好像……又是修行者啊。
这两人似乎是在找人，但奇怪的是阵仗又压得很小，有几分偷偷摸摸的意思在。
找人，做什么还偷偷摸摸的？
正在许双双困惑的当口，那两人接着说的话倒是给她解惑了。
“……师姐，若真是妖龙干的，肯定没什么生还的希望啊，何况宗门里那套‘先把下元节祭典弄完，现在要专心修建清秽大阵’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像是已经默认了两位师兄人没了……”
“……”
“师姐，是不是动摇了？听我的，咱们最后再在传信消失的地方仔细搜搜，若是没戏，就用用我的方法，如何？”
“……也好，走吧，再去一趟爻水那侧的沟谷。”
爻水那侧的沟谷？！
许双双心中一惊，瞬间联想到了那天她在山里碰上的两名弟子。
是巧合吗？
该不会眼下这两人找的……就是她上次碰见的那两个人吧？
许双双有些心惊，下意识转回视线看了小花一眼。
然而不看不知道，一看，她却惊觉小花的面色一下变得极为苍白，那双明亮的绿眼睛似乎一直微微低垂望着她，却在乍一撞上她视线的瞬间飞快转开，慌得厉害。
他好像慌张得连她正捂着他的嘴都忘记了反应，只一个劲地忽闪着眼睫躲避她的视线。
也是此时，
她的掌心才显现出些触感清晰的异样柔软来。
跟着眨眨眼，许双双飞快松了手。
耳边，
那两人已经又走远了。
等确认那边没了新的动静，许双双才轻声开口问：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而且还是突然之间。
方才说话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呀，还能跟她说要“缓一缓”呢。
然而意料之中的是，小花面对她的问题只是一径地摇脑袋结结巴巴说没事。
他不愿意说，她当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毕竟她和小花也不过是才认识的新朋友，彼此都还在慢慢熟悉的过程中，应该得把握相处的分寸吧。
于是许双双收敛思绪，全当这只是个小插曲，只等两人又往山下走了会儿，见小花的神色默默恢复了几分，这才再次开口问起旁的事：
“对了，那……我要怎么再联系你？”
这可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
万一再出现和这次一样的意外，她得临时通知他，又或者再想约他一块做什么，该上哪找他？
小花像是也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愣，仿佛从来没想过她会还有再找他这个需求似的。
“我……”他又露出那种呆到软乎乎的傻表情，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轻声问她：
“嗯……你认识……你认识，义庄的，乌先生吗？”
嗯？小花居然会主动提起“乌先生”？
许双双心尖一跳，就见小花面色踌躇地捏了捏手指，眸光闪烁着偏开视线。
他继续开口：“其实，乌先生……乌先生是……是我的……朋友，对，朋友，如果……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去，去找他就好……他会告诉我的。”
许双双：……
这也太可疑了！
小花真的不是乌先生本人吗？！
“这样啊，我明白了。”
不过尽管内心在疯狂怀疑，但她还是努力憋住让自己脸上不要出现任何异样，语气平淡地转回视线，果不其然察觉到身边人微微舒了口气似的放松不少。
许双双只又想叹气又想笑，然而到底抿住笑意绷住脸色，假作不经意地开口试探：“那你知道乌先生喜不喜欢吃甜的吗？”
“什……什么？”
小花好像因为她这一句话一下又似惊弓之鸟般紧绷了起来。
“我上次为了答谢乌先生，送过他一盒茯苓桂花糕，还没机会问他觉得好不好吃。”
“好……好吃。”
只他说到这像是觉得不对，很快道：“他……他也分给我尝过，所以我……我知道。”
哎……
果然是条呆呆小白蛇，
许双双甚至因为自己的刻意打探之举而生出几分罪恶感来。
不能太着急，她又劝告了一下自己，
今日又更了解了小花一些，已经算是收获颇丰了。
千万不能吓到小花，
交朋友肯定还是得慢慢来的，
至于……小花就是乌先生的确凿证据，慢慢找就好。
眼看着临近城中，许双双拦住小花继续跟着自己的脚步：“送我到这就可以了。”
“哦……”
小花闷闷应了她一声，语气里带了点失落。
但他似乎在很用力地隐藏自己的那丝小情绪，又默默跟着她走了几步。
这让许双双不得不又回过头来暗示他已经到地方了。
再往里，他就这么带着双绿眼睛跑进去，只怕会被围观。
然她看着小花的神情，瞧见他垂落眼睫的模样，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试探着开口：
“那……明天见？”
自然，道别的时候说明天见，就是明天还可以见面的暗示。
她昨日临别时也说了，却不曾像今日这般，仿佛出口时，自己的心跳跟着无意识微微绷紧。
“明天？”小花一下抬起眼来十分惊喜地看她：“明天……明天就还可以再见吗？”
只不过虽然他表现得很高兴，却很快又收敛了神色。
“哦，可是……这段时间，我可能有点……别的事得做，或许不能来见你了。”
嗯？
许双双愣了愣，紧接着飞快在心底唾弃自己竟然会有如此明晰的失望情绪。
小花当然会有自己的事做，
他又不……又不真是什么她养的宠物……
“好吧，那我们晚点再约着见面好了，我基本上每两天都会上山，你有事找我去小亭子就可以。”
只做完约定分别，她往许府的后院暗门走，却觉身后那道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背上。
很有存在感，
但并不叫人讨厌。
许双双抬起双手贴了贴自己的脸，只觉得掌心一片热意。
***
夜中浓墨色，身形高瘦的少年慢吞吞推开院门。
仔细看，可以发现他似是脚步虚浮，面色也有些苍白。
但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也有些笑意，唇角微微抿起，唇边便是一个小巧的梨涡，
那双漂亮绿眼睛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好事情一样，亮闪闪的。
他走近，点亮了院角的半盏青灯。
只不过与少年面上充满生气的神情作对比，
此处院落格外死寂。
幽幽荧光中，
没有一棵树，一朵花，
连杂草都没有，
裸露在石板路之外，是同样焦黑色的地表，
仿佛这整座院落都被罩上了一个抽干了生机的罩子。
但少年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景象，只穿过停放了几尊棺椁的黑乎乎小院进屋，唇角仍是忍不住上翘。
白檀现下只觉得，
今日真和做梦一样。
他原本等着等着，全以为她不会再来，
但没想到她不仅来了，还和他说了好些话，而且……还允许他叫她的名字。
她还给他起名叫“小花”呢。
想到这，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那声软软的“小花”，
厚重的深黑斗篷后头有什么东西“砰”一下晃了晃。
他瞬间吸口气，忙停步，如玉的手摸摸索索压在身后那条忍不住弹出来的细长白鳞尾巴上。
“不，不准摇了……”，
他抱着这不老实的尾巴，却仍是止不住尾巴轻轻摇起来晃的冲动。
然而尾巴晃着晃着，他才像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慢慢垂了眼睫，面上笑容淡了淡。
最近，他的术法好像越来越不稳定了。
很容易控制不住地露出尾巴来。
幸好方才遇见那两人后，在她面前，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
虽然乍一听到那两人说起妖龙，的确是让他惊吓得厉害，身上一下冒出冷汗来，
但好在她似乎并不在意，也没多问。
或许她不知道妖龙那回事呢？
也没听过什么奇怪的传闻，所以才会那么镇定。
尾巴不再晃，缓缓垂了下去，拖在地面上。
他抿了唇，喉咙有点发干，心里莫名紧涩得厉害，
忍不住走到屋内一面白墙前，挥手解开禁制，障眼法消失，原本空无一物的墙面出现了一扇简朴木门。
此门一开，便是满眼雪色。
一整片望不到头的雪白花田，在月华轻纱中莹莹生光，漂亮得如同梦境。
只不过细看便知，这些花都不是真花，
细长的铜丝根茎密密麻麻扎进焦黑的泥土，碗口大的雪白纸花密密匝匝挨在一块，轻轻摇晃。
“如果……如果你们是真的就好了……”
低叹口气坐在纸花田中，那根已经冒出棘刺的长尾蜷成一圈环在身侧，银白鳞甲覆了层月色。
或许是因为这片花田太美，连带着让坐在中间阴郁不祥的他，也不再那么丑陋。
白檀垂着眼睫轻轻探手摸了摸纸花。
因体内秽气囤积，他久居的地方，
种不了任何活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