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残阳的光辉一点点从他身上褪去,在他的脚边割开了光与暗的距离, 他摩挲着乾坤戒在那寂静的黑暗里坐了许久。
直到心口那细细密密的刺痛过去, 他才睁开眼消失在了客栈里。
她一身伤, 脚腿不便能去哪里?
她知不知道自己换形的样貌已经被暴露了,若是再落入旁人手里又要受尽折磨。
如今快要过年了,她只身一人又无处可去, 他得找到她, 把她带回来。
他不会再逼着她, 会尝试对她多些耐心, 也会试着好好听她说的话。
即便她想要回到天玄宗……也不是不可以!
君无渡这般想着, 当他追寻气息来到隔壁的城镇时, 却发现南枝的介子袋竟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里!
他双眸中瞬间翻涌起无尽的冷厉, “你的介子袋从何而来?”
玉石泠泠的声音显得那么森然可怖。
明明在闹事, 明明人来人往中,陌生男人却感觉自己瞬间掉入了一场冰霜暴雪中。
,他浑身颤了颤像是生怕自己少说一息便会被要了性命,“这,这是我今日在前面的店铺买来来的……”
“拿来!”,
陌生男人甚至不敢多说,立刻摘下介子袋。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扑面,君无渡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两枚上品灵石滚到了陌生男子的面前。
店内,正在拨着算盘的掌柜突地感受了令人不安的胆寒。
他下意识地抬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
那一瞬间,天地一静,强大又无形的威压差点让他当场跪了下去,他双股颤颤,“这位……客客……官……”
“这个介子袋,你们从何而来?”
话音刚落,介子袋静静地飘在掌柜的眼前。
掌柜不敢怠慢,强撑着镇定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立刻回答道:“昨日未时,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出售的此物……”
“她走路可有不便?”
“的确如此”掌柜的立刻点头“双腿似是受了伤。”
君无渡的眼里瞬间刮起了漫天冰霜。
南枝是故意掩盖行踪,宁愿拖着一身伤都要费尽心机的躲起来,不想让他找到她!
想到这里,君无渡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失了焦。
萧杀的寂静里,连空气都凝固了。
掌柜的看着那高大的男人终于转身走了。
他塌下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虽然畏惧却不免又朝那离开的背影看去。
掌柜的售卖的都是修士所需的东西,又背靠太一宗这样的上五宗,眼界高眼光自然也很毒。
可是在他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修士里,却从未见过有如此气势的修士。
这样的气势肉眼不可见,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强者威压。
强到只想让人跪伏膜拜,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心思。
一步步地走出店铺,君无渡突然感觉眼皮冰凉,他缓缓抬睫,才发现下雪了。
他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
任那寒意浸透了全身上下。
南枝赶回云水谣的那天已经是正月二十九。
说好的要风风光光地回家,可是如今这幅狼狈模样若是让阿姆看到,她定然会难受心疼的。
她舍不得看见阿姆哭。
她隐匿了身形像个近乡情怯的孩子般踌躇了许久,才拄着拐棍缓缓地地踏入了寨子里。
远远地她就听到了小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她寻声看去,一双漂亮的杏眼已经失了以往的灵动清亮染上了仆仆尘灰。
南枝的家在最里面,要到她家就必须要走过村子里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
小时候,她总是喜欢跳着走,如今却拄着拐棍,没法再试一试。
小心地绕过几个穿着红色棉袄追逐打闹的小孩,南枝顺着歪歪曲曲的青石板路一直朝前走,两旁的竹屋外挂着挂着干鱼干鸡,有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一二三四’地数着踢毽子
南枝就这么看她踢了好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喊着‘吃饭了’
很快,最后一个贪玩的小孩被自己的阿姆揪着耳朵拖走了,南枝这才慢慢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算上今年,她已经有九年半接近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绕过几丛翠竹,高低绵延的竹楼便出现在眼前。离家越来越近,南枝磨磨蹭蹭的脚步却更慢了,可是路本来就只有那么短,再磨蹭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南枝深吸了一口气,她慢慢地走了进去。
绕过花园,走过阶梯,来到窗前,她看见阿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黄豆般的烛光下,低垂着头摩挲着一个灰色的陶响鱼。
看着因为长期的把玩抚摸而变得格外光滑的陶响鱼,南枝捂着唇差点哽咽出声。
那是她小时候最爱的玩具。
阿姆又兀自坐了会,有侍女来叫她吃饭时,她才快速地把陶响鱼放进了枕头下。
南枝一瘸一拐地跟在她的身后,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牵一牵她的手。
却又看到自己如今着苟延残喘的狼狈模样,手指蜷缩着又收了回来。
阿姆走到桌边,看着桌子上的菜,隔了好一会儿对侍女说了句,“再去拿一双碗筷来”
“可是还有客人吗?”侍女不解地问道
阿姆摇了摇头“今日可是腊月二十九这一年最后的日子了,给南枝摆上碗筷吧。万一她回来了呢,”她笑了笑,“以南枝那脾气,若是看不到她的碗筷,定又要说许多的话,我可不耐烦听她叽叽喳喳。”
侍女也笑了“你说的是,南枝的脾气从小就这样,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阿姆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担忧“她的性子就是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在外面若是没有人护着也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头。”
“南枝不是来信说她师尊很厉害对她很好吗?”侍女安慰道“那么厉害的人肯定会好好护着南枝的。”
阿姆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南沽尔神情一变立刻欣喜地大步走了出去,动作太快还撞到了膝盖。
结果当走到门口却见是大祭司达巴。
南沽尔脸上明显闪过失望的神情。
阿姆!
隐在黑暗中的南枝看着这一切,心口酸涩,眼眶更红了。
喉咙刺痛的南枝连呼吸都抽疼难受,心脏一阵阵紧缩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了眼眶。
等达巴走了,南枝红着眼看着阿姆一个人静静地吃完饭,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走过去。
可是却最终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外的石阶上默默陪着她。
南沽尔这一顿饭吃了许久,直到侍女端来端去热了好几次,屋子外却再也没有响起过脚步声。
那一夜,南枝提前潜入了南沽尔的房间。
等她睡着后,她蹑手蹑脚地也上了床。
她好想抱抱阿姆啊。
就在她忍不住伸出手时,却突然听到阿姆唤了一声‘南枝’,然后坐了起来到处的打量。
南枝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梭巡着漆黑的屋子,阿姆叹了口气“是梦啊!”她再次躺回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那一夜,缩在靠墙的床边,南枝睡得格外踏实。
就连夜里此起彼伏的炮仗声都未曾吵醒她。
等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看着记忆里熟悉的环境,南枝只觉得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好像已经远去。
醒来时阿姆已经不再屋子里了,她偷偷摸摸地去了灶房,找了点吃的垫了垫肚子。
然后她便躺在了院子的葡萄架下的长椅上。
冬日的葡萄藤已经连叶子都掉光了,暖和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在身上,浑身暖洋洋的南枝差点就这么睡着过去。
若不是感应到乾坤戒里的传音石发烫,她大抵还要这么享受下去。
慢悠悠地走出院子,南枝来到竹屋后的小山坡。
这才输入灵力,刚接通传音石,就听见花孔雀的声音传来“娘子,娘子……”
“怎地这些日子都没音讯?”
她一直没回复,这人约莫又等了好一会,用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咱们还一起同生共死,不应该被忘在脑后了吧。”
“不可能!我这样惊为天人的美貌气度,这世间还能去找第二个?娘子定是有事在忙,我再多叫几遍……”
“娘子,娘子……”
南枝听他的声音从开始的慷慨到逐渐的有气无力,忍不住抿唇笑了笑“找我作甚?”
“啊,娘子你终于回话了,你这些日子怎地一直不传音于我?”顿了顿“难道你有新欢了?”
南枝慢悠悠地扯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瞎说什么大实话。”
“我就说嘛……啊,你竟真的找新欢了?不行,你在哪里我要来找你。”
“你要干什么?”
“拜堂成亲”咬牙切齿的声音“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生一堆漂亮小姑娘!”
南枝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想得倒是美,我家的花楼住满了人,没你的份。”
“……”
过了半晌也没听到花孔雀说话,南枝随口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
“哈哈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南枝笑出了声,“你可别逗了,大年三十你要是赶跑,你爹娘不得拿刀砍你。”
“没爹没娘。”
南枝神情一怔“对不起!”
花孔雀毫不在意地笑了出来“又不是你的错何须道歉?以后嫁进来不用伺候公婆应付妯娌,倒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毫不在意他的打趣,南枝望了望天上那露出半边脸的太阳像是安慰般地说道:“我自小也没有父亲。”
“那你母亲一定很是疼你。”花孔雀的声音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你怎么知道?”
“若没有人宠是不会有你这般性子的。”
南枝来了兴致,眨了眨睫颇有兴致地问道“我在你眼里什么性子?”
“毫不吃亏心怀坦荡,坚韧不屈亦有一腔热血。”
南枝抿了抿唇看着自己半瘸半残的腿,想起了君无渡斥责她的那些话。
他总是说她冲动易怒,逞凶好斗、肆意妄为……
被这般教训久了,尽管装作不在乎,却隐隐对自己也有了那样的看法。
可是如今听旁人这样的评价,她突然觉得格外的释怀。
似是半晌没有听到南枝说话,一向骄矜自信的花孔雀,语气难得有些忐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特别好。”
花孔雀是个惯会蹬鼻子上脸的角色,一听这话立刻说道“那娘子可是要好生奖励为夫。”
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刚才的正儿八经的凝重。
南枝无声地笑了笑“不聊了,我很忙,我还要去巡视我那八十二位夫君呐!”
“……”
一想到花孔雀吃瘪的表情,南枝就很痛快。
那从心底发出的笑也蔓延到了眼角眉梢。
此刻的她恢复到了往常模样,一双漂亮的杏眼就像阳光下欢快流淌的小溪,泛着粼粼的波光,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生欢喜。
她又这么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躺了一会儿,正想去找阿姆时却想起了周小一的叮嘱
输入灵力,南枝再次拿出传音符,唤了声“周小一”
很快那边就传来了周雁回的声音“南枝!怎么好几次找你你都不回我。”
南枝不敢让他知道她现在的模样,扬起笑说道:“这不是忙着过年嘛,你呐,现在在做什么?”
“刚祭祖回来,你现在到家了吗?”
“在了呀,就是我阿姆觉得我变得太漂亮了,都差点认不出我了。”
听她的语气,周雁回都能想象出来她说话时的模样,朗笑了一声,“那若是我去的话,伯母定会大吃一惊,天下怎会有如此……”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吼道:“周师兄,周师兄,他们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祭拜王师弟他们。”
南枝下意识地问道“王师弟,哪个王师弟?”
周雁回隔了几息才说道:“王元思他死了!”
“什么?”南枝顿时觉得不可置信“王元狗死了,他那种祸害怎么可能死呢!”
“在秘境里遇到了妖兽,他为了保护木秋烟……”
上一世根本没有听说秘境里有妖兽出没,南枝陡然变色着急莽荒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受伤?”
周雁回立刻说道:“我没有,当时我跟他们走散了只是受了点轻伤,后面幸亏长老即使出现,除了王元思和程度……其他人都只是受了些伤。”
不知道为什么,南枝突然升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怕周小一担心,强制镇定地说道“那就好,那你先去忙吧,我阿姆找我了。”
切断了联系,南枝握着传音石,神情有些肃然。
上一世王元思是死在那只魔妖手上的,而这一世她插手救了他才避免了那样的结局。最后他死在了原本不应该出现妖物的秘境里。
到底是巧合还是说她太杞人忧天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是不是证明周小一还是会死,而她还是会被君无渡一剑穿心?
想到上一世自己的结局,强烈的不安让南枝习惯性地捏着拳头咬着大拇指的指甲。