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他真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了。
匆忙中,他几乎是没有多想地飞快吓回原形,呲溜缩进一旁竹篓子的角落里藏好。
缠在编织框上,白檀心跳加速。
身上只得张防雨布薄薄一层遮掩,脚步声渐近,是有人进了屋。
果然有很清很淡的兰花香。
混在晚香玉的馥郁之间,却还是能轻轻松松被他从一众气味里单独抽剥出来。
所以……真的是她?
她怎么晚上还来了?
白檀兀自缩在角落里讶然,浑身紧绷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似乎按着习惯,进屋便先将手上带着的东西悉数搁上窗台小案,而后是简单收拾整理。
那么根据他以往的观察,等粗略收拾完,她应就会先到下头的园子里去看顾一下花木。
他可以等那个时候快快逃走……
嗯?
白檀还在思索计划,忽觉缠着的篓子轻轻动了动,他猛地睁大眼睛,紧急情况下飞速遁入隐身。
防雨布被掀起,他眼瞧着细白指尖扶着竹篓,似在摸索检查。
她……
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应该没有发现他吧?
只缩在角落里静静观察,半晌过后,他终于见那只手收了回去。
竹篓重新落了地。
可正当他慢吞吞松口气轻轻摇脑袋,以为自己度过了此次危机时,忽然眼前一暗。
抬头,正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他吓得心脏急停,差点没瞬间僵直地从框上掉下去。
离得好近,
不过隔着一层竹篓的镂空处,带着兰香的温热鼻息仿佛有形,贴着他的鳞片流动。
幸好那卷翘眼睫只是眨动两下,通透如琉璃的小鹿眼睛轻轻转。
她像是极认真地默默扫视了一圈框中的物件,未曾在他这块多做停留。
也是此时,他才记起自己的隐形术还在,
她应当看不见他的。
但又一次松口气后,居然有微妙的失落涌上心头。
失落什么?
难不成……
还真想被发现吗?
也太傻了。
咽下那层古怪洇开的潮湿心绪,白檀缠好尾巴,等着对方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
他现在太紧张,甚至都快影响到术法的稳定了,万一待会真要露出马脚被捉住……
或许会被她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擅自闯进她的园子。
他不想吓到她,
更不想被她讨厌。
只等那脚步声再响起,像是往青石台阶那边走,他顿一顿现形。
亭栏就在旁边,只需借着水缸一路缠上去就能施术离开。
然而他刚刚到那水缸边缘,
身后忽然再度响起脚步声。
咦,她不是已经进屋里头去了吗?!
举目间只寻得水缸旁的一处缝隙,他飞快钻了进去。
而后便直直摔到了缸底,有些头晕眼花。
等他恍着神再看。
缸底浅浅一层水,进来便是黑,唯有他钻进来的缝隙透出一星月色。
就在他晕乎乎地震惊,又在反复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发现时,
缸外脚步声停,顿了半晌,水缸壁微振,像是有人在外轻轻叩动了两下。
他仿佛能于眩晕中,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而心跳声外,那道软软的声线响起。
对方的话被水缸闷了一层,传进他耳朵时,显得模糊又温柔,
带着微妙的热度,似笼了薄雾轻纱的氤氲泉池。
“我知道你在里头……”
“……你别怕,也别跑,好不好?”
第7章
许双双手握在水缸盖板的边缘,心跳怦怦响。
她的确极少在夜里上山,但偶有急需夜间植物的时候,也还是会冒险。
这几日有一个出价极好的单子,她也有非常明确的灵感,只差一点点夜间采集工作了。
虽说今日上山的计划是早就有了的,
但她心里的确还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冒头:
如果她在一个不那么寻常的时间来小屋,
或许……能碰上小花。
诚然,她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但眼下——
盖板边缘不过寸许缝,里头黑乎乎,自然是什么都瞧不清。
可她刚刚看得分明,那条细长的白影子就是从这蹿进去的。
今日她一进屋,便察觉到几丝与往常不同的陌生气息。
而且小案上的晚香玉非常新鲜,简直就像是刚刚折下。
她只不过小小试探了一二,没想到……
好像,或许,
真的是小花。
这瓦罐水缸很大,高到她腰线以上近胸口的位置,缸壁往上慢慢收紧,外观看,像是一个放大许多倍的泡菜坛子。
如果是小花那样的体型,进去了应该很难靠自己再爬出来。
也不知它方才匆忙进去,摔着没有。
“……我绝对没有想要伤害你,”她斟酌着,忍不住又开始小声同它说话,像是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明白,都指着用自己这几句表露出尽量大的诚意。
平日里她明明常在想,若是真能和小花面对面,自己应该讲些什么,要怎么讲。
只如今真碰上了,她竟忽又语塞起来。
半晌才憋出下一句。
“你上次受了伤……可好全了?”
不对不对,现在好像不应该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
“要不……要不你先出来?方才摔着了么?我们出来好好说话,好不好?”
然直至此刻,水缸里头都没有什么旁的动静,似乎连极细微的响动都没有,
简直像是空无一物。
许双双心跳变快,有些急迫的怀疑。
难不成,方才是她看错了?
她抿抿唇,捏紧盖板,最后给自己这番话做了收尾。
“那……你若是不开口,我就当你默认……同意了?”
“我打开盖子,你不要跑哦。”
月华如水,晚上山里静的厉害。
只能闻见树叶轻响,和零碎的夏夜虫鸣。
还有她胡乱怦然的心跳。
“那我真的——”
她口中只说了前半句,随着水缸盖板被慢慢挪开,后头的话却被惊得越来越小声,散了魂似的飘入空气里消失不见。
“……打……打开……了……”
无意识喃喃着后半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似月夜精灵般的面容。
墨发披散,皮肤是久未见太阳的透白。
双瞳剪水,唇色粉润。
轮廓线条锐利,可以看见清晰喉结,却又因为生得过分精致而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秾丽。
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尚带点青涩的俊秀。
哪怕此刻是缩手缩脚蜷在水缸里这样古怪的场景,对方的美貌都仿佛裹了香氛般微微生光。
像是会被藏在林木深处的
又清又艳的睡莲花。
失语片刻,许双双后知后觉地面上生热。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果突然之间见着了太好看的人事物,脸红心跳似乎会变成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不过……等下,
所以,这是小花?!
但显然震惊的不只是她。
此刻,蜷在缸中之人稍稍仰面,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睛亦是微微睁大,眼角微垂,浓睫轻颤,正直愣愣望着她。
他穿了身不知是什么质料的黑乎乎长衫,有些像软滑的绸布,或许是因为缸中原本有点水,衣衫上偶有几处不明显的水痕。
头发也是,那被打湿的发尾向上,在稍显凌乱的碎发间,原应光洁的额角,隐约有什么痕迹。
“你——”
身前还握着水缸的大盖板,许双双此刻讶然到无意识耸起肩膀,正好将盖板挡在前胸,看起来极像是受到巨大惊吓时做出了防护的姿势。
却是同一时刻,对方像是终于也反应过来,忽然猛一下子重新埋了脑袋不看她。
许双双愣了愣。
那浓厚的黑色长瞬间下笼回去,盖住了惊鸿一瞥的面容。
明明是精致漂亮到有些锐利的长相,可缩在水缸中把头埋在膝盖里的样子,却显出十二分的紧张兮兮可怜巴巴。
莫名让她联想到了一碰就会蜷缩起来的含羞草。
奇怪的,她仿佛能读懂对方埋头时泄露出来的情绪。
低落的、沉郁的、伤心难过的……
又闷又潮,像暗生于角落的泥痕青苔。
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哪里不舒服吗?
糟糕,该不会是
被她吓到了吧?
她这样突然地捉住他,看起来一定十分居心不良。
若他是只怕生的小妖怪,现在没有跳起来逃跑都是好的了。
“先……先出来好不好?”
她垂了眼睛把盖板搁到一边的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给你拿毛巾擦一擦。”
然而对方闻言,却似有些讶然地再度微微抬头。
雪白的鼻尖缓缓露出来,睫毛还在颤,花瓣样的唇轻轻抿着,那双绿宝石眼睛眨动着望她,像是在确认她说的话的意思。
好像有点……呆呆的。
这神态让她生出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
眼前这对漂亮的绿宝石眼睛,和那双记忆里的豆豆眼重合,
尽管是不晓得精致了多少倍的明眸善睐,但眼角微微下垂,看她的时候总像盈了波光般湿漉漉的清润,
狗狗般的乖巧神情真是一点都没变。
自己初见小花时,小花望着她的样子,不就是一直呆乎乎吗?
眼前人慢慢从超级貌美的陌生发光体,变为她救过的呆呆小白蛇。
有了这番转换,又缓过初时的惊讶,许双双终于冷静下来自然不少,只凑近水缸边伸出手,想扶着对方先起身。
然而,水缸中的美少年像是见她靠近被吓得厉害,忽然一下猛地退后。
现在他好像记起要逃跑了。
可惜水缸到底不大,他的挣扎又仓促莽撞,甚至因为动作太厉害,乱发再度掩住面容,衣衫也有些乱糟糟,手肘磕到水缸口,发出砰一声闷响。
“小心!”
许双双怕他把脑袋也磕到后头的窗台边沿,来不及多顾虑,忙上手捉住他的一对手腕,将他往回带了带。
紧接着她就听到对方低低啊了一声,连带着极为惊慌的吸气声。
这下许双双简直无措得面红耳赤。
她现在看起来,肯定更加居心不良了。
还直接上手抓人家!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把脑袋磕着了。”
许双双十分紧张地道歉。
然而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害怕对方逃跑的小私心,她虽然羞耻得厉害,可也没有很快松开手。
如今她抓着他的腕子,只觉掌中皮肤冰凉,可以感知到突出的腕骨抵在掌心,
也是因为方才回护的动作,两人距离霎时近了许多,她弯腰站在水缸边抓着他,察觉鼻息间极清淡的草木香气,
仿佛触到山中雨雾的边缘。
视线所及,模糊蒙昧的月色中,自己抓着的那双手修长如玉,指甲盖是浅淡的肉粉色,
她注视太久,甚至看清了对方手背上有一粒浅棕色的痣。
只如今那指尖正有些轻颤,显是和主人一样又慌又乱又紧张。
一下回过神,许双双觉得自己面上如火烧。
虽是暗戳戳想防止他逃跑,但她现在的行为大概看起来真像是什么……恶霸。
她极少有这样厚着脸皮的时候,但不知为何,眼下她莫名坚持着,
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放眼前人就这么逃走。
“不……不……不用,对……对不起……”
却是被她抓着的美少年忽然出声,语气有些焦急。
这声音很轻,也短促,
结结巴巴,但十分悦耳清澈,
又软又干净。
像是雨后清晨的翠绿叶片上,慢吞吞汇集,又颤巍巍滴落的雨珠。
他的声音也这么好听……
有些怔然,许双双抬眸。
再度撞上那双似在偷偷望她的,眸光湿漉漉的绿眼睛。
然而方一对上视线,对方便很快颤着眼睫躲闪视线,
再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了。
“不用,不用跟我……我这种人说,对不起的……”
这是什么话?
许双双本能地微微皱眉。
一股罕有的奇怪冲动涌上心头,她依旧没有松开手中冰凉的腕子,只轻声开口问:
“你就是我之前带回来的那条小白蛇,对吗?”
对方闻言显然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飞快抬眼看过来。
他面上泛出些不正常的红晕,慌张是那么明显,
许双双觉得自己已经得到肯定的答案了。
然而冲动没有结束,她察觉到自己手中不断紧绷的冰凉手腕,不知是心软多些,还是好奇多些。
他为什么这么怕她似的?为什么这么紧张?
她不明白这条漂亮小白蛇为何会在话语间流露出这样浓重的自贬意味,但那不可名状的冲动在她胸中鼓噪,汇成莫名的勇气。
她红着脸,十分认真地望进那双波光粼粼的绿玉眼睛里,试探着问道: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自打许双双知道小花有可能是已经化成人形的小妖怪后,就放弃了要把小花收作小宠的想法。
小花和她一样能思考,会表达,有自己的人格,当然不兴再说什么养不养的话。
那么……如果她还是想和小花多见面多相处,
不就只剩下交朋友了?
说起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主动同别人开口提出交朋友的请求。
“交……交朋友?”
被她抓着手腕的美少年面上难掩震惊之色,只愣愣看她,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嗯?
忽然之间被问及为什么,叫许双双也噎了噎。
她……她为什么想和小花交朋友?
“因为你很好看,很可爱。”
不光是现在人形时这样精致好看,早先还是小白蛇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他又乖又漂亮,可爱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